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献礼 |《克尔凯郭尔:丹麦黄金时代的苏格拉底》(阎嘉 作序)
《克尔凯郭尔:丹麦黄金时代的苏格拉底》
[ 美 ] 江思图 Jon Stewart 著
田王晋健 译
华夏出版社 2019.01
编辑絮语
第一次听说克尔凯郭尔,是二十多年前念本科时。班上一个长发男生,经常遗世独立地捧着一本小书看。我偷偷侦察到,他手里捧的是“克尔凯郭尔”的书。我好奇地找来克尔凯郭尔的日记看,可是以当时的年龄和阅历,除了一些格外耀眼的思想火花以外,我完全不得要领。
后来,好友蒨有一位向来尊敬的长辈学人,听说看了克尔凯郭尔的《或此或彼》以后,在精神上转向了基督信仰。那时,克尔凯郭尔在国内的名气已经如日中天,出于好奇,我也找来此书,想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神秘的力量,竟然可以促成人精神的二次起航。可是其晦涩迷离,最终让我狼狈地打了退堂鼓。后来又有好几次,我试图不管三七二十一,长驱直入此书,但每次都是没翻几页就鸣金收兵。实在看不懂。
直到遇到这本书,克尔凯郭尔一生的事件和写作在我脑海中才有了完整的图画画面:年轻时,他致力于找到一个可以为之生也为之死的真理;找到后,他模仿雅典牛虻苏格拉底的反讽手法,在写作中把它呈现出来;他反讽的主要对象,是当时的丹麦国教以及许多人有名无实的基督教信仰,他致力于让信仰变得困难,而不是让信仰变得容易。最后,雅典牛虻苏格拉底为他的反讽被判死刑,丹麦牛虻克尔凯郭尔在完成他的“苏格拉底任务”后被时人抛弃——但由于他前瞻性地触及并分析了现代人生活的诸多问题,所以他又被后人敬仰并纪念。
是的,克尔凯郭尔一百多年前已经去世,但其思想在他身后逐渐显示出对现代人、现代性的巨大解释力和影响力。只是,要进入他的作品绝非易事。任何想要理解他的人,都要面对整全地把握他的全部作品这一重大挑战。作者江思图教授接受了挑战,也完成了任务。
作者、前缘
江思图(Jon Stewart),克尔凯郭尔研究专家。曾在哥本哈根大学克尔凯郭尔研究中心、哈佛大学工作,现为斯洛伐克科学院哲学研究所高级研究员。曾主编大型丛书“克尔凯郭尔研究:源文献、接受、资源,丹麦黄金时代的文本和丹麦黄金时代研究丛书”,另兼“克尔凯郭尔研究年鉴”和“克尔凯郭尔研究文丛”副主编。著有《克尔凯郭尔阅读指南》,《重思克尔凯郭尔与黑格尔的关系》。《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统一性:一种系统阐释》,以及《丹麦黄金时代的文化危机:海伯格、马滕森与克尔凯郭尔》。
作者与译者的师生缘
之前,江教授开设了克尔凯郭尔的网上课程,由哥大克尔凯郭尔研究中心发布,网址为https://www.coursera.org/learn/kierkegaard。(遗憾,这个网址好像打不开了,也许有别的好办法可以打开?)到此书出版前,网上修课的学生已达八万之众。读者眼前的这本书就由作者的讲课稿演变而来。
江思图教授网课的一段视频
此书继2015年出版英文本以后,还出版了葡萄牙语译本。巴西的《浮士德》杂志还为此书采访了作者江思图(访谈视频网址:http://faustomag.com/jon-stewart-kierkegaard-has-a-special-gift-of-discussing-perennial-human-issues/)
译者田王晋健曾往哥本哈根大学克尔凯郭尔中心学习,师从江教授。二人美好的师生缘,最后结晶出了此书的中译本——《克尔凯郭尔:丹麦黄金时代的苏格拉底》(原文书名:Søren Kierkegaard: Subjectivity, Irony&The Crisis of Modernity)。
内容简介
这是一部克尔凯郭尔的生平传略和作品评传。克尔凯郭尔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他启发、挑战、吸引、惹怒人们,从他一百多年前在哥本哈根大街小巷里散步时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今天。在他人生的末尾,克尔凯郭尔说,他的唯一榜样是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本书将这个声明作为出发点,结合克尔凯郭尔的生平事件,探索克尔凯郭尔话中的意味,证明他的写作及辩论策略在许多方面都可以追溯到苏格拉底——事实上,他毕生的写作都是在完成他的“苏格拉底使命”。
