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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独身女人(中篇连载二)

汪平书屋 2022-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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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舒:独身女人(中篇连载一)



 亦舒:独身女人(中篇连载二)


  作者:亦舒    来源:星月文学


亦舒,原名倪亦舒,香港作家,1963年出版个人首部小说集,曾任职《明报》记者、电影杂志编辑、酒店主管、公关主任、政府新闻官、电视台编剧。除小说外,她还撰写散文和人物访问稿等,也以笔名“衣莎贝”在《明报周刊》撰写专栏。亦舒创作的《玫瑰的故事》 等多部作品曾改编为电影。



 

        第四章


  我转头。


  “何掌珠的父亲希望与你说几句话。”


  “一定有这种必要么?”我反问。


  “如果不是太难为你,见见他也好,有个交代。”


  “好,”我说,“我不致连累,你约时间好了,我随时奉陪。”


  “翘,你别冲动,你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可惜我不会做人。”我已经推开校长室的门走出去。


  我关门关得很大力。


  我走进课室。“今大自修。”


  学生们骚动三分钟,静下来。


  何掌珠走上来,“蜜丝林。”她有点怯意。


  我说:“没关系,你别介意,这不关你的事。”


  “我爹爹很过分,他做人一向是这么霸道。”


  “我说过没关系,你回座位去。”我的声音很木。


  她只好走回去坐下。


  我摊开书本,一个字看不进。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在外头工作,为什么我还——我抬起头,不用诉苦发牢骚,如果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必需若无其事的接受现实,正如我跟十六岁的何掌珠说:生活充满了失望。


  放学我收拾桌子上的簿子,兰心过来悄悄问:“老校长对你说些什么?”


  “加我薪水,娶我做姨太太。”


  “别开玩笑,翘,”她埋怨我,“翘,你吃亏就在你的嘴巴,你太直爽。”


  “我直爽?我才不直爽,我只是脾气不好。”我吐口气,照说磨了这些年,也应该圆滑,但我还是这般百折不挠,不晓得为啥。我说:“神经病,我神经有毛病。”


  “别气,翘,大不了不教。”兰心说。


  我说:“不教?谁替我付房租?”我捧起簿子。“你还不走?”


  “我有事。”


  大概是约了凌奕凯。


  我走到楼下停车场,看到凌奕凯站在那里。


  “你等谁?”我诧异,“兰心还在楼上。”我说。


  “等你,想搭你顺风车。”


  “可是兰心——”我还在说。


  “兰心又不止我一个男朋友。”他笑笑,“你以为她只与我一个人上街?”


  “男朋友多也很累的。”我开车门。


  他上车。“她精力充沛。”


  “她喜欢你。”


  “她有什么不喜欢的?”凌奕凯反问。


  我不想再搭讪,批评人家的男朋友或是女朋友是最不智行为,人家雨过天晴,恩爱如初的时候,我可不想做罪人。


  “要不要喝杯东西?”他问我。


  他倒提醒了我,家中还有一瓶好拨兰地,回家喝一点,解解闷也好。


  我说:“我自己回家喝。”


  “我能不能到你家来?”凌奕凯问。


  我问:“你上哪儿去?”


  “为什么拒人千里?”他问。


  “老实告诉你,”我冷冷的说,“我不想公寓变成众人的休息室,你要是有心陪我散闷,带我到别处去。”


  凌奕凯受到抢白,脸上不自然,好不容易恢复的信心又崩溃下来。


  “上哪儿?”我问。


  他说出地址,过一会儿又问,“你想到哪儿去?”


  “我想去的地方你负担不起,”我说,“省省吧。”


  他生气,“翘,你大看不起人!你真有点心理变态,仿佛存心跟男人过不去。”


  我讪笑,“你算男人?三十六块五毛的帐都要女人付,你算男人?再说,我与你过不去,不一定是跟全世界的男人过不去。”我把一口恶气全出在他头上。


  “请你在前面停车。”他气得脸色蜡黄。


  “很乐意。”我立刻停下车来。


  他匆匆下车,我提醒他:“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


  他奔过马路,去了。


  我关上车门再开动车子。被凉风一吹,头脑清楚一点,有点后悔,凌奕凯是什么东西,我何必喜他憎他,就算是张佑森,也不用与他说大多,小时候熟络,长大后志趣不一样,索性斩断关系也是好的。


  这样一想,心情明朗起来,我还可以损失什么呢?一无所有的人。


  第二天回学校。在大门就有人叫我,“翘!翘!”


  我转头,原来是张太太,我们同事,在会计部做事的。


  “度假回来了?”我向她点点头。


  她放了两个礼拜的假。大概到菲律宾和印尼这种地方去兜过一趟。


  “可不是,才走开两个星期,就错过不少新闻,”她挤眉弄眼的说,“赵兰心与凌奕凯好起来了,听说你也有份与他们谈三角恋爱?”


