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铁芳 孙 露 | 劳动教育的古典意蕴与个体成人的诗性展开
作 者 简 介
刘铁芳,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教育基本理论研究;
孙 露,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教育基本理论研究。
· 摘 要 ·
就古典劳动诗歌来分析劳动教育的意蕴,意在回返个体成人的基础性视域,拓展劳动教育的文化意涵。个体在劳动之中,不仅仅是劳其筋骨,同时也是向着劳动之物打开自我身体官能,向着他人打开自我生命之爱与希望,向着天地四时打开自我生命节律,劳动教育的意涵乃是以劳动的方式引导个体融身天地他人之中。劳动的展开呈现出不同的年龄阶段特征,成年人的劳动更多地呈现为向着家庭的责任分担,儿童的劳动则更多地基于儿童天性。由此,劳动教育的意涵乃是以劳动的方式促成个体在天性与责任之间趋向个体成人。个体成人趋于完成阶段,则意味着个体对劳动之艰辛的勇敢担当。今日劳动教育应体现劳动形式的多样性与简朴劳动的基础性。在个体成人初始阶段体验人类初始性的生存方式,实际上就是把人类初始性的生存方式置于个体生存的基础性结构之中,以扩展个体生活的基本视域,扩展意义生活的可能性。
劳动教育是“以促进学生形成劳动价值观(即确立正确的劳动观点、积极的劳动态度,热爱劳动和劳动人民等)和养成劳动素养(有一定劳动知识与技能、形成良好的劳动习惯等)为目的的教育活动”。[1]这里的定义方式着眼于劳动本身,意在全面培养学生的劳动意识与劳动能力。2022年4月,教育部印发了《义务教育课程方案和课程标准(2022年版)》,劳动课正式成为中小学一门新课程,并于秋季学期开始实施。新课标十分清晰地规定了劳动教育的内容、过程与目标,即以日常生活劳动、生产劳动、服务性劳动为基本内容,以学生动手实践、出力流汗为基本过程,以“接受锻炼、磨炼意志,培养学生正确的劳动价值观、良好的劳动习惯和品质”为基本目标,在凸显劳动教育重要性的同时,把这种重要性转化成具体的实践方式。从当前的理论研究到政策文本制定,其间的问题在于立论的着眼点乃是劳动,而非劳动的人自身,由此而把劳动教育从生活世界的复杂关系中剥离出来,变成单纯的劳动训练,由此而弱化了劳动的意涵及其复杂性,导致学生个体成为被劳动的对象,达不到促成个体完整成人这一根本性目的。
有人提出,“新时代的创造性劳动教育归根结底呼应全面发展的人才培养诉求,符合教劳结合、学创结合、凸显学生主体性和自主选择权的劳动教育原则,实现以劳树德、以劳增智、以劳强体、以劳育美和以劳创新的‘以劳促全’综合素养旨归,促进青少年学生将来真正走向社会时能利用劳动教育中所获的真知和能力丰富自我和塑造世界,并在改造世界中不断改造和成就更好的自己。”[2]这里立足于人自身的全面发展来谈劳动教育,强调以劳动教育来促成人的全面发展,特别的,文章提出以“创造性劳动教育”来提升劳动教育的“全面发展性、主体能动性、以劳创新性”[2],充分融入了时代要求。关键问题在于,劳动教育不仅仅指向对时代的适应,甚至是对创新性时代的适应,同时指向个体精神的超越。我们对劳动及其教育的认识不应仅仅停留在功用性层面,还需要进一步拓展劳动及其教育的本源性意涵。
劳动教育的最终目的在于培育健全的人,使人成为人,成为全面和谐发展的人,成为积极向上而又具有良好行动力的现实之人。离开了本源性的呵护,劳动教育所指向的就只能是适应时代的单面人,不可能成为适应与超越相结合的整全之人。正因为如此,劳动教育不仅指向劳动素养本身,也作为人的存在方式来开启个体生存的基本价值,提升个体在世的基础性价值感。换言之,劳动教育不仅仅着眼于劳动本身,同时立足于人自身,立足于个体完整成人。本文从古典诗歌来谈论劳动教育的意蕴,意在回返个体成人的基础性视域,拓展劳动教育的基本意涵。
一、劳动教育的古典意涵:
天人之际的生命打开
劳动是人们为了生存而展开的基本活动,劳动的过程所打开的不仅仅是人生存所需之物,同时也是人的生存方式本身。劳动是艰辛的,但劳动不只是艰辛。人在劳动中创造着人自身,人自身也反过来创生着劳动,人之为人的复杂性与整体性显现在劳动之中。劳动作为个体存在的实践方式,包容着个体存在的复杂性。不仅如此,劳动作为类的实践具有民族特性。一个民族对待劳动的基本情感态度价值观,彰显着一个民族的基本性格。