目 录
中译本序:小渔村吉勒莱厄的宝藏 (阎嘉 )
中译者前言
序
致谢
书中插图序号及标题
导论
一 作为“苏格拉底使命”的克尔凯郭尔生平与著作
二 黑格尔眼中的苏格拉底
三 克尔凯郭尔眼中的苏格拉底
四 克尔凯郭尔、海伯格与历史
五 克尔凯郭尔与浪漫派的主观主义
六 克尔凯郭尔的苏格拉底使命与著作的开始:1843年
七 克尔凯郭尔的苏格拉底使命:1844—1846
八 克尔凯郭尔的苏格拉底使命与著作的第二阶段:1846—1855
文 摘
第一章
作为“苏格拉底使命”的
克尔凯郭尔生平与著作
[6]克尔凯郭尔在人生终点回顾他的著作时写道,他肩负的是一个“苏格拉底的任务”。此外,他说:“在我之前只有一个同类, 就是苏格拉底。”(同上)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似乎他已经将苏格拉底,或者至少将他自己心目中那个特定版本的苏格拉底,当作了人生的榜样。他在著作里所做的事情,就像苏格拉底在其哲学中所讨论的事情。因此,为了理解克尔凯郭尔这样说的意思,我们首先需要弄清他是如何理解苏格拉底的,以及他要用苏格拉底来主张什么。一旦我们识别出克尔凯郭尔理解苏格拉底个性与哲学时的核心元素,我们就能看到,他如何尝试将其运用到自己的著作中。很明显,这种理解从《论反讽概念》开始,此书包含了克尔凯郭尔对苏格拉底这位希腊哲人最详细的解释。
在这一章,我们首先要看看克尔凯郭尔的早年生平:他的家庭背景、他在哥本哈根市民美德学校(School of Civic Virtue)接受的教育。然后我们将转向《论反讽概念》,试图理解全书结构和论证策略。最后,我们将看看柏拉图的两个对话《游叙弗伦》(Euthyphro) 和《苏格拉底的申辩》(Apology),我们可以在其中看到苏格拉底哲学呈现出来的核心元素。具体说来,我们将探索如下主题:苏格拉底的反讽,他如何能够引诱对话伙伴陷入所谓的回答之困境(aporia)或迷失之中,他与智术师的关系,他[7]如何理解自己是雅典的牛虻,他的命神或人格精神,最后是苏格拉底的助产技艺或“助产术”。我们的目标是,在柏拉图描绘苏格拉底思想的原始语境中理解这些理念。接着,我们将继续看克尔凯郭尔如何理解它们,以及如何在各种场合化用它们。
1 克尔凯郭尔的家庭与市民美德学校
索伦·克尔凯郭尔1813年5月5日出生于哥本哈根。他在新广场(或称新市场,丹麦语为Nytorv)边的一幢房子里降生。这幢房子于1908年被毁,好在我们可以通过那个时代的一些画作看到它(见插图1.1)。这幢房子紧挨广场内的重要建筑——拥有巨大的新古典主义圆柱的法院。
[8]克尔凯郭尔生活在丹麦文化生活的鼎盛期,通常称为丹麦黄金时代——一般认为大致涵盖了19世纪上半叶。他所处的时代人才辈出,如童话作家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1805— 1875),物理学家奥斯特(Hans Christian .rsted,1777—1851),雕塑家托瓦尔森(Bertel Thorvaldsen, 1770—1844)。与今天相比,那时的哥本哈根还是个很小的镇子,只有11.5万居民。A 这意味着绝大多数重要的作家、诗人、科学家和艺术家私底下彼此认识,并且可以彼此增益。比如,克尔凯郭尔的第一本书,1838年出版的《来自一个尚存一息者的论文》(From the Papers of One Still Living),就是对安徒生一部小说的评论。