  我沉下脸,“张太太,说话请你放尊重点。”


  “哟,翘!何必生这么大气,当着你面说不好过背着你说?”她还笑。


  我冷笑,“我情愿你背着我说,我听不见,没关系。”


  “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她讪汕他说。


  “我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我回敬她,“自己有事还管不好,倒有空理人家闲事。”


  她气结地站在那里不能动,我是故意跟她作对,刺激她,她丈夫两年前跟另外一个女人跑得无影无踪,难得她尚有兴趣在呼大抢地的当面说是非。


  这几天我脾气是不好。我自己知道。


  到教员室。我那张桌子上放着一盒鲜花。


  我呆住了,捧起大纸盒,里面端端正正躺着两打淡黄色玫瑰花。


  是我的?


  校工放下茶壶过来,“林小姐,有人送花给你。”


  我找卡片,没找着,是谁送来的?


  全教员室投来艳羡诧异与带点妒意的眼光。


  我知道不会是张佑森。狗口永远长不出象牙来,人一转性会要死的。这种纽西兰玫瑰花他恐怕见都没见过。买四只橙拎着纸袋上来才是他的作风。


  凌奕凯?他还等女人送花给他呢!他也不舍得的。


  想半日,身边都是些牛鬼蛇神,也猜不到是什么人。放学我把花带回家,插在水晶瓶子中,看很久。


  谁说送花俗?我不觉得。


  晚上我对着芬芳的玫瑰直至深夜,忽然之间心境平静下来。做人哪儿有分分秒秒开心的事,做人别太认真才好。


  于是这样义过一日,第二天校长叫校役拿来一张字条,说有人在会客室等我,那人是何德漳,何掌珠父亲,东窗事发了。


  我整整衣服,推门迸会客室。


  老校长迎上来,他说:“我替你们介绍,这是林展翘小姐,我们中五的班主任,这位是何德璋先生。”他介绍完像逃难的逃出房间。


  我闲闲的看着何德漳,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有四十六七年纪,两鬓略白,嘴唇闭得很紧,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而威,身材适中,衣着考究而不耀眼,比起贝文祺,他似乎更有威仪。


  我倒未想到掌珠的父亲是这一号人物,恶感顿时去掉一半,单看外表,他不可能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早。”我说。


  他打量我。自西装马甲袋中取出挂表看时间。


  他说:“林小姐,我是一个忙人。”


  我说:“何先生,我也不是个闲人。”


  “很好,”他点点头,声音很坚决很生硬,“适才我与校长谈过,我决定替掌珠转班。”


  “那不可能,我们这间学校很势利,一向按学生的成绩编班数,掌珠分数很高,一定是在我这班。”


  “那么你转班,”他蛮不讲理,“我不愿意掌珠跟着你做学生。”


  我笑,“何先生,你干吗不枪毙我,把这间学校封闭?你的权势恐怕没有这么大?杜月笙时代早已过去,你看开点,大不了我不吃这碗饭,你跟校长商量,捐座校舍给他,他说不定就辞掉我。”


  何德漳瞪大眼睛,看牢我,诧异与愤怒融于一色。


  “嗨,没猜到一个小教师也这么牙尖嘴利吧。不,我不怕你,何先生,因为我没有对掌珠说任何违背良心的话。”


  “不,林小姐,你煽动找女儿与我之间的感情,什么叫作‘你父亲的家不是你的家’?”


  我说:“请把手按在你的心脏上,何先生,难道你认为你可以跟着令媛一生一世?你的家怎可以是她的家?”


  “谢谢你的关心!”他怒说,“我死的时候会把我的家给她——”


  “那么直到该日,那座房子才是她的家。”我提高声音,“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不能接受事实呢?”


  “掌珠还大年轻了!”他咆吼。


  “那么你承认我说的都是事实,只不过你认为掌珠太年轻,还能瞒她一阵。”


  何德璋拍一下桌子,“我从没见过像你这般的教师!”


  “时代转变了,年轻人一日比一日聪明,何先生你怎么还搞不清楚?”


  “跟你说不清楚——”


  “爹爹——”掌珠推门进来。


  “你怎么不上课?”何德璋勉强平息怒气,“你来这里干什么?”


  “爹爹,你怎来寻蜜丝林麻烦?这与蜜丝林有什么关系?事情闹得这么大,校方对我的印象也不好。”掌珠指责她父亲。


  “哼!”何德璋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她敢故意把你分数打低?”


  我摇摇头。跟他说话是多余的,他是条自以为是的牛,一个蛮人。


  我忍不住人身攻击他,“何先生,像你这样的男人居然有机会再婚,珍惜这个机会,我无暇与你多说。”我拉开会客室的房间往校长室走去。老校长问我,“怎么了?”他自座位问站起来。


  我摊摊手,“你开除我吧,我没有念过公共关系系。”


  “翘——”


  我扬扬手,“不必分辩,我不再愿意提起这件事,校长,你的立场不稳,随便容许家长放肆,现在只有两条路,如果你要我留下来,别再提何德璋,如果无法圆满解决这件事,那么请我走路,我不会为难你。”


  说完我平静地回到课室去教书。


  勃鲁克斯的《水仙颂》。


  (勃鲁克斯是美男子。只有长得好的男人才配做诗人。)


  也有些人教书四十年的,从来没碰上什么麻烦,偏偏是我惹事,性格造成命运。


  而实在我是好意劝导何掌珠,何德璋不领情,上演狗咬吕洞宾,是他的错。


  放学时掌珠等我。“蜜丝林,是我不好。”


  我耸耸肩。


  “我爹爹,他是个孤僻的人。”


  “你不用替他道歉,他如果知错,他自己会来跟我说。”


  “校长那里,”掌珠忐忑不安的,“没问题吧?”