中国古代称国家为“社稷”,用许慎《说文解字》的说法,“社,地主也”、“稷,五谷之长”,“社稷”之名形象地说明了中华文明的农业特征,用许倬云的说法,中国文化是“以农业生产和农村聚落为基础的文明系统”[3]19。大约6 000多年前,我们祖先就进入了种植农业时代。“传说中的伟帝圣王如神农、尧、舜、禹等都与农业生产活动有十分密切的关系,周民族的始祖后稷更是一位擅长‘躬稼’‘而有天下’的农业之神,因此周朝以及历代统治者都极其重视农业,‘尚农’、‘重农’成为治国安邦之道。”[4]这无疑直接地形塑着中国人对待农事以及相关劳动的基本态度。我们来看先秦流传下来的民谣《击壤歌》: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这首诗主要涵括两个层面:其一是古典先民生活与劳动的基本方式。这种方式的基本特点,一是遵循日出日落的自然节律,即古典先民顺应天地四时而生发出来的生命节律,“农村生活是居住在田野之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晨到傍晚的种种自然变化规律着我们的生活”[3]22;二是依靠着脚下的土地而求得自食其力的生活。其二是这种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带出个体独立而自由的人格姿态。这里所呈现出来的乃是中国古典先民置身天地之间展开的基本劳动方式以及由此带来的个体生存的自足性,其间隐含着古典中国个体完整生活的三个基本层面:“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是个体置身天地之间顺应自然的基础性生活状态;“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这是个体立足大地而展开的具体生活方式;“帝力于我何有哉”,这句话本身就意味着帝力的在场化与个体内心之中向着帝力的逃离,指涉的是个体向着邦国而展开的政治生活层面。这首诗所呈现出来的乃是古典先民的生活理想,那就是置身天地之中、依托于脚下的土地而展开的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带给个体自由洒脱的人格姿态。日出日落及其所蕴含的自然节律,乃是个体生存的基本依据,由此而展开个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切近自然的基础性生活方式。“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是个体如何以“凿井”与“耕田”之“作”也即原初性劳动,来达成自我基本生存需要也即“饮”与“食”之满足的方式。由此可以看出,古典中国视域之中,个体生活的基础形式展开在人天之间,个体生活乃是基于人天和谐而展开的人事的和谐与秩序,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本身所隐含的人人和谐。在这里,人天之间敞开的个体存在是人之为人的根本性存在,由此而建构审美而伦理的生存样式。这其中隐含着古典先民的生命期待,那就是对置身天地之间自给自足而又自由自在的劳动与生活方式的期待。由此,经由劳动来增进个体成人的自主自足性,乃是劳动教育的基本内涵。
再进一步分析:“日出而作”,伴随着太阳升起,农夫从家出发,进入劳动场域,开始辛勤劳作;日落时分,伴随太阳落下,收拾劳动用具,回家歇息。在这里,劳动与回家、劳作与歇息,构成个体人生的核心主题。劳动是为了安然回家,劳作的指向是可以安然歇息,而劳作与回家、劳动与歇息的节奏正是天地自然所给予的。如果说指向家的劳作乃是劳作富于诗意的基础,那么日出日落开启的生命节奏则是劳作之诗意的呈现样式。辛劳之可以承受,乃在于劳动过程的审美化,也即让劳动成为自我置身天地之间的不可或缺的生命过程。顺应天地自然、自食其力的劳作不仅可以承受,而且蕴含诗意。这种诗意的源泉正是天地之间敞开的劳作情景,坦然地接受劳动的艰辛,同时又在此过程中将自我融会于天地之间,这是劳动之诗意的源泉,亦如《庄子让王》所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