尽管这是个文化鼎盛期,经济也在复苏,但在克尔凯郭尔出生的时候,哥本哈根不过是贫弱国家里的一个穷困城市。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丹麦与拿破仑那次注定倒霉的结盟,导致1807年英国炮轰哥本哈根,接着丹麦又失去了舰队。数年的通货膨胀和经济不稳定随之而来。1813年,也就是克尔凯郭尔出生的那一年,丹麦国库破产了。丹麦的货币一天天地贬值。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在这些艰难时期保住了他们的财富,克尔凯郭尔的父亲迈克尔(Michael Pedersen Kierkegaard,1756—1838),就是这少数人之一。他在1809 年,也就是克尔凯郭尔出生前几年,买下了新广场的那幢房子。迈克尔出生在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庭,他12岁从日德兰来到哥本哈根, 给一个做羊毛生意的叔叔当学徒。大约十年后他自立门户,拥有了自己的事业,很快发了家。
克尔凯郭尔永远充满罪咎感的父亲 迈克尔 ·克尔凯郭尔
克尔凯郭尔的母亲安妮·隆德是他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她曾是父亲家的女仆,他们在1797 年结婚,那时第一任妻子已经去世13个月;他们结婚时,安妮已怀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女儿在他们结婚五个月后出生。在十五年的时间里,他们一共生了七个孩子,索伦是最小的。关于母亲及她在他成长过程中扮演的角色,克尔凯郭尔令人惊讶地只字未提。
[9]克尔凯郭尔的父亲是一个有浓厚宗教情结的人,小克尔凯郭尔在路德宗基督教传统中长大。这使整个家庭烙上了路德宗的印记。索伦的哥哥彼得(Peter Christian Kierkegaard, 1805—1888)一直学习神学,后来成为丹麦国教的一名带领牧师兼主教。据说克尔凯郭尔的父亲早年就性格抑郁,因为他深陷自己的罪恶感中无法自拔。人们认为他的儿子们继承了这种性格。
当克尔凯郭尔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在街坊里的绰号是“叉子”。因为有一天别人问他长大后想成为什么时,他的答案是:“一把叉子。”大家问为什么,他说:“这样我就能刺向餐桌上我想要的任何东西。”他们追问:“如果我们也跟着你去吃怎么办呢?”他回答说: “那么我就刺向你们。” 这个故事印证了一个事实,即年幼的克尔凯郭尔是一个爱挑衅的家伙,喜欢占人上风。
克尔凯郭尔年少时曾就读于市民美德学校(The School of Civil Virtue),他在那里学习拉丁语、希腊语,并且产生了对古典学的兴趣。学校始建于1787年,1789年分成两所,一所在哥本哈根,一所在克里斯琴港(Christianshavn)附近。从1821年起,直到1830年进入大学, 克尔凯郭尔一直在哥本哈根分校学习,学校位于克拉尔柏德尼街(Klareboderne),离他家只有一步之遥。那是个受人敬重的教育机构, 专门培养富裕中产阶级家庭的男孩。这所学校课程安排紧密,且专注于古拉丁语、古希腊语和古希伯来语方面的古典学教育。克尔凯郭尔在学校期间,开始爱上古希腊文化和文学。他阅读的古希腊文学包括荷马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希罗多德《原史》中的一些章节,以及部分《新约》。最重要的是,他也读了古希腊哲人柏拉图的一些对话作品,具体说来,有《游叙弗伦》、《苏格拉底的申辩》和《克力同》。他还学习到关于苏格拉定生平和教诲的另一个重要文献,即色诺芬(Xenophon)的《回忆苏格拉底》。因此, 这所学校为他[10]提供了关于哲人苏格拉底的全备的知识,后者成为让他毕生着迷的人。
但是,对于在学校的这段时光,克尔凯郭尔可能并不拥有太多令他愉快的回忆。所有的记载都表明,他没有朋友,还经常因为古怪的着装被嘲笑。他穿着厚厚的羊毛长袜,使他得到一个很不雅的绰号:索伦·袜子。少年克尔凯郭尔可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只要他能扭转局面,他就不会允许自己受人欺负。同时代人的转述一致认为,他自己也常常自恃才智高人一等,嘲笑和对抗他的同学。他喜欢让同学显得很傻,来彰显自己的聪明。不幸的是,由于他不是班上个头最大的男孩,他的挑衅带来了负面的结果,别人难以忍受在克尔凯郭尔那里受到的羞辱,偶尔会打他。但无论如何,这些负面经历没有阻止他后来重返该校教授拉丁语。