  我看看掌珠,“无疑地你长得像母亲,否则那么可恶的父亲不会有如此可爱的女儿啦。”我笑说。


  掌珠笑。


  “回家吧,司机在等你,我不会有事,”我向她挤挤眼睛,“决无生命危险。”


  “蜜丝林——”


  “听我话,回去。”我拍拍她的肩膀。


  她脸上有表示极度的歉意,这个小女孩子。


  我开车回家,才进门就听见电话铃响,我很怕在家听电话,那些人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没完没了。


  我拿起话筒,一边脱鞋子,那边是兰心。


  她说:“今天一直没找到你。”


  “有话请说。有屁请放。”


  “我要宣布你十大罪状,”


  “欲加之罪,何患无同。”我说。


  “翘,你最近是疯了是不是?每个人你都藉放大吵一顿。半路把奕凯赶下车不说,你怎么跟老校长都斗起来。”


  “你打这个电话,是为我好?”我问。


  “当然是为你好。”


  “不敢当。”我讽刺地。


  “你这个老姑婆。”她骂。


  “没法子,更年期的女人难免有点怪毛病,对不?”


  “翘?你别这样好不好,老太太,你丢了饭碗怎么办?”


  “再找。”


  “算了吧你,老板与你到底怎么了?其实你只要一声道歉,什么事都没有。”


  “我又没错.干吗道歉。”


  “你还七岁?倔强得要死,形势比人强的时候,委屈点有什么关系?”


  “你是俊杰,我是庸才。”


  她生气了,“翘,你再这样嬉笑怒骂的,我以后不跟你打招呼。”


  我叹口气,“你出来吧,我请你吃晚饭,”


  “我上你家来。”她挂电话。


  半小时后兰心上门来按铃。她说:“我真喜欢你这小公寓,多舒服,一个人住。”


  我问:“喝什么?”


  “清茶,谢谢。”


  “三分钟就好。”我在厨房张罗。


  “你最近心情不好?”她问。


  “是。”我答。


  “我倒想请教你一些问题,譬如说:凌奕凯这个人怎么样?”


  “不置评论。”


  “你这个人!”她不悦。


  我端茶出客厅,“女朋友的男朋友,与我没有关系。”


  “可是你觉得他这人如何?”


  “他为人如何,与我没关系。”我再三强调。


  “你算是君于作风?闲谈不说人非?”


  “他为人如何,你心中有数。”我说。


  “我就是觉得他不大牢靠。”兰心坐下来叹口气。


  我微笑。这种男人,还不一脚踢出去,还拿他来谈论。岂非多余?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他。”


  “你也应该知道我对人一向冷淡。”我说。


  兰心耸耸肩,“还是吊着他再说吧,反正没吃亏。”


  “说的是。”我说,“吊满了等臭掉烂掉才扔。”


  她喝一口茶,“依我说,你别跟老校长吵,役好处。这份工作再鸡肋一点,也还养活你这么多年,你瞧这公寓,自成一阁,多么舒服。”


  兰心这女孩子,就是这一点懂事,因此还可以做个朋友,她把生活看得很透彻,没有幼稚的幻想。


  “没有事,”我说,“他不会把我开除,你少紧张。”


  “何掌珠这女孩子也够可恶的。”兰心说,“她老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很……”我说,“我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他为人固执,事情对他不利,他自己不悦。”


  “既然如此,不如小事化无,”兰心说,“你是明白人。”


  我沉默。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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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者嫁人。你到底想嫁怎么样的人?”兰心问。“你不是认识好些医生律师?”


  我笑:“牙医也是医生。办分居的也是律师,看你的选择如何。”


  兰心不服气,“你再不能算是小公主了吧?”


  我仍然笑:“‘对先生’还没出现,没奈何,只好再等。”


  “你已经老了。”她刺激我。


  “可不是。”我说道。这是事实。


  “你仿佛不紧张。”兰心说。


  “我就算紧张,也不能让你知道。”我说。


  “你心目中有没有喜欢的男人?”


  有,像贝文棋,男人最重要是让女人舒服。有些男人令女人紧张:不知道化妆有没有油掉。衣服是否合适,笑声会不会大多。但贝文棋令我松弛。只是我的宗旨是从不惹有妇之夫。


  我做好三文治,大家吃过,躺着看电视。


  她说她想搬出来住。


  我劝她不可。房租太贵,除非收入超过六千元,否则连最起码的单位都租不起,为这个问题谈很久。时间晚了,她自己叫车子回家。


  第二天,桌面又放着玫瑰花。


  兰心问:“谁送的?你家的那束还没谢,这束送我吧。”


  “拿去。”我说。


  她笑:“多谢多谢。”


  会是谁呢?这么破费。


  何掌珠进来跟我说:“我父亲要替我转校。”


  我说:“念得好好的——”没料到有这一招,觉得很乏味。都这么大年纪,还闹意气,把一个小女孩子当磨心。


  我叹口气,或者我应该退一步。


  我问:“你父亲是不是要我跟他道歉?”


