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城市网约车女司机调查
作者 | 童大瀛
指导老师 | 白净
排版 | 邵镕
在东部沿海某三线城市,越来越多女性加入网约车司机行列。而在全国,有超过两百万网约车女司机。
三名网约车女司机
“最烦有些男人一上车就教我做人,说年纪轻轻小姑娘怎么跑滴滴,找个好男人嫁了比什么不强。”
猫姐今年36岁,孩子4岁时和前夫离婚,她得到了孩子的抚养权和30万元共同债务。她算过一笔账,每天必须收入300元才能按时向银行偿还债务避免成为“老赖”。
“能录用我的公司,一个月只给五千块钱左右,根本没办法满足需求”,眼见35岁的求职天花板已过,猫姐决定去做全职网约车司机。
猫姐的工作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吃罢早饭六点出车,穿梭在主城区的各条街道,一直到晚上六点;匆匆吃完晚饭,八点开始为当地的一个抖音号做英语带货主播,一直到十二点。一个月网约车司机加上带货主播,猫姐的纯收入近15000元。
猫姐长得很漂亮,说话有亲和力,她的网约车后台清一色是男乘客颇有挑逗意味的赞美“美女真会开车”“美女的服务真不错,有空加个微信呀”……对于这些评价,猫姐大方地说,“不管说些什么,至少是对驾驶技术和服务态度的肯定。有了这些肯定,派单量肯定越来越多,钱不也就多起来了。”
猫姐做的每一件事都充斥着火爆和叛逆,在她的身上有着诸多平常网约车司机没有的“唯一”:她是当地唯一开着宝马做网约车的司机;她是受到表彰却没有获得网约车驾驶员从业资格证的司机;她是拾金不昧归还乘客钱包却因未取得从业资格证无法接受“好人”荣誉称号的司机……
“挣这个钱我踏实,每天不偷不抢凭本事赚钱,上对得起父母,下对得起孩子。”网约车行业因为工作时间不固定、危险系数高、收入不稳定,猫姐是这座城市为数不多的兼职网约车女司机。从2013年上路到2022年底,她在未取得网约车驾驶员从业资格证的情况下,开了10年网约车。
对于不办证这件事,猫姐的解释是“办证以后一年得增加一万多的车险费,而且取得资格证以后车辆性质就变成了营运车辆,必须按照市交通运输综合行政执法支队的要求,6年期满后强制报废,相当于成本上升收入减少,不划算。”
长期驾驶,猫姐的颈椎和腰椎都出现不适。猫姐说,再过一年自己负担的债务就能还完,到时就找一个稳定的工作,然后“找个好男人嫁了。”
只有高中文化的国姐今年48岁,2005年开始和丈夫一起经营海产品超市,日子时紧时松。国姐总是乐观,有手有脚有身体,只要能吃苦,总不至于饿死。
疫情让超市生意一落千丈。两个孩子等着养活,房贷车贷都要供,丈夫生病还要吃药,国姐一度陷入迷茫,“自己这年龄段比较尴尬,70后快要退休了,回工厂一个月拿个三千肯定不现实。”
“没技术没特长,还好会开车,”在邻居的建议下,2021年5月,国姐辞掉冷库打包工作,成为一名网约车司机。
“没有客人的时候,还可以帮自家超市送货,孩子上下学可以接送,时间比较灵活。”国姐的一天从早上六点半开始,简单收拾一下就出门跑单,中途回家休息个把小时再出门,一直到晚上十点。
开始一个月,国姐接到的活很少。她不是个爱哭的人,但当时急哭了,不知道是太过疲惫的宣泄,还是被压力逼迫的无奈。国姐曾在朋友圈里写:“我坚信,一切的苦难终将过去,胜利终会向我招手,一个人一辆车一直走,百折不挠。”
为了逼出自己的潜力,每晚八点接完市区的单后,国姐坚持来到机场。晚九点以后是乘客落地的高峰期,国姐一圈圈绕着机场转的时候,紧盯屏幕抢单。
“机场线就像一根包裹硬骨头的五花肉,想吃得有好牙口”,机场线跑一趟挣得多,但接单难。许多人嫌辛苦,难以坚持下去,国姐是这条线上唯一坚持下来的女司机。
2021年9月,国姐转行做网约车司机的第四个月,她盘了盘当月流水,有一万多块钱。这是她跑滴滴赚得最多的一次。当月,国姐获得了里程数和口碑分数的双冠王,公司给予她三千元奖励。她很开心,儿女们的生活费有着落了,家里总算能松快一点了。
(国姐的获奖证书)
静姐今年35岁,大学毕业后,静姐与高中同学成婚,并进入当地某国企就职。
受疫情影响,公司整体业绩下滑,静姐个人业绩压力猛涨2倍,她感觉自己无时无刻不被一双大手卡住脖子。
“辞职做女司机,传出去老公面子上肯定挂不住;不辞职,兼职总可以吧?” 静姐主动向公司提出辞去管理职务,转做普通业务员,同时她通过网约车驾驶员从业资格证考试,成为一名网约车司机。
“只要不累我可以一直跑”,手握方向盘的静姐声音里充满了自在,过去那种被业绩压得喘不过气的苦闷一扫而光。“每天能看到美丽的风景,不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女人一定要靠自己”