克尔凯郭尔所有的弟兄姐妹都在相当年幼的阶段夭折了,除了他的长兄彼得。弟兄姐妹的早逝,使克尔凯郭尔一家笼罩上挥之不去的阴影。1834年,当克尔凯郭尔刚满21岁的时候,家里只有他、哥哥彼得和父亲还活着。五个兄弟姐妹还有母亲都离世了。
2《论反讽概念》导读
克尔凯郭尔从市民美德学校毕业以后,进入哥本哈根大学求学。他在那里写下《论反讽概念》,即他的硕士论文。这本书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名为“被视为反讽的苏格拉底立场”。年轻的作者在此比较了展示苏格拉底不同形象的三种主要的古代文献,分别来自柏拉图、色诺芬和戏剧家阿里斯托芬。我们知道,柏拉图和色诺芬都是苏格拉底的学生,他们写下的对话都将挚爱的老师作为主人公。
[11]阿里斯托芬在《云》(The Clouds)这部喜剧里,以幽默的方式戏仿了苏格拉底。克尔凯郭尔比较和对照了这些古代文献,希望得到苏格拉底的真实形象。克尔凯郭尔在他的整个分析中不断坚持一个观点:与其说苏格拉底拥有任何哲学学说或理论,不如说他只是驳斥别人所说,并未提出任何建设性的替代学说。在此意义上,苏格拉底代表着一种否定的、破坏性的力量。克尔凯郭尔说苏格拉底是否定的,与我们现在提到某人消极悲观,是两种意思。不如说,苏格拉底的否定意味着他摧毁别人的立场,但又拒绝提出自己的肯定的论题或学说。在这部著作的第一部分,克尔凯郭尔想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对苏格拉底的上述解释,可以得到古代文献的有力支持。
《论反讽概念》的扉页
在《论反讽概念》第一部分后面,有一篇附录,题为“黑格尔对苏格拉底的理解”。其中提到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在其讲课中对苏格拉底的探讨。黑格尔如何阐释苏格拉底的思想及其在哲学与文化发展中所扮演的角色,深刻地影响了那个时代。克尔凯郭尔知道这一点,他仔细研究了黑格尔对苏格拉底的种种论述,批判性地将其融入自己的硕士论文。因此,为了理解克尔凯郭尔的苏格拉底形象,我们必须也对黑格尔的解释以及克尔凯郭尔对这种解释的回应有所洞见。这将是本书第二章的主题。
克尔凯郭尔著作的第二部分直接命名为“论反讽概念”。在这里,克尔凯郭尔探讨了种种现代形式的浪漫派反讽,探究了德国作家小施勒格尔(Friedrich von Schlegel)、佐尔格(Karl Wilhelm Ferdinand Solger)和蒂克(Ludwig Tieck)的思想。克尔凯郭尔大体上肯定苏格拉底反讽,批判浪漫派反讽,因为后者使用反讽为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服务;他们的目标只是摧毁中产阶级社会,却并未想用什么真理或更深的意义取而代之。
《论反讽概念》最后一个部分很简短,标题为“反讽作为有节制的要素,反讽的真理”。这一节在二手文献中引起了巨大争议。克尔凯郭尔似乎在此呈现了他本人关于合适与恰当地化用反讽的观点。克尔凯郭尔不可能回到古代雅典,以苏格拉底用过的同样方式使用反讽,因为历史[12]和文化背景从那时起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考虑到更前面一些篇幅中克尔凯郭尔对浪漫派反讽的批评,后者也不可能成为他的选项。因此,作为替代,他提倡一种有限度的反讽形式,他相信在自己所处的时代,那是最恰当的。这就是他所谓的“有节制的反讽”(controlled irony)。
3 苏格拉底的反讽与无知
毫无疑问,《论反讽概念》的大部分篇幅将注意力聚焦在苏格拉底身上。但克尔凯郭尔也不仅仅在《论反讽概念》中才探究这位哲人的教诲。不如说他相当沉迷于苏格拉底的形象,整个一生都在回溯苏格拉底。这位古希腊哲人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克尔凯郭尔感兴趣呢?“苏格拉底的反讽”(Socratic irony)是什么意思?