  “我不知道。”掌珠说。


  “我来问你,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他的电话号码是什么?”我拿起话筒。


  掌珠说了一个号码,我把电话拨通,何德璋的女秘书来接电话。


  “哪一位?”


  “我姓林,是他女儿的教师。”


  “请等一等。”


  电话隔很久才接通。


  何德璋的声音传过来,“林小姐,我在开会,很忙,你有什么话快说。”仍然是冷峻的。


  “你为什么不在××日报刊登启事,告诉全港九人士你很忙?”我忍不住,“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个人老土得要死?只有那一句例牌开场白。”


  他惊住半分钟之久,然后问:“你到底有什么事?”很粗暴,“否则我要挂电话了。”


  “掌珠说你要为她转校,如果是为我,不必了,我下午递辞职信,她在本校念得好好的,明年就可以毕业了。谨此通知。”


  他又一阵沉默。


  “再见,何先生。”我挂上电话。


  何掌珠在一旁急得很,“蜜丝林你——”


  “叫我翘,”我拍拍她的手背,“我自由了,谁在乎这份工作!”我转头过去,“兰心,明天如果还有人送花来,你可以照单全收,如果楼下会计部的张太问我为何辞职,你转告她,我在三角桃色案件中输了一仗,无面目见江东父老,只好回家韬光养晦去!”


  兰心变色道:“翘,你发神经。”


  “我现在就回家。”我把所有的书与簿子倒进一只大纸袋里。兰心走过来按住我的手,“千万别冲动。”


  “我不会饿死。我痛恨这份工作。我痛恨所有的工作,我需要休息,我要到卡曼都夫好好吸一阵大麻。”我说。


  “蜜丝林——”掌珠在一边哭起来。


  我说:“我回家了。兰心,你好言安慰这小女孩。跟老校长说我会补还信件给他,一切依足规矩。”


  我抽起纸袋,洋洋洒洒的下楼去。


  凌奕凯追上来,“翘!”


  “什么事?”我扬起头。


  “你就这样走了?”他问。


  “是。”我说,“不带走一片云彩。”


  “你是真的?”


  “真的。我愁眉苦脸的赚了钱来,愁眉苦脸的花了去,有什么乐趣?”我用张爱玲的句子。


  “你太骄傲,翘。”


  “我一直是,你不必提醒我。”我转头走。


  他追上来帮我挽那只纸袋,我们一直走到停车场去。“你不生我气?”我问他。


  “你一直是那样子,你跟自己都作对,莫说旁人。”


  他这话伤到我痛处,我说:“你们这种人是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当然我明白,正如你说,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你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你老把自己当没落贵族,误坠风尘,翘,你以这种态度活下去,永远不会快乐。”


  我说:“我的快乐是我自己的事。”


  “你真固执如驴。”


  我上车。


  “翘,你把门户放开好不好?”他倚在车上跟我说。


  “我不需要任何帮忙。”我发动引擎,“至少你帮不上忙。”


  “你侮辱我之后是否得到极度的满足?”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我还是那句话,把车子“呼”的一声开出去。


  他来教训我。他凭什么教训我,他是谁?


  单是避开他也应该辞职,他还想做白马王于打救我。


  回家我写好一封同文并茂的辞职信,不过是说家中最近有事,忙得不可开交,故此要辞去工作云云。我挂号寄了出去,顺手带一份《南华早报》回来。


  母亲说:“工作要熬长呵。”


  她喜欢说道理,她知道什么。一辈子除了躺床上生孩子就是搁厨房煮饭。可是她喜欢说人生大道理:“这份工作好,薪水高,够好了,工作要熬长,要好好做,总有出头。”然后把我给她的钞票往抽屉里塞。每次我拿钱去她从不客气,大陆的亲戚写信来噱她,她不是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买了计数机。收音机,打包裹寄上去。反正她的钱来得容易,也不是赚回来的,乐得做好人,哄上头的人跟她写信寄相片。


  她打电话来,“你辞了职?”老母几乎哭了出来。


  “你放心,找工作很快的。”


  “唉,你这个人是不会好的了——”


  我把电话放下来,不再想听下去。


  我独个儿坐在客厅里,燃着一支烟。黄色的玫瑰花给我无限的安慰。


  这个人到底是谁?在这种要紧关头给我这个帮忙。晚上我缓缓的吃三文治,一边把聘人广告圈起来,那夜我用打字机写好很多应征信。


  或者我应该上一次欧洲。我想念枫丹白露岛。想念新鲜空气,想念清秀的面孔。


  第二天我睡到心满意足才睁开眼睛。做人不负责倒是很自在,我为自己煮了一大锅面,取出早报,把副刊的小说全部看一遍。女作家们照在副刊上申诉她们家中发生的琐事,在报纸的一角上她们终于找到了自我。


  玫瑰谢了。


  我惋惜把另外一束送了给兰心。


  门铃叮当一声。我去开门。


  “小姐,收花。”


  “花?”


