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李尔王》中“赤裸”与身份同一性问题
莎士比亚《李尔王》中
“赤裸”与身份同一性问题
阿格尼斯•赫勒
▲大女儿和二女儿要将李尔王赶出家门
是否确如朱丽叶、福斯塔夫、爱德蒙、夏洛克以及许多其他莎剧中的人物声称的那样,人在秩序井然的世界中所占据的位置不过是一件衣服或一个名号?就不能是腿脚、胳膊、皮肤、眼睛,或身体的任何一部分吗?一个人若被剥光衣服,只剩下腿脚、胳膊、皮肤、眼睛或身体的其他部分,那他还是原来的自己吗?一个人若敢于舍弃一切排场,打消对世界、荣誉、头衔、家庭的妄念,像他刚出生时那样,赤条条地处于人世中,那他还是他自己吗?在本章一开始我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认为莎士比亚并没有一概而论。他将这一问题交给每一个悲剧人物来作答,性格各不相同的他们给出了迥然不同的答案。
比如说,我们根本看不到“赤条条的”亨利五世,相反,他总是变换装束,将哈利的衣裳换上君王的华袍。这身衣服他穿着是否合身另说,不过一旦披上,他就要担负起这身华袍所代表的一切重任。他对福斯塔夫不光彩的背弃标志着换装的终结。他在父亲还活着时将王冠试戴在自己头上则标志着他换装的开始。那时他辩称自己毫无恶意,只是想掂量一下王冠的份量。
的确,他像在裁缝店试穿新衣的人一样,只是试戴一下王冠。若把世界比作舞台的话,他就是在带妆彩排。哈利试戴王冠这一动作可以扩充为一个完整的故事:对哈利来说,他的王冠、华袍和权杖就像戏服,或像是喜剧中扮女装的男孩子穿上的裙子。哈利正在带妆彩排,他需要学习国王走路和说话的威仪——正式走上戏剧舞台和历史舞台之前,他需要学习如何演好这一角色。上台后,衣着得体的他就要投入演出,去扮演适合这身戏服的角色。
▲威廉·莎士比亚
莎剧中绝大多数人选择变换服装,也有许多人选择脱下衣服,还有少数人则在面对死亡时赤裸一身。但赤身露体并不等同于面对死亡时感到的 vanitatum vanitas[虚空的虚空],这既不是骷髅舞,也不是中世纪神秘剧。骷髅舞本身即是目的。面对自己的虚无,他们并没有找到自己的同一性,而是与之妥协,这是完全不同的生存性的体验。赤身露体则是探寻同一性的最后一步。被剥得一丝不挂的人必须在赤裸中认识真实的自我,在知道自己赤身露体的情况下继续生活一段时间。
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他会一直衣不蔽体,莎剧中没有哪个角色一直是赤裸的状态,而是因为,被剥得一丝不挂,在赤裸中认识到自我,是人最根本的生存性的体验。赤裸的人体验到人类生存的本真,体验到人生完满中生存的偶然性,体验到自己是上帝任意投掷的一枚骰子。李尔王的故事就是如此(霍姆[ Iran Holm]在英国皇家国家剧院出演李尔王时,就是赤裸着的)。
我无法在此对李尔多次蜕变的复杂性做出面面俱到的分析,所以,我将集中讨论从李尔让权那场戏到后来赤身站在暴风雨那场戏之间发生的事,聚焦他褪去衣服的过程。让权这场戏不仅意涵深刻复杂,而且有的解读,至少从纯粹生存性的角度,会推翻我之后对于李尔如何走向赤祼的所有论述。如果从生存性的层面来解读《李尔王》整部剧,可以把它读成一则乞求被爱的故事。如果李尔为了乞求被爱而让权,那他就更像爱德蒙而不像葛罗斯特。若作此解读,则邪恶的爱德蒙和愚蠢的李尔都乞求被爱,二人也都在自己被人所爱的幸福感中死去。像在他其他剧中一样,莎士比亚此时再次把情境推向极端。他让恶毒的私生子和愚蠢的国王这两个乞求被爱的人都死而无憾。
▲李尔王抱着死去的小女儿
我颇认同这种解读方式。只不过,李尔王和葛罗斯特以及和爱德蒙的相似点分别出现在不同舞台上。在政治和历史舞台上,他的遭遇和葛罗斯特类似;而在生存性的舞台上,则和爱德蒙类似。当政治和历史上命运相似的两个人(李尔和葛罗斯特)被抛入深渊时,他们同样也登上了生存性的舞台,这又是莎士比亚胆识过人之处。考特( Jan Kott)在《莎士比亚——我们的同代人》(Shakespeare,Our Contemporary)一书中将李尔与贝克特( Beckett)笔下的戈多( Godot)进行对比,对那些只能想到生存性舞台的人来说,这一对比颇有道理。贝克特笔下只有一个生存性的舞台,但莎士比亚的《李尔王》中却有两个舞台。