国姐的网约车与众不同的是,车内没有任何导航的电子声。这名“女司机”已经固执地将当地主城区建模在脑海里。
作为非本地的老司机,国姐通过两年的锻炼,现在已经能够不靠导航就能认路。国姐觉得,开网约车赚钱没有捷径,勤奋和认真最关键。记路也不是天赋,主要靠用心。比如平时哪些地方会有乘客?夜间哪个广场人多?这些心里都要有数。国姐开车时,还会时不时地通过电话为关系好的网约车司机朋友指路,“认路多,不仅是多挣两单钱,也让人家知道,女司机不比男司机差。”
静姐的车多次被公司评为最美车厢。她的车里除了吉他、手绘地图、云台山云雾茶、西游主题锦扇和靠枕,还有酒精纸巾、口罩等物品,散发着女性特有的温馨。静姐说,这样做不是为了博眼球,只是简单地希望能够给乘客提供一个舒适的出行环境,带来一份轻松愉悦的心情。
(静姐的朋友圈)
2022年1月的一天凌晨,国姐照例准备收车回家,途径海州区盐河巷景区,远远看到寒风中一位女性正在路边焦急地等待着空车载自己回家。让国姐感到奇怪的是,一连几辆出租车靠边停下后,这位女士接连摆手让空车驶离。同为女性,国姐突然理解了这位女士的心境,“我主动地靠边停车问她,美女你是不是打车?她立刻打开车门,说看我是女司机才敢上车。”
作为女性司机,国姐对女性出行更需要安全呵护这点感同身受。“女司机有优势,更亲和,更安全。”深夜,国姐经常到一些综合体或者CBD附近等候,因为这些地方晚归的女性较多,她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帮助更多女性安全回家。“如果女孩子打到女司机开的车,上车她会很安心。”
静姐的微信签名是“女人一定要靠自己”。在静姐的女司机圈子里,她经常扮演着知心大姐的角色,为同事排忧解难,为摇摆不定的入行新手坚定信心。
“有不少女性想做网约车司机,但和我刚入行的时候一样,觉得丢家里人的脸或者不好意思。”静姐的微信里有20个好友是受她鼓舞加入到网约车行业的姐妹。在静姐看来,不少女性因为过度担忧社会偏见或者家人意见而不愿意从事服务行业,陷入“正经工作”高攀不起,打零工“不好意思”的境地,无奈只能变成围着孩子转的全职家庭主妇。
2022年5月开始做网约车司机的小万,就是经静姐介绍入行的。小万2020年生育二胎后在家当了两年全职太太,以两个孩子和丈夫为中心,日常生活就是往返于家、菜市场、学校、游乐场。失去经济收入,小万似乎是在被丈夫“养活”,强烈的产后抑郁让她一度依赖安眠药才能入睡。
“你在家不赚钱也是过,出去抽空赚钱也是过,你有一份收入家里会好过很多,丈夫和你的关系也会好很多。”静姐的开导让小万感觉到除了被丈夫和公婆夸奖“真会带孩子”外,自己还有存在的意义。“静姐的建议很贴切,她知道作为女人对于家庭地位和社会地位的需求。”
静姐很喜欢一个词“苦钱”。据静姐统计,在她介绍入行的20个网约车女司机中,5个家庭的丈夫主动通过了网约车资格证考试,与妻子轮班开网约车。至少有10个家庭原本不和睦的环境得到了修复。
车轮不停烦恼不断
“小心哦,‘女魔头’给你开车”,一些男性会这样调侃。
“女魔头”是乘客和男司机给女司机的蔑称,意思是“性别女、磨合期、头一回”。
在由男性主导的行业里“瓜分利益”,女司机们除了要承受网约车司机的普遍压力外,还要面对许多对女性广泛而隐秘的“恶意”。
当国姐真正踏入这个男性占绝对多数的行业时,她才意识到在技术和服务之外的不公。“男司机会抱团。”猫姐曾经看过一位关系较好的男司机的微信,里面有十几个关于网约车接单的微信群,以行政区划或热门商圈分门别类。这些群里不断提供着充足有效的接单信息,还充满着司机之间对工作、家庭或者职业发展的关心和安慰,但这些群有一个最大的共性:没有女司机。
国姐、猫姐和静姐都清楚,当网约车司机的代价就是独自前行,多数情况下无人可以依靠。要在一个男性占绝对优势的领域里生存下来,甚至游刃有余,对女性来说很不容易。
女司机开车面临的常见问题是性骚扰。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网约车女司机说,一旦被骚扰后向所在的公司求助或到派出所报案,免不了会传到同行以及家人的耳朵里。由于不想让自己曾卷入性骚扰的事实引起他人特别是男司机群体的注意,同时害怕报案后遭到报复和进一步的攻击,她们选择了沉默和隐忍。而家人的不解也间接增加了女司机沉默的概率。
2022年夏天,有几位不怀好意的乘客以提醒司机收费、到站停车为由,伸手去摸静姐的腰和裸露的肩膀,“请放尊重点别碰我,不然就去派出所,这样说他就明白了。”