  门外的人递上一盒玫瑰。我叫住他。


  “谁叫你送来的?”我问。


  “我不知道,花店给我的‘柯打’。”他说。


  我给他十元小费,把花接进来,仍然是没有卡片,既然他不要我知道他是谁,我就不必去调查了。


  我把花插迸瓶子,自嘲地大声说:“好,至少有人送花给我!”


  电话铃响,我去接听。


  “花收到了?”那边问。


  “你怎么知道我不教书了?”我问。


  “很容易打听到。”那边说,“你因三角恋爱失败,故此在家修炼。”


  “正是。”我说,“喂,谢谢你的花。”


  “不必客气。”


  我忽然想起来,“喂,你是谁?喂!”


  他已经挂断电话。我目瞪口呆,天下有我这么神经的人,就有这个神经的他,到底是谁,电话都通过,仍然不知道他是谁。


  但花是美丽的,我吹着口哨。电话铃又响。“喂。你——”我开口就被打断。


  “翘,你这神经病,你真的不干了?”兰心的声音。


  “的确是。”我说,“我有积蓄,你们放心好不好?有什么道理要我不住的安慰你们?应该你们来安慰我!”


  兰心呗口气,“也好,你也够累的。”


  我沉默十秒钟,“谢谢你,兰心。”


  “我们有空再联络。”


  “张太太可好?她的长舌有没有掉下来?”我问。


  “舌头没有,下巴有。她要来看你哩。”兰心说。


  “妈嗳。”我呻吟,“我又不是患绝症。”


  兰心冷笑,“这年头失业比患绝症还可怕,有人肯来瞧你,真算热心的,你别不识好人心。”


  “我明白,完了没有?”我反问。


  她“嗒”一声挂掉电话。


  电话铃又响。我问:“又是谁?”


  “我,媚,你辞职了?”


  “是。”


  “我也刚辞职。”媚在电话那边说。


  “为什么?”我问。


  “有人罩住我。”她说,“找到户头,休息一下再度奋斗。”


  “你什么时候做的一女一楼?”我问。


  “狗口长不出象牙来。”她说。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马马虎虎,对我还不错就是。”


  “为什么不结婚?”


  “他不能娶我。”


  “呵,家里不赞成,环境不允许,他有苦衷,他有原委——他不爱你。”


  “他并没有说他爱我,从没有。是我觉得他很喜欢我,这还不够?我要求一向不高,他有妻室。”


  “媚,这种故事我听过许多次,你真笨。”我反对。“他回家他又是一个正人君子,在你面前却有诉不完的衷情。”


  她只是笑。“你呢?辞职后有什么计划?找新工作?”


  本来有点精神萎靡,现在听见有媚跟我一起孵豆芽,心情好转。我们可以到惠记去把碎钻重镶,又可以到国货公司去看旧白玉小件。但内心深处,我情愿身在课室中,解释onthetop与atthetop,ontoonto的分别。谁不喜欢有一份工作,寄托精神,好过魂游四方。


  “我写信去应征好几份工作,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成功。”


  “好了,我们今天晚上吃饭。”她说,“我来你家,八点。”


  她挂电话没多久,铃声又响起来。


  这回是老校长。“翘!”


  我不敢出声。


  “翘,你想,我认识你多久了,我初见你那时,你何尝不是同掌珠那么大?我放你两星期病假,假后乖乖的回来教书!”


  “是!”我忽然感动了。


  他叹口气,“不看在你是个负责的教师,我真随得你闹——家中有事,什么事?”


  校长收到我的辞职信了。“你家有什么人我全知道。”


  我良心发现,“那么这两个星期谁教这两班会考班?”


  “我来教,怎么办?”他无奈的说。


  “这——这不好意思。”


  “你放心,暑假你回来帮我编时间表。”


  “不公平,去年也是我编的。”我抗议,“天大回学校,我只放了一半假期。”


  “谁叫你老请‘病假’。”老校长狡猾的说。


  “好好好。”我挂了电话。


  铃声又响。哗一个早上七千个电话,忽然之间我飘飘然起来,取过话筒。


  “请林小姐。”


  “我是林小姐,哪一位?”


  “林小姐,我姓何——”


  我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知道,哈哈哈,你姓何,你是一个很忙的人。”我体内的滑稽细胞全部发作,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有这么多人关心我,不到紧急关头可不会知道,当浮一大白。


  何德璋在那边一定被我笑得脸色发自。


  “林小姐,”他说,“听说你辞了职。”


  “何先生,一切是你双手造成,我是个独身女人。生活全靠这份卑微的收入,何先生,坏人衣食,如同杀人父母,你也听过这两句吧。”


  “林小姐,这种后果,我始料未及。”他说,“我无意逼你辞职,请你相信我。”什么?他有歉意?我倒呆住了。


  “掌珠现在跟我说,她决不转校,林小姐,的确是小女错在先,她不该把家事出外宣扬。影响到你生计问题,实在太严重。”


  我不置信,我问:“你确是何德璋先生?”