苏格拉底生活在公元前5世纪的古代雅典,如前所述,他的学生柏拉图以对话的形式记录了他的言行。公元前399年,苏格拉底的雅典同胞对他提出指控,他最终被判死刑。《申辩》记录了对他的审判,《斐多》记录了他生命的最后几小时以及他饮下毒酒身亡之事。苏格拉底的一生时间大都是在雅典城中四处散步,与人交谈。他走向宣称知道某些知识的人,并且向他们请教。他宣称自己是无知的,乞求他的谈话伙伴就他们所宣称知道的任何事情给他些启发。他就这样与他们展开对话。
所谓的“苏格拉底的反讽”通常在这些交谈开始时出现,苏格拉底让谈话对象向他解释某个事物,或者给出它的定义。可以看到,《游叙弗伦》中的对话显然就是如此。在这部作品里,苏格拉底走向雅典法庭,要为他受到的控诉受审,途中遇见一个熟人游叙弗伦(Euthyphro)。他们彼此致意,并互问对方去法庭做什么。让苏格拉底大为震惊的是,游叙弗伦竟然说,他要去指控自己的父亲。不消说,这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尤其在古希腊,尊敬父亲是一个古老而不可侵犯的价值。苏格拉底直接看到明显的矛盾,人应当爱和尊敬自己的父亲,游叙弗伦的行为却不是这样。但是,苏格拉底没有指出[13]这个矛盾,他装样子假定说,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他不理解的, 而游叙弗伦却必定对其本质拥有某种特殊的知识。苏格拉底惊呼道:
“天哪!当然,大多数人不知道,游叙弗伦,这样一件事情怎么会有公义。我想象,不是每一个人能做出这样的控诉(行为), 除了这个智识高超的人。”
这话听来像在恭维游叙弗伦,后者却没有听出话中的反讽。他自信满满地回答:“确实如此,苏格拉底。”(同上)
游叙弗伦接着向苏格拉底保证,他实际上是这种事情的专家, 苏格拉底假装认同这一点。我们也可以在对话结尾看到苏格拉底的反讽,那时游叙弗伦感到厌倦了,苏格拉底反驳了他给出的每一个答案,因此他扭头就跑,假装要去赴一个紧急的事约。游叙弗伦匆匆离开时,苏格拉底故意显得大失所望,他称他本以为自己能从游叙弗伦身上学到关于虔敬的东西。苏格拉底以几乎责备游叙弗伦的口气说,没有他的指导,自己的余生就只能在自己无知的观念中荒废掉了。
当年《海盗报》中讽刺克尔凯郭尔的漫画
苏格拉底宣称自己不知道任何事情,以此让游叙弗伦吹嘘自己拥有专业知识,并使自己可以任意向游叙弗伦提问,假装想要跟他学。游叙弗伦既然宣称自己是专家,他若拒绝回答苏格拉底,就会颜面扫地。苏格拉底认识到,如果奉承一个人有专业知识,就很容易让这人打开话匣子。苏格拉底式的对话就是这样开启的。苏格拉底的反讽是这个过程的核心因素。初步来看,他的反讽涉及两个方面:第一,他说自己不知道任何事情,但接下来的对话明显证明, 他实际上对那些事物也略知一二;第二,他承认游叙弗伦知道一些事情,或是一名专家。
克尔凯郭尔被这种反讽吸引,因为他看到,在19世纪的丹麦社会,许多人也像游叙弗伦那样,宣称精通这事那事,实际上却一无所知。他观察到,苏格拉底对反讽的运用乃是把反讽作为诱饵,好引蛇出洞。一旦对方开始解释自以为已经理解的东西,就会遭到苏格拉底的反驳。克尔凯郭尔仔细地研究了[14]苏格拉底的方法,考虑自己能以哪些方式运用它,好在他所处时代的大讨论中占据独有的优势。
4 苏格拉底与回答之困境
克尔凯郭尔认为,除了反讽以外,苏格拉底对话中的另一个重要元素是所谓的“回答之困境”。这个希腊语词汇意思是“迷失”或“无法回答”。苏格拉底在对话过程中,将游叙弗伦和其他对话者带入了回答之困境。苏格拉底问游叙弗伦“虔敬”的定义是什么,游叙弗伦给出了一个定义。但是,在苏格拉底的盘诘下, 他们一致同意这个定义并不能令人满意。苏格拉底追问还有没有更好的定义。但第二、第三个定义和后面的定义也被否决,到最后他们也没有得到真正的定义或结果。游叙弗伦对苏格拉底失去了耐心,而且觉察到自己愈发显得愚蠢,他突然宣称自己有急事,拔腿就跑。于是,对话终止于回答之困境,因为他们最终没有就“虔敬” 的定义达成任何一致意见。
因此,人们认为这就是柏拉图的几个“陷入困境的”(aporetic)对话之一,它最终没有就所探究的问题达成任何确定的结论。通常,当一个人写哲学论文或小册子时,其目标是证明某个特定的主题,确立某个具体的论点。他会开门见山地摆明论题,在论文的主体部分提出论据。相形之下,苏格拉底的套路相当不寻常,因为它根本没有确立任何东西。不如说,其结果是纯粹否定的。人们从中学到的所有东西,不过是几个有关虔敬的已被视为不正确的定义,但是,人们仍然不知道虔敬是什么。在批判性的探究下,没有一个肯定的定义幸存下来。