国姐的微信里收藏了许多与职场性骚扰、公共场合性骚扰有关的科普资料,在开车间隙,国姐还会反复拿出来阅读学习。“自己要对乘客有80%的预判,不安全的人一定不能带。”
在国姐的车里,除了行车记录仪、滴滴APP以外,她还自费在后视镜下方以及后排座位上方安装了两个无死角监控摄像头。只要车辆在营业,她就全程录音录像。
国姐将实际工作中遇到的骚扰分为两类,一类是夜间常见的醉酒闹事,乘客只是嘴上逞英雄,鲜有实施实质性的骚扰行为,下车后各奔东西不会对自己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所以她也不会放在心上;另一类是真正有骚扰或者猥亵意图的人。2022年4月的一个上午,一名坐在副驾驶的乘客公然将手放在了国姐的大腿上,国姐当即将车开进了最近的派出所报案。得益于她车里的摄像头,乘客的骚扰行为一览无遗,最终这名乘客被要求赔礼道歉并赔偿国姐的精神损失。
谋生不易
静姐说,跑了两年车,感觉网约车司机像木偶,背后有很多线在牵着。
每月过万的流水确实令人欣喜,但扣除成本以后的利润才是实实在在的收入。国姐计算过,在营运车辆6年强制报废的要求下,12万元的裸车平均到每年即产生耗材成本2万元,即每月1600元左右;每月还需支付充电费用400元。这些成本叠加以后,每月1万元的账务流水实际到手仅为8000元左右。
(静姐的某日收入)
另一项成本也是最让司机们痛苦的,是每年必须支出的车险。国姐出具的两张保单清晰地记录着这份被司机们称为“割肉”的运营成本。一张是作为私家车必须购买的第三者责任险、车损险、划痕险,司机险及车船税共计4000元;一张是改装为营运车所增加的乘客座椅责任险、安装GPS等,两边叠加起了高达13000元保费,均摊下来国姐每月的成本陡然上升至三千多元。
“刨去电费、保费,挣不到几个钱儿”,国姐习惯在“钱”这个字上使用儿话音,她想让听的人知道钱有多难挣。
静姐说,网约车作为营运车辆每年里程数至少十万公里,碰擦事故的概率比普通私家车高很多,只有为数不多的大型保险公司才能为其兜底,所以保费必然上涨;另外网约车是以个人名义加盟网约车平台,不属于平台的合同制员工,所以平台不会支付这笔费用。
猫姐曾经是花钱如流水的“大小姐”,自打入了网约车司机这一行,她戏称自己变成了会计,算账成了本职。开着一辆网约车就像在经营一家公司,“限制多,成本高,不精打细算根本没法赚到钱。”听到APP报出的乘客起点和终点,猫姐脑子里迅速就要过一遍,走哪条线?费多少油?平台抽成多少?能有多少服务分?怎么避开交运支队和平台政策的条条框框,然后还得拼手速。
猫姐最怕遇到出租车截单,“没办法,人家是亲娘养的,谁让我是网约车。”
火车站是网约车司机们深刻感受到相对出租车待遇差距最明显的地方。当地火车站以落客平台为中心,划定了出租车载客接客管控区,其他营运车辆如网约车、跨区域运营公交车等一律在管控区外接单;同时在汽车入站口分为两股车道,分别写着“私家车停车场入口”及“巡游出租车载客通道”,网约车要想到站内接客,只能走私家车入口,停在距离出站口较远的私家车停车场,抢不到单还要缴纳私家车停车费。
出租车可以在线上抢单的同时,还可以在路边停车接客,这大大削弱了网约车因收费低形成的相对出租车的抢单优势。
一直以来网约车司机与出租车司机在身份与订单方面相对独立,但现在出租车司机在嗅到网约车订单的价格优势后,也开始参加网约车驾驶员从业资格证考试。通过考试后,便可以用一辆车身兼三种挣钱方式:线上网约车订单、线上出租车订单、线下路边空车接客。
出租车三管齐下的抢单方式,让司机在同一辆车的同一条路线上最多可以同时带两批客人。由于两份订单互相独立没有拼车,市交运支队也没有处罚的理由。对于网约车司机特别是女司机来说,在市交运支队严格限制出租车数量的情况下,她们绝无可能再去参加出租车营运证考试,只能在平台抢单里苦苦支撑,这让本就车多单少的网约车司机们更加雪上加霜。
静姐曾希望在网约车行业做出一点成绩,希望能参加行业协会为群体发声;希望在所属党支部入党……为了凸显自己的价值,除了做好平常运营,静姐还主动以网约车司机的身份参加社区志愿服务、慰问困难家庭等公益活动,可是在理解自己与平台之间是一种松散的联结关系后,静姐和同行感到归属感的缺失,静姐认为,在平台本就倾向保护乘客利益的基础上,诸多的限制条件如服务分考核、满意度考核以及不断调整的抽成,会让主动从事网约车的司机们对方向盘渐渐疏远。
文中猫姐、静姐和国姐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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