  “是,林小姐。”


  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掌珠说你今天没回学校,我想我们或者可以一起午餐商量商量,如果一切像没发生过——”


  “为什么你希望一切都没发生过?”我反问。


  “那么你可以再回学校教书。掌珠跟我说。”何德璋咳嗽一声,“你生活全靠自己一双手与这份工作,我觉得我很过分,我没想到这一层。”


  我冷冷的说:“不见得何先生你会天真得认为亿万富翁有女志在教育工作吧。”


  “我们杯酒释嫌吧,林小姐。”


  “何先生,我对成语的运用没你熟,饭我不吃了,校方如果留我,我再回去就是。”


  “这也好,”他沉吟,“校方有没有与你接触?”


  “我相信会的。”我有点不耐烦。


  “林小姐,你是单身女子,我家中事很复杂,你不会明白,这次把你无端牵涉在内,我向你致歉。”


  “不必客气。”


  何德璋长长叹口气。“男人要独自养大一个十六岁的女儿,不是易事,林小姐,你多多包涵。”他挂上电话。


  我独自坐在沙发上,嗅着玫瑰的香气,吉人天相,逢凶化吉,这一场风波带来两星期假期以便我下台。但何德璋最后的感慨使我同情他。


  何掌珠告诉过我她母亲早逝。是可以想象得到何德璋父兼母职,确不是易事。


  电话铃又响。我的手碰到话筒,话筒是暖和的——捏在手中太久了。


  “谁?”我问。


  “蜜丝林?我是何掌珠。”


  “掌珠,你好吗?”


  “蜜丝林,我可以来看你吗?”她问。


  “不可以,因为你现在要上课。”我说。


  “我可以请假。”


  “不行。”我说。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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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爹爹有没有跟你道歉?他也很后悔,他没想到你真会为我辞职,他很感动,不料有人真为他女儿牺牲。”


  “我什么也没牺牲,你们这班猢狲听着,过两个星期我就再回来,校长代课的时候你们要听话。”


  掌珠欢呼起来,“我放学来看你。”她说。


  “放学我有约会。”我说,“你不必来看我,今早我听了几百个电话,掌珠,我累,你好好的上课,知道没有?”


  她答应,并且很快挂断电话。


  公寓寂寞一片。只余玫瑰花香。


  我觉得平安。


  我在世界上这一仗已经打输了,不如输得大方文雅一点。


  电话又响,我不再接听,我倒在床上休息,没一会儿便睡着了。梦中门铃响完又响,响完又响。醒后发觉门铃真的在响。我去开门。


  “媚。”我说,“你?”我开门给她。


  “我早来了,对不起。”她看上去容光焕发。


  “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妆。”我上下打量她,“整个人光鲜起来罗,怎么,拿多少钱家用一个月?”


  “他没有钱。”她说,“别死相。”


  “哦,那么是爱情的滋润。”我笑。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瞧好不好?”她自手袋中取出一只盒子打开,取出一条K金的袋表链子,登希路牌子。


  我说:“真肯下本钱,现在这K金不便宜。”


  “三千七百多。”她说:“还好。”


  “你三个星期的薪水。”我说,“人家等男朋友送,你送给男朋友,这人又还是别人的丈夫,这笔帐怎么算,我不明白。但是很明显你并不是会计人材。”


  她把表链收好。把笑容也收好。“你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花得起,有得花,又花得开心,何乐而不为之,我们都不是吝啬的人。


  “你快乐?”我问。


  媚仰起头,显出秀丽的侧面轮廓。“我不知道。至少我心中有个寄托。昨晨我做梦,身体仿佛回到很久之前,在外国孤身作战,彷徨无依,一觉醒来,冲口叫出来的是他的名字——你明白吗,翘?”


  “我明白。”我说。


  我真的明白,我不是故做同情状。


  “他会不会离婚?”我问。


  “我不会嫁他。”她断然说,“这跟婚姻无关。”


  “你的感情可以升华到这种地步?”我问。


  “每个人都可以,视环境而定。”


  我们坐下,我取出一包银器与洗银水,慢慢的一件件拭抹,媚帮着我。


  我向她微笑。


  电话铃响。


  媚向我挤挤眼,抢着听。


  “不——我是她的佣人。是,她在,贵姓?贝?”她笑,“请等一等。”


  我骂:“装神弄鬼。”抢过话筒,“喂?”


  “我忘了跟你说,我姓贝,”


  我问:“你为什么送花给我?”我认出他的声音,很吃惊。


  他沉吟半晌。“我不知道,表示好意。”


  “你是——贝文棋先生?”我只认识一个姓贝的人。


  “是。”


  “你是个有妻室的人。”我说道。


  “有妻室的人几乎连呼吸也是犯罪,是不是?”


  “照说应与妻子同时吸进氧气,然后同时呼出碳气。”


  “很幽默。”他说。


  “谢谢你的花。”我说。


  “你好吗?”他问。


  “心情很坏,发生很多有怨无路诉,哑子吃黄连故事,幸亏每日收鲜花一大束,略添情趣。”


  “这是我的殊荣。”他说。


  媚在旁扯着我的手不住的偷听,我又得推开她,又得回话,头大如斗。


  “你有没有企图?”我问。


  “企图?当然有,”他笑,“你想想,翘,一个男人送花给一个女人,他有什么企图?”