这对克尔凯郭尔很有吸引力,他很高兴在将苏格拉底身上看到一个这种意义上的否定的思想家。苏格拉底的目标不是确立一个肯定的学说,而是要指出别人所依靠的基础不稳定,从而帮助他们重新考虑那些坚持已久的观点。克尔凯郭尔完成《论反讽概念》五年后,在他的《日记JJ》(Journal JJ)中回溯了苏格拉底哲学思考中的这一特征,他写道:
“实际上,几篇柏拉图对话的结尾毫无结果,这一事实的原因远比我之前[15]所想的深刻……[它]使读者或听者自己主动起来。 ”
这个事实吸引着克尔凯郭尔:虽然苏格拉底只做了一些否定的事情,但他却将别人带向了反思,重新考虑他们信念和生活的某些既定方面。通过质疑,苏格拉底将他的谈话对象引入哲学思考的过程,因为他们不能仅仅作被动的接受者,接受苏格拉底或别的什么人的教导。克尔凯郭尔由此受到启发,试图在自己的写作中模仿苏格拉底方法的这个方面。
5 苏格拉底与智术师
公元前5世纪,雅典有一群云游四方的修辞学学者,他们收取酬金,给有钱人家的男孩上课。这些人被称为智术师,他们宣称有能力教导各种实用的技巧,比如公共演说、逻辑推理和辩论,同时也提供一般教育。在经常讨论政治议题的雅典民主制社会,这些是非常重要的技能。
虽然智术师成功地吸引了学生并以此谋生,但并非所有人都欢迎他们。就像今天的某些律师那样,智术师在当时有点臭名昭著, 因为他们擅长玩文字游戏,为无理甚至错误的立场打赢官司。他们是魅力超凡的人物兼雄辩的演说家,可以用语言蛊惑人心。据说他们对辩论的输赢更有兴趣,而非真理本身。
由于人们经常看见苏格拉底在街上公然指教年轻人,许多雅典人就认为他与智术师同流合污,因此对他提出的控诉之一,就是他强词夺理,把弱的论证变强,这正是智术师之所以臭名远扬的一点。但是,苏格拉底强烈[16]抗议人们把他与智术师扯在一起,他说自己不像智术师,自己并不宣称知道任何事情,也没有教任何事情。年轻人来听他的讨论,只是因为他们发现,看他以那种特殊的方式盘诘别人很有趣。既然苏格拉底声称不教任何事情,所以他也从来不收取任何形式的学费,相反,智术师则靠教学生来收取学费,维持生计。
克尔凯郭尔的日记之一
克尔凯郭尔注意到,许多柏拉图对话描绘了苏格拉底与智术师的辩论。他看到,当时哥本哈根也有许多人可以视作现代版本的智术师。他们宣称自己知道并且教导基督信仰,同时却从教会职务中捞取物质油水。他们一方面享受着有金钱保障的舒适生活,另一方面则在教导一套在克尔凯郭尔看来非常有问题的基督信仰。此外, 克尔凯郭尔也将一些科学家和学者视为智术师,因为他们宣称发现了关于某些事物的终极真理,却在这些事情上没有应有的谦卑。于是他决心使用苏格拉底的方法,来让这些洋洋自得、自信过头的人难堪难堪。
6 苏格拉底的使命与牛虻
苏格拉底质疑别人的手段激怒了他的许多同胞,他们感觉遭到了公然羞辱,尤其是,苏格拉底竟然在一群乳臭未干的年轻人面前反驳他们。这正是一些敌对者指控苏格拉底的理由之一,使他不得不在审判中为自己辩护。法庭要求苏格拉底解释他为什么要在雅典四处游走,用这种方式骚扰同胞,苏格拉底讲了他的一个朋友去德尔斐神庙求神谕的故事。在古希腊社会,神庙是让人敬畏的宗教场所。人们相信阿波罗神通过那里的女祭司向人传话。无论何时,当人们要做一些重要决定时,不管是私事,还是与国家有关的大事,人们都习惯去神庙求问[17]神,看自己的谋算是否会成功。苏格拉底的朋友问阿波罗神:是否有人比苏格拉底更有智慧?阿波罗神通过女祭司回答说:没有人比他更有智慧。
朋友回到雅典,向苏格拉底转述了神谕,苏格拉底困惑了,因为他想不到自己在什么事上有任何特别的知识。事实上,他看到身边有很多人在不同方面比他更有智慧。于是他开始向不同的人发问, 看他们知道些什么。结果,他从一个人走向另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像游叙弗伦那样,假装在某一领域是了不得的专家,可是最后在苏格拉底的发问之下,他们明显都是一无所知。于是苏格拉底得出结论:他之所以更智慧,指的是他至少知道自己无知,相反,别人都错误地宣称自己确实有知(同上,页50)。他想,这一定就是神谕所说的意思。苏格拉底的知识不是某种肯定的有关某个具体的思考或行为领域的知识,而是一种否定的知识。这是如此悖谬:苏格拉底的知识是,他根本不知道任何事情。
