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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娜·薇依:致贝尔的信

西蒙娜·薇依 经典与解释 2022-01-09

这封英文信写给薇依1938年4月在索莱姆(Solmes)结识的牛津大学学生查理·贝尔(Charles G.Bell),随后被编入1965年的哲学书信集《七十书简》。该书信选入《柏拉图对话中的神》附录中。


亲爱的朋友:


我回家以后重读了《里尔王》。我虽然越来越欣赏这部剧作,却不能理解你欣赏它的那些理由。它比我所知道的任何戏剧更接近索福克勒斯。只需稍加修改,它就是我们时代的诗歌:苦难是真实的,而不仅仅是形而上的。苦难总是形而上的;只不过,它或者只能是形而上的,或者可能通过肉身承受的痛苦和耻辱而被带返给灵魂。我称后一种情况为真正的苦难。这是基督亲身遭遇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临危,忍受鞭笞的耻辱和嘲笑,发出永恒的呼告:“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这个问题在大地上永无答案。诗歌若尝试表现痛苦或不幸,只有当这声呼告的每个字眼都发出回响时,才能算作伟大的诗歌。《伊利亚特》正是如此,当荷马说道:

 

他若只给灾难的礼物,这人将受凌辱;

可怕的困境在整个神圣大地上驱逐他;

他处处流浪,不受人和神的待见。(卷二十四,行531-533)

 

埃斯库罗斯的肃剧偶尔如此,索福克勒斯的肃剧则几乎总是如此。《里尔王》也是如此。里尔是为天地不容的人,绝望无助,饱受不幸和耻辱的折磨。他被折磨,却从不妥协,他的苦难带有某种伟大之处。索福克勒斯的主人翁们也带有这种伟大之处。肃剧的精髓甚而就隐藏在下面这些段落中:

 

……我真惭愧,

你有本事叫我丢却男儿气概,

让我禁不住热泪滚滚……(第一幕第四场)


啊,莫让我发疯,莫发疯,苍天!

抑制我的脾性:我不想发疯!(第一幕第五场)


苍天啊!

若你爱老人,若你的仁慈统治

赞同孝顺,若你自己也是老人,

莫再无动于衷呵……(第二幕第四场)


苍天啊!给我忍耐,我需要忍耐!

你们看见我,神啊,一个可怜的老人,

苦难和老迈,双重的折磨:

若是你们鼓动那两个女儿的心

忤逆她们的父亲,莫再愚弄我,

迫我忍气吞声;激起我高贵的愤怒吧,

莫让泪水,那妇人的武器呵,

玷污我男儿的颜面!

……你们等着看我哭泣;

不,我不会哭泣,我纵然有千般理由,

也宁愿让这颗心碎成万片,

岂肯弹泪!啊,傻瓜,我要疯了!(第二幕第四场)


啊,里根,高纳里尔!

你们那慈爱的老父把一切给了你们!

哦,再往下想可要疯了!不能再想,

真是够了。(第三幕第四场)


为何一条狗、一匹马、一只耗子尚有生命,

你却没有一丝呼吸?(第五幕第三场)

 

无力感——我指的不是人格的软弱,而是极度的疲乏——在这字里行间散发出全部的苦涩。因为,这是苦涩的,世上没有比这更苦涩。然而,比起胜利和力量,这对灵魂更有益,因为这里面自有真实;真实不像在胜利和力量中那样受到幻想和谎言的毒化。打个比方,街角最卑贱的妓女也好过某个出身富贵、自以为是的女子。何况这种苦难是可耻的;灵魂想望某种未掺杂不幸、耻辱和奴役的真实,它甚至不敢去想这在此世中根本找不到。我相信我们能找到。所有活在苦难中的人们也和我一样相信,这是可能的,至少这有可能存在。为此,苦难的尊严不该被过于轻松或过多地说起;在那些没有经历过这种可能深深摧残灵魂的苦难的人嘴里,这太容易变成简单的文学。你有没有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人从出生到死去几乎总在受苦?多么不幸,他们没能学会表达自己;否则他们将说出苦难的真实。当然,他们也会默默无闻地在旋律、歌曲、传说和宗教中表达自己——而且,我认为,他们偶尔还超越了那些最伟大的天才。



有关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毫无疑问,你有才华,——但才华本身并没有什么价值。谁能知道,也许成熟不会带来天赋?这全掌握在“诸神的膝上”。天才有别于才华,在我看来,天才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把深刻的目光投向了庸常人等(也就是没有才华的人)的庸常生活,在于他自身的智慧。最美的诗歌必须能够真实表达那些不能写诗的人的生活。除此之外,只有巧妙的诗。巧妙造就智慧的贵族。天才的灵魂即是基督教义语境中的catitas[爱德];一种对所有人类均重要的情感。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请原谅我不太准确的英语。


致以友爱的怀念!


西蒙娜·薇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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