  “约会?”我问,“面对面喝一杯橘子水?到的士可跳舞?你在开玩笑吧……”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问:“为什么?是因你我都太老了?”


  “不。”我说。


  “那是为什么?”他问。


  这时媚静静地伏在我肩膀上听我们的对白。


  “因为你属于别的女人,而我一向过惯独门独户的生活,我不想与任何人分享任何东西。”


  “说得好!”


  “对不起,贝先生,经验告诉我,一杯橘子水会引起很多烦恼。”


  “可是你很喜欢那些花——”他分辩。


  “没有任何事是不必付出代价的,”我心平气和的说,“将来我总得为这些花痛哭,你不必再送了。”


  “铁腕政策?”


  “让我说,”我谦虚,“我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你对我无好感?”他问。


  “相反地,贝先生,如果你没有妻室,我会来不及的跟你跳舞吃喝看电影。”我说,“你离婚后才可以开始新生命,否则我想甘冒风险的女人很少,你太太那身材是我的双倍,如果我给她机会掴我一掌,我会非常后悔,相信你明白。”


  他说:“我原本以为你的口才只运用在张佑森身上。”


  “我一视同仁。”


  “那么我不打扰你了,再见。”


  “再见,贝先生。”我放下电话。


  媚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微笑。趁现在不痒不痛的可以随时放下电话;如果不放,那就非得等到痛苦失措的时候,想放都不舍得放。


  我好好的一个人,干吗要做别人的插曲。


  媚叹口气,“好,我晓得人各有志。”


  “你晓得便好。”我说。


  “我们吃饭去。”她说。


  我取过车匙。


  “你一定要名媒正娶才肯跟一个男人?”媚问道。


  “倒也不见得。”我说道,“我只是不想痛苦。”


  媚低头笑。


  我闲荡了两星期后回学校。


  我改变态度做人,原来工作不外是混饭吃,一切别往心里搁,无关痛痒的事少理少听少讲。反正已经赌输了,即使不能输得雍容,至少输得缄默。我只做好自己的工作,做完就走,回到家中,我又是另外一个人。


  教书我只说课本内的事,经过这次教训,做人完全变了,既然学校的要求止于此,我就做这些,何必费心费力理不相于的事。


  我连话都懒得说,态度悠然平和,既然事不关己。也没有什么喜怒哀乐,常常带个微笑。最吃惊的是兰心。


  兰心跟我说:“翘,你是怎么了?这次回来,你像万念俱灰,怎么回事?”


  “千万别这么说,”我一本正经改正她,“什么灰不灰,别叫老板误会,降我的级,失节事小,失业事大,房东等着我交租金的,知道吗?”


  “翘,你以前口气不是这样的!”


  “以前我错了。”我简单的说道。


  以前我确是错了,做人不是这么做的,以前我简直在打仗,岂是教书。凌奕凯冷眼旁观,不置可否,别的同事根本与我谈不拢,也不知底细。


  至于老板,走到哪里我都避着他,他也知道我避着他,大家心里明白。


  我并没有退掉家中的《南华早报》。以前我真想致力教育,尽我所知,尽所能灌输给最易吸收知识的孩子们。既然环境不允许,别人能混,我为什么不能混?混饭吃难道还需要天才不成。


  可是身为教书先生,混着有点于心有亏,既然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心底想转行的念头像积克的豆茎一般滋长,我的思想终于搅通了。


  学生们都察觉我不再卖力,下课便走,有什么问题,是功课上的,叫他们去问分数高的同学,私人的难题恕不作答。


  掌珠说:“蜜丝林,你好像变了。”


  我淡淡的问道:“谁说的?”并不愿意与她多讲。


  我不是厌恶她,也不对她的父亲有反感,只是我那满腔热诚逃得影踪全无,我只关心月底发出来的薪水,因为这份薪水并不差,因为我生活靠这份薪水过得顶优游,我把注意力放在欧洲二十日游。雨花台石卵、艾莲寇秀店里的水晶瓶子,等等。这些美丽的物质都可以带来一点点快乐。一点点快乐总好过没有快乐。


  师生之间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师生之间与任何人一样,谁也不对谁负任何责任。


  张佑森没有打电话来。他终于放弃了。我不是没有愧意,想找他出来谈谈,又想不出有啥子可以说,很难办。与他说话讲不通。我开车接送他到处玩,没兴趣。让他坐在公寓中,我又不耐烦服侍他。


  当然可以嫁给他。他会对我好?说不定若干时日后阴沟翻船,谁可以保证说:这人老实,嫁他一辈子他也不会出花样。逃不掉的男人多数是最乏味的男人,乏味的男人也不一定是乖男人,张佑森的脑袋里想些什么,我从来没知道过,我不敢嫁他。


  既然如此,熄了的火头就不必再去点着它。


  张佑森这三个字被擦掉了。


  贝文祺。我沉吟,人家的丈夫。他的妻子太胖太嚣张太张牙舞爪,不然也还可以考虑一下。如果她是个温文的女子,纤细带哀愁的则不妨,万一争执起来,还有个逃生的机会。


  我不知道这个贝太太在家中是否与写字楼中一般无异,如果没有不同之处,贝文棋怎么忍受她若干年。她肚子上的那些圈圈士啤呔,简直像日夜套着几个救生圈做人,真亏她的,还穿得那么美,那么考究,首饰听说一套套的换。


  媚说:“人要胖起来有什么法子?”