我现在只讨论历史舞台上的李尔王是如何蜕变的,看看赤身露体的他如何从历史舞台走上生存性的舞台。我也可以讨论葛罗斯特的变化,但他和李尔有巨大的不同。葛罗斯特是被人戳瞎,不是自己主动弄瞎的(像俄狄浦斯那样)。打个比方说就是,葛罗斯特的衣服是被别人剥去的,不像李尔那样是自己主动把衣服剥光。
布鲁姆( Allan Bloom)在《莎士比亚的政治》(Shakespeare’ s Politics)中提到,李尔曾是个让国家欣欣向荣的好国王,这一说法可能有些道理。他过去至少是个传统的国王,不会自省,不会追问“我是谁 ”的问题,因为在他看来,他理所当然就是国王,根本无需质疑。第五幕中他甚至说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国王”。他从没想到,权力和威严竟有所不同。传统上它们二者是同一的。他也从没想到,他为了彰显自己的特权放弃合法王位,结果却是他也失去了使用暴力的权力,再也不能罔顾他人意愿而强迫他们做某些事。他放弃权力的同时,也不明就里地失掉了自己的威严。时代脱了节,发生了许多“违背自然”的事情,如儿女们违抗父亲。在李尔看来,考狄丽娅不屈从于父亲的威严,这种做法也是违背自然的。
▲考狄丽娅向父亲表白
考狄丽娅的确是个反叛者,她敢于冒着大逆不道之名,在李尔王还大权在握时违抗父命。她对父亲的爱不是仪式性的,而是一种不能用爱的宣言表达出来的情感,是她珍藏在内心的感受,这对考狄丽娅来说是自然的,却与李尔理解中的自然完全不同。李尔乞求从小女儿那里得到爱,同时又坚决认为她深厚的情感应让位于自然权利。
李尔要求别人爱他,但在考狄丽娅的自然观念里,爱不能被命令,康德后来也重复了这一观点。可见,在《李尔王》的第一场戏中,两种自然观就已经发生碰撞,但李尔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他还没有陷入两难处境。即便他意识到了两者的冲突(他对考狄丽娅的爱或许就已经是另一种自然的表现),他也不愿承认,坚决抵抗。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想要聆听爱的宣言,而不愿接纳一种全新的、反传统的、(对他来说)惹人恼火的爱,这种爱不听从命令,不顺从权威。即便李尔称得上是个好国王,他也仍是个僭主,因为他容忍不了自由,容忍不了恣意的善( freedom of goodness)。他后来被逼着直面恣意的恶便是为此付出的代价。
李尔这位从不自省的传统国王,注意不到时代脱了节,不知道法定权力并不等同于事实权力。他意识不到,一旦他放弃了事实权力,就会同时失去他还不愿完全放弃的法定权力。由于失去了特权和军权,他迫不得已违背心愿。尽管他还拥有法定权力,但只能受制于事实权力。
时代脱了节。这个冥顽不化、自以为是、天真轻信的老人本可以透过最爱的小女儿对他的反抗注意到时代的变化,但他的无知让他越发顽固。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仍然不去思考,只能说真的是愚蠢。李尔是个傻瓜,但他的傻与波洛涅斯或马伏里奥的傻不同。他的愚蠢中没有喜剧成分。这种盲目无知的愚蠢非常危险。只有他身边那个并不愚蠢的弄人和忠心的随从肯特( Kent)才会当面告诉他这一事实。
▲李尔王因不满考狄丽娅的反抗而大怒
当肯特前来侍奉已遭大女儿虐待的国王时,李尔问他是谁。肯特答说:“一个人,先生。”(《李尔王》 1.4.9)肯特也对两难处境毫无察觉,在他看来只有一种自然,那就是传统。“一个人,先生”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颠倒了这句话一般的意思。对肯特来说,回答“一个人,不过是一个人”其实正是伪装的说法。他真正的身份是肯特伯爵,但现在却伪装成“一个人”。当李尔问他为什么要来侍奉自己时,他说李尔的神气之间有种力量,让他自愿称其为主人。李尔问:“那是什么?”肯特只用了“威严”这个词来回答。对肯特来说,李尔虽失去事实权力,其威严却没有丝毫减损。他还是原来的样子,还是国王。他也仍像国王那样行事,例如辱骂殴打他女儿的仆人。他并不控制君王的怒气。
▲《李尔王》剧照
直到面对康纳瑞尔时,他才开始意识到自己什么也理解不了了。
这时李尔才第一次质问自己的同一性:“这儿有谁认识我吗?这不是李尔。李尔是这样走路,这样说话的吗?他的眼睛哪里去了?……谁能够告诉我我是什么人?”