克尔凯郭尔的未婚妻蕾琪娜
订婚后,克尔凯郭尔复与之退婚
既然这种洞见来自神庙里的神明,苏格拉底就开始相信他被赋予了一项神圣的使命,他的宗教责任是走遍雅典,检验别人对知识的宣称。这就是他给陪审团的解释,他说这就是他要这样做的原因。苏格拉底用牛虻的形象来比拟自己的行为。牛虻不断地在一匹马四周嗡鸣,还停在马身上,这激怒了马。苏格拉底看到,他也在对雅典同胞做同样的事情。柏拉图记下了他的话:
“对我而言,似乎神明把我放到这个城邦,就是为了履行这样一只牛虻的职责;一整天我不停地在这里、在那里、在每一处降落,挑拨、劝说、责备你们中的每一个人。”
因此,苏格拉底把自己描绘成雅典的牛虻,发挥着一种尽管会激怒人却于人有益的作用,使别人免于跌入自满,使他们常常保持警惕,不要随意宣称自己有知识。他将自己的劳苦看作一种宗教呼召:他不断在街头巷尾盘问别人,与其说是因为他乐在其中,或者他个人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不如说他[18]视自己在遵循神的旨意。这样做是他的宗教责任。
这是克尔凯郭尔细细品味的一幅画面,他开始构想自己的任务,它应该与苏格拉底的任务一样。他相信通过自己的著作,他能够在实际上成为哥本哈根的牛虻,使他的同胞免于陷入自满。他相信,当时的人们对基督信仰的理解错了,需要有一只牛虻,去迫使他们批判地探究自己的观点,并且予以修正。他的目标不是用推论式的论证去说服那些有怀疑倾向的读者,使他们相信一套肯定的学说。同样地,他的目标也不是以自己的著作来博取声名,或与别人成为朋友。不如说,他的目标是以苏格拉底为榜样,以某种方式去激怒和刺激别人,使他们看到自己信念中的各种错谬。
7 苏格拉底的命神
雅典人针对苏格拉底的一项指控是,他敬拜雅典不承认的外邦神明。这项指控牵涉到苏格拉底所谓的“命神”。这是一个希腊语词汇,字面意思是“一个神明”或“一个灵”。柏拉图对话中提到的苏格拉底的命神,是一种个人化的灵或内在的声音,常常给苏格拉底提建议。现代学者们在理解这个词的意义方面伤透了脑筋:有的人试图将它解释为良心的声音,有的人则将它视为某种类似于守护天使的存在。在受审中,苏格拉底这样解释他的命神:
“我常常有一种神圣的或是超自然的体验……从很早的童年就开始了——一种声音临到我;它每次来到时,总是劝服我不要去做我正打算去做的事情,而从来不鼓励我。”
苏格拉底宣称他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内在声音,阻止他陷入麻烦,因为那个声音告诉他别去做考虑不周的、可能导致负面结果的事情。但是像苏格拉底自己一样,命神从不给什么肯定的建议,告诉苏格拉底应当做什么。
[19]苏格拉底相信,这位命神是在帮助他实现神圣的使命。当评审团定他有罪,判他死刑时,他宣称他并不在意,因为整个审判过程中,他的命神从来没有反对他的所说和所做——他把这理解为所发生的一切都顺乎神旨(同上,页74)。因此他断定,他没什么好怕的。
这也是克尔凯郭尔认同的理念。在基督教传统里,我们习惯于谈论这样一些概念,比如天意,比如上帝正在按他心目中某个具体的目的指挥宇宙。克尔凯郭尔在他的《作为作者的我对我著作的观点》(The Point of View for My Work as an Author)一书中反思了自己的生平与著作,他解释说,他相信自己的人生是被一种看不见的神圣“统治”(Styrelse)驱使。上帝对他的一生有一个蓝图,而克尔凯郭尔在不知不觉中实现那蓝图。尽管他并不总是能理解上帝对自己的计划,但他感到上帝在冥冥之中指引着他的写作,就像苏格拉底的命神指引苏格拉底那样。如同苏格拉底一样,克尔凯郭尔将自己的工作视为一种神圣使命。他相信上帝会引导他行在正确的方向,正如苏格拉底相信他的命神会保守他免受损害。
8 苏格拉底的助产术
苏格拉底思想的另一特色是“助产术”或助产技艺。这个词汇来自希腊语形容词“助产的,或关于助产的”。苏格拉底解释说,他母亲是产婆,他从母亲那里学会了这门技艺。他宣称,当他向人发问时,他的目标是帮助他们自己达到某个真理。他相信,真理已经内在地藏在他们自己里面,只是他们还对此浑然不觉。苏格拉底所从事的这种循循善诱的发问,可以使这真理破茧而出。