接着看《诗经·周南·芣苢》,分析劳动何以成为一种审美性的实践: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芣苢即车前草,《芣苢》一般认为是当时人们采车前草时所唱的歌谣。清人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说:“读者试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旷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5]14天地人之间劳动展开的方式,个体劳动向着天地人打开自我,劳动成为个体活在天地人之间的基本方式。简朴的劳动让个体打开自身于天地之间,“采之”“有之”“掇之”“捋之”“袺之”“襭之”都是个体置身天地之间井然有序地打开自我的基本方式。劳动同时是人的劳动,是人群存在的基本方式,是个体置身人与人之关联而展开的生命实践。正是田家妇女们的彼此呼应,让劳动成为人与人彼此关联的实践。在此,劳动就是一个人活在天地之中,向着天地他人整体地打开自我的基本生命方式。
“采采芣苢”的劳动过程在打开自我身体的同时,也不断地收获着劳动的成果,也即不断盈怀的芣苢本身。“采之”“有之”“掇之”“捋之”“袺之”“襭之”的系列动作之中,同样包含着个体之于芣苢的收获。田家妇女们收获的不仅仅是作为物的芣苢,同样在“采之”“有之”“掇之”“捋之”“袺之”“襭之”的系列动作之中,收获了触摸芣苢的身体感觉,由此而形成个体跟芣苢之间基于身体的亲密联系。“《芣苢》写的是一群女子采摘车前子的劳动过程,它通过采摘动作的不断变化、体验芣苢在手的状态,以及收获作为劳动成果的芣苢之迅速增加,表现了姑娘们娴熟的采摘技能和欢快的劳动心情。”[5]187这是就采摘芣苢之人与作为物的芣苢的关联方式而言,显明劳动带给个体的多种收获与由此而来的愉悦。
清代郝懿行在《尔雅义疏》中这样说芣苢,“野人亦煮啖之”。芣苢是一种野菜,可以吃。这意味着采采芣苢的过程包含着田家妇女对照料家庭的期待。《毛诗诂训传》有云:“芣苢,马舄。马舄,车前也。宜怀任焉。”在古人看来,“芣苢”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利于妇人怀孕。三国陆玑《毛诗草木虫鱼疏》这样解释:“马舄,一名车前,一名当道,喜在牛迹中生,故曰‘车前’、‘当道’也。今药中车前是也。”这意味着采采芣苢的动作之中隐含着生育后代的期待。用《毛诗序》的说法:“《芣苢》,后妃之美也,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有人提出,“诗貌似在采集芣苢,但实际上是在以芣苢采集的动作象征着什么。在‘有之’、‘掇之’、‘袺之’、‘襭之’几个动作中,后两者尤当重视的。《毛传》曰:‘袺,执衽也;扱衽曰撷。’将芣苢的籽粒采置怀衽并将其固持,当是在以巫术意识特有的方式表达着对坐胎的祈祷。”[6]这种解释不乏揣测的成分,但采芣苢过程中心怀向着家的某种期待则是无疑义的。换言之,正是“采采芣苢”本身所寄予的期待让采摘芣苢的过程富于意义。劳动作为人的实践,其意义生成于关系之中,生成于人与人的温暖联结之中。“生虽是艰难的事情,却总有许多快乐在这艰难之中。”[5]15劳动的过程充满艰辛,但却因为劳动中个体向着他人而打开的生命意向,让辛劳值得承受,且富于意义。
《诗经·魏风·十亩之间》亦传递了相类的意涵: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这是一首描写采桑的诗歌,是一幅采桑女呼伴同归的桑园晚归图:“夕阳西下,暮色欲上,牛羊归栏,炊烟渐起。夕阳斜晖,透过碧绿的桑叶照进一片宽大的桑园。忙碌了一天的采桑女,准备回家了。顿时,桑园里响起一片呼伴唤友的声音。人渐渐走远了,她们的说笑声和歌声却仿佛仍袅袅不绝地在桑园里回旋。”[5]186整首诗表达了两重意涵:一是采桑女在茂密的桑园里辛勤采摘,收获满满;二是傍晚时分该回家了,大家彼此呼应,结伴而行,一路欢声笑语,表现了桑园里的和乐气氛和劳动后的欢快心情。这里所传递出来的劳动意涵,一是早出晚归的劳作本身,二是劳动的收获,三是劳动中同伴的欢乐。劳动从来就不是孤立的,劳动中的个体始终置于人与天、人与人、人与物的整体性关联之中。由此,劳动作为个人身心整体在世的基本方式,其意蕴显现在以下方面:就人与天的关联视域而言,劳动的基本意义就是增进个体与天地自然的直接性联系,带出个体置身天地之中的存在;就人与人的关联视域而言,劳动的基本意义是以劳动来承担自我的社会身份,在劳动中并且通过劳动而打开自我作为社会人的存在,增进人与人之间爱的联结;就人与物的关联视域而言,劳动的基本意义乃是借由向着物的劳动而形成自我与物的生动联结,舒展自我身心,劳其筋骨的同时,也因为劳动果实而收获劳动的喜悦,劳动也因此而成为个体身心发展的基本需要。