  “别吃。那还不容易。”


  “不是人人像你那么狠心刻薄自己。”


  那倒是,佣人餐餐三菜一汤的摆出来,太难瘦。


  我说道:“我还是不明白人怎么会到那个程度。”


  媚笑说:“何必多问,最威风的还不是你,人家的丈夫送花给你。”


  “他有企图。”我打个呵欠,“难道现在他还送不成?”


  没见花很久很久了。


  “有啥新闻没有?”我问。


  “没有。”


  “你的恋爱生活呢?”


  “如常。”媚似乎不愿多说。


  我的教书生涯如旧,学生与我都活在时光隧道内,日复一日,在狄更斯与劳伦斯之间找寻真理,希腊神话是他们生活中最有机会认识人性的时候。


  以前我连暗疮治疗都教授在内,差点没做妇女杂志信箱主持人,现在什么都不管。


  何掌珠说:“我父亲结果并没有娶那个女人。”


  我抬抬眼睛,真意外。


  我实在忍不住,“为什么?”


  “他觉得她不适合他。”


  “在决定结婚以后?”


  “是的,她只想要他的钱,她另外有情人。”掌珠说,“爹爹很生气,跑到纽约去了。”


  “现在家里只剩你一个人?”


  她耸耸肩,说道:“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很无所谓。


  “那位女士——”我还是忍住了,掌珠只是我的学生,不是我的朋友。


  “她是一位歌星。”


  我忍不住笑出来。


  “现在你知道我努力反对的原因了?”掌珠问道。


  “也不是道理,你父亲要是喜欢……何必替他不值。”


  “蜜丝林,你对我疏远了是不是?”她问,“你对我们都疏远了,你心中气我们是不是?”


  人活着多少得受点气。谁不气。不然哪儿有人胃溃疡。


  我现在什么都独立,经济。精神,想想都开心。“开心?”


  我没有恐惧。


  我对何掌珠打起官腔,“想想你的功课,你现在除了致力于功课,实在不应再另外分心。”


  “爹也是这么说。”


  “你现在快乐了?”我取笑她。


  她掩不住笑,“自然,但蜜丝林,我老觉得你的功劳最大。”


  “什么功劳?拆散人家的姻缘?”我笑问。


  星期六下午,独自在看电视,门铃响了。在这种时候有人按铃,一定是媚,大概是她开车出来逛,逛得无聊,上来看看我。


  我摩拳擦掌的去开门,打算吃她带上来的水果,她从不空手上来。


  门一打开,是个陌生女人。


  “这里是二十八号十二楼。”我说:“A座。”


  “姓林的是不是?”她问。台湾广东话。


  我对台湾女人不是有偏见,而是根本觉得她们是另一种生物,无法交通。


  “是。”我说国语。


  她也改用国语,“你会说国语?太好了。”


  我淡淡的说:“我的国语比你讲得好。”


  她忽然抢着说:“我也读过大学。”


  我失笑,“我甚至不认识你,而且,不打算开门给你,你有没有念过大学,关我什么事?”


  “可是你认识何德璋,是不是?”她问。


  “是。我见过他数次。”我说。


  “我警告你,你别旨意会在我手中抢过去!”


  “抢谁?何德璋?”我瞪目。


  “你当心,我在香港很有一点势力!”


  “哦,真的?港督是你于爹?你常坐首席检察官的车子?”我笑。


  “你当心一点!”她嘭嘭的敲着铁门。


  “贵姓大名?”我问她。


  “钱玲玲。”她说,“怎么样?”


  “好的,警察会找你谈话。”我动手开门。


  “喂喂喂——”钱玲玲急起来。


  我说:“你犯了恐吓罪,我是香港居民,并且是纳税人,你回去想仔细点,我不但国语说得比你好,将来上法庭见面,英文也肯定说得比你好。”


  我关上门,拿起电话,拨一○八,询问附近警察局号码。


  门铃又响起来。我知道是那个女人。我拨了警局号码,简单他说明门外有人骚扰我,叫他们派人来,我拿着话筒叫他们听门外疯狂的按铃声。


  我很冷静。


  不多久警察便来了,他们在门外说:“请开门,小姐。”


  我开了门,那个姓钱的女人进退两难,夹在警察当中青白着面孔。祸福无门,惟人自招。


  我跟警察返警局落案,要求保护,把故事由始至末说一遍,取出我的身分证明。


  “我是中学教师。”我说。


  那歌女坚持说:“可是我未婚夫的女儿告诉我,她父亲的新爱人是她!”她用手指着我。


  警察说:“小姐,无论怎么样,你不能够到任何私人住宅去按铃,指名恐吓,如果对方身体或精神受到伤害,你会被起诉。”


  钱玲玲吓得什么似的。


  我说:“我想请你们把何家的人传来问问话,这件事跟我的名誉有莫大的影响。”


  “是。”他们打电话到何家,然后派人去请何掌珠。


  掌珠到的时候我说:“你给我的麻烦还不够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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