这方面一个著名的例子是,苏格拉底在《美诺》中向一个没受过教育的童奴发问,他只是发问,[20]他自己并未提出任何肯定的东西,但他却引导那个男孩明白了几何学的一些基本原则。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惊讶万分:那个男孩显然一直就通晓几何学,虽然他从未在这方面接受过任何教育。这符合苏格拉底一直以来的宣称:他不教授任何东西。他只是宣称自己是为观念接生的助产士,但他本人并不生产观念。他只是帮助别人生产观念,然后对其作出评估。观念隐藏在个体里面,虽然个体甚至不知道它们的在场。(这将苏格拉底引向了天赋观念的学说,即,我们一出生就拥有某些观念,我们在对世界有任何体验之前已经认识了事物。因此,发问者的任务只是帮助我们去回忆之前知道却已经被遗忘了的东西。)
克尔凯郭尔在著作中也会有意使用苏格拉底的助产术。他不想明确声明自己所认为的基督信仰是什么,相反,他希望帮助别人发掘出他们自己的基督教观念。克尔凯郭尔想要避免留下好为人师的印象,仿佛别人只需跟随他的教导。他相信基督信仰只有在信靠者自己体验到它的意义上才有意义,因此,纯粹立足于他人教导权威之上的替代性,是不充分甚至误导人的。与此相对,克尔凯郭尔坚称,基督信仰只关乎每一个个体的内在关系,因此目标应是帮助别人亲自在他们里面发现这关系。就像苏格拉底那样,克尔凯郭尔相信他能推动这件事情,但最终,人必须靠自己去完成发现真理或自己里面那种内在关系的任务。
9 哥本哈根的苏格拉底
伴随克尔凯郭尔一生的朋友寥寥无几,其中有个叫博杰森(Emil Boesen)的人,是丹麦国教的一位牧师。博杰森回顾了克尔凯郭尔的硕士论文对这位哲学家后来生涯的重要影响:
“…… 最有可能是在[克尔凯郭尔]写《论反讽概念》时……他第一次获得了一种清晰的领悟,知道了他要[21]去做什么、他的才干在何处。”
博杰森认为,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有关该书的某种东西促使克尔凯郭尔决定成为一名作家,并且帮他搞清楚了自己要成为什么类型的作家。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呢?许多证据支持如下宣称:苏格拉底对克尔凯郭尔而言正是关键所在。我们在此触及的关于苏格拉底的每一个要点,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对他产生了重要影响:无知,回答之困境、智术师、牛虻、命神、助产术,当然还有苏格拉底的反讽。
特莱德副主教,克尔凯郭尔葬礼上的主礼牧师
由于克尔凯郭尔对丹麦国教的辛辣讽刺,
如何在葬礼上评价克尔凯郭尔还真让他为难了一把
克尔凯郭尔在他的许多重要著作里都会回到苏格拉底这个人物。《哲学片断》(Philosophical Fragments)花了相当长的篇幅,对比讨论苏格拉底的启蒙形式与基督教的启蒙形式。同样,1844年他的一部讽刺著作《序言》(Prefaces)中也提到了苏格拉底。《人生道路诸阶段》(Stages on Life’s Way)中有一个很长的部分叫“酒宴记”(In vinoveritas),里面模仿了柏拉图对话中的《会饮》(The Symposium)。克尔凯郭尔在他所有的训导讲演中,都间接地把苏格拉底称为“古代单纯的聪明人”。苏格拉底也散见于《最后的非科学性的附言》(Concluding Unscientific Postscript)的各处段落,同样,克尔凯郭尔也在《爱的作为》(Works of Love)中将苏格拉底与基督教伦理联系起来讨论。在《致死的疾病》(The Sickness unto Death)里,克尔凯郭尔呼唤苏格拉底,把他视为现时代的一条出路。最后,克尔凯郭尔在去世前不久的最后一期《瞬间》(The Moment)中称苏格拉底是榜样。简而言之,苏格拉底不断地出现在克尔凯郭尔的著作中。
克尔凯郭尔认识到,19世纪丹麦的问题与古希腊人在公元前5世纪遇到的问题大同小异。他认识到,人类的本性千古不移,自己同时代的许多人与柏拉图对话中描绘的人如出一辙。克尔凯郭尔领悟到,他的时代所需要的,正是一位新的苏格拉底。他的意思不是指某个以新的哲学或新的学说亮相的人,而是某个搅扰和挑拨别人、将他们从安逸中摇醒的人。这就是他决定为自己设定的目标。他将成为新的苏格拉底——哥本哈根的苏格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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