弄人答说:“李尔的影子。”(《李尔王》 1.4.208 - 213∕四开本 220 - 226)弄人反应机敏,回答准确。
李尔最初质问自己的同一性,是因为他不能再维持原来的仪仗。从这一意义来说,他的确是李尔的影子。从他对康纳瑞尔说的最后一句话就可以知道,他的确如此。
他说:“你以为我一辈子也不能恢复我的原来的威风了吗?好,你瞧着吧。”(四开本 1.4.302 - 304)
他此时仍坚信自己能从国王的幽影变回真正的国王。
对李尔来说,变成国王的影子首先意味着失去自我(即他是国王)。失去自我也就意味着失去整个世界。这样会越过自我完全异化的界线,变得疯癫。
他祈求:“啊,天呀,别让我发疯!”(四开本 1.5.45)
后来在里根家中,他又对康纳瑞尔说:“女儿,请你不要使我发疯。”(四开本 2.2.376)
当里根把他赶出家门时,他骂道:“不,你们这一对伤天害理的妖妇!”(《李尔王》 2.4.437)
接着又对弄人说:“啊,傻瓜,我要发疯了!”(《李尔王》 2.4.445)
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他在暴风雨之夜离家而出。外面不仅是自然的暴风雨,它更有着象征意义(就像《暴风雨》中的一样)。经过暴风雨洗礼的人已不再是刚刚奔入其中的那个人。李尔已彻底蜕变了。他好像有沐神恩,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李尔王被逐出家门
前一场戏中( 2.3),为躲避追捕,爱德伽乔装打扮成可怜的汤姆。他说:“可怜的汤姆!做他还不错;我不再是爱德伽了。”(《李尔王》 3.3.186 - 187)
纹章经典版( Signet Classic edition)的编辑弗雷泽( Russel Frazer)在脚注中这样解释:“别人认不出我的话,我倒有几分机会活命。”它有两层含义:曾经的我现在什么也不是,因此别人将认不出我,我也认不出我自己。说着这句话,爱德伽便脱光了衣服。乔装成这样一个卑贱之人,爱德伽身上的一切已被剥光,谁都认不出他就是葛罗斯特合法的儿子。李尔也没认出可怜的汤姆。但爱德伽说自己是“一个人”,并不像肯特那样,是为掩饰真实身份,而是表明了他的本质。
暴风雨这场戏在生存性的舞台上上演。李尔的暴怒也如狂风暴雨般大作,诅咒着他那两个忘恩负义的女儿。
但他也说:“我是受害大过于害人的人。”(《李尔王》 3.2.60)。
这是李尔第一次质疑自己。他虽认为女儿犯下的罪大过他自己的罪,却也总算意识到自己有罪。
▲《李尔王》剧照
肯特接着说:“哎呀!光着头呢!”(《李尔王》 3.3)
李尔开始光着头,接下来,要连身上都精光了。
“我的头脑开始昏乱了。”李尔说道。
他什么也理解不了了。[ 56]但实际上远非如此。这时的李尔第一次生发出同情心:“可怜的傻小子,我心里还留着一块地方为你悲伤哩。”( 3.5.73)
▲《李尔王》剧照
从下述这段台词中可以看出他的转变。李尔发现赤身露体中蕴含着真理,他说:
衣不蔽体的不幸的人们 ……啊!我一向太没有想到这种事情了。安享荣华的人们啊,吃点药吧,到外面来体味一下穷人所忍受的苦,分一些你们享用不了的福泽给他们,表示上天是公道的。( 3.4.25 - 33)
此时我们感觉到,李尔脱掉了身上最后一件君王的华服。接着,扮成疯子的爱德伽出场了。李尔说道:
唉,你这样赤身裸体,受风雨的吹淋,还是死了的好。难道人不过是这样一个东西吗?想一想他吧。你也不向蚕身上借一根丝,也不向野兽身上借一张皮,也不向羊身上借一片毛,也不向麝猫身上借一块香料。嘿!我们这三个人倒是虚伪的了,只有你才是本来面目;赤条条的人不过是像你这样的一个寒碜的赤裸的两脚动物(着重部分由作者标明)。
李尔也扯掉了自己的衣服。接着,李尔四次称爱德伽为“哲学家”,李尔需要他,需要与他为伴。有趣的是,此刻他的朋友们反而理解不了他的做法。他们觉得他已经失去了理智,不曾想他现在这般才是真正的清醒。李尔王询问了有着“本来面目”的“哲学家”许多问题。
“让我先跟这位哲学家谈谈。天上打雷是什么缘故?”( 3.4.141 - 142)
又问:“我还要跟这位最有学问的底比斯人说一句话。您研究的是哪一门学问?”( 3.4.144 - 145)
还说:“高贵的哲学家,我们来作伴吧。”( 158)
“我要跟我这位哲学家在一起。”( 3.4.163)
“来,好雅典人。”( 3.4.166)
没人能理解他,但我们可以。这两个赤身露体的人看起来疯疯颠颠,是因为他们将自己剥得一丝不挂,但他们才是所有人当中最清醒的人,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什么。他们不过还原人的“本来面目”,是赤裸裸的人罢了。
摘自《脱节的时代》
“我是谁?盛装打扮与衣不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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