这里还隐含着天地视域之中劳动的时间性问题。车前草“一年两代,分别在初夏和初秋出现一次开花盛期”[7],田家妇女们有条不紊地采采芣苢的动作隐含着顺应时节的需要,把握好采摘时机。在这里,劳动就是个体融身天地他人之中的基本方式,个体在劳动之中,不仅仅“劳其筋骨”,同时也是向着劳动之物打开自我身体官能,向着他人打开自我生命之爱与希望,向着天地四时打开自我生命节律,由此而经由自我与劳动之物的深度接触,敞开个体基于身体感知与他人和世界整体而温暖的联结,让人得以在融身天地人的过程之中回返生命的本真,由此而使得个体超越身体的劳累而达于生命的诗意成为可能。
在这个意义上,古典先民所展开的原初性劳动就其根本意涵而言乃是在天地视域中敞开个体生存,让个体回返到自我与天地万物相契合的本源性存在。海德格尔引用荷尔德林的诗有云:“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居住在此大地上。”[8]188诗意地居住成为可能,正是因为劳动不完全是劳累,同时可以是生命的诗意打开,劳动起兴个体活在天地之中的生命志意。“诗意并非飞翔和超越于大地之上,从而逃脱它和漂浮在它之上。正是诗意首先使人进入大地,使人属于大地,并因此使人进入居住。”[8]189那种试图从大地上出离、超越一切束缚的诗意追求,不仅是不切实际的空想,同时也让生命沉浸于一己快乐而丧失了生命的根本性意义,即活在人人之中,活在人与人的关联之中。劳动虽然辛苦,却可以在让人贴近大地、融身天地人这一原初性境遇之中,获得生命的归宿感与意义的充实,而成为一种诗意安居的方式。
由此,劳动教育的古典意蕴清晰地呈现出来,其核心就是引导个体以劳其身体的方式,踏踏实实地立于大地之上,切实地融入家庭、社会之中,融入他人之中,在个体生命诗性打开的过程中,获得自我在世的基础而根本性的存在。简言之,劳动教育乃是潜移默化地引导个体以身体的方式融入天地自然之中,怀着人与人之间爱的联系,走向人与物直接而深度的联结,由此而整体地敞开个体成人的基础性境遇,于天人之际打开个体成人的基础而根本性的存在。
二、劳动的秩序与个体成人的展开
宋代诗人辛弃疾《清平乐·村居》有云: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呈现的是天地自然场域;“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展现的是年长夫妇相爱的场景;由此而提示着劳动得以展开的两大背景:天地自然与家庭之爱。接下来,大儿子担负着溪东豆地里锄草的重担;二儿子年纪尚小,只能做点辅助劳动,所以在家里编织鸡笼;三儿子不懂世事,只知任意地调皮玩耍,看他趴在溪边剥莲蓬吃的神态。综合起来,这里呈现出来的是代际之间劳动的展开方式:年老者逐渐淡出劳动的主体,成年的大儿成为家庭劳动的主力,稍微小一点的二儿从事辅助性的劳动,小儿则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享受童年的欢乐,同时也以力所能及的方式实践一种预备性的劳动。这里实际上提示着古典中国个体以劳动的方式融入世界的基本过程:勤劳的父母逐渐把家庭的重心下移,同时下移的是劳动的主体,年轻人逐渐接过父母的接力棒,担当生活的重任,无赖的小儿也以自己童真的姿态做些轻松活儿,以力所能及的劳动方式融入家庭整体之中。每个人都基于自身年龄特征劳动着,同时又向着他者而劳动,不同个体的劳动建构着家庭生活的整体性。站在个体成人的历时性视角,实际上这里我们也可以理解成个体发展不同阶段的劳动序列,不同的劳动形式蕴含着个体人生打开的不同方式。如果说成年人的劳动更多地呈现为向着家庭的责任分担,那么,儿童的劳动则更多地基于儿童天性。在这个意义上,劳动教育乃是以劳动的方式促成个体在天性与责任之间趋向个体成人。
南宋诗人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其三十一》颇具儿童意味: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在这首诗里,劳动是个体融入乡村生活的基本方式。儿童的劳动实践一是凸显儿童趣味,同时也是儿童向着成人的耕织打开自我。这里提示着儿童劳动与成人劳动的关联与不同。所谓关联,儿童是以劳动的方式向着成人世界靠近,趋向成人世界;所谓不同,儿童的劳动是一种学习,具有游戏意味。儿童是以模仿与游戏的方式劳动着,这种模仿与游戏的劳动本身构成儿童的基本生活方式,并且通过此种模仿与游戏的劳动而让自我一点点向着成人生活与世界靠近。这里提示着儿童劳动教育的基本方式,即从儿童天性而展开的向着成人世界之劳动的模仿与游戏。
我们来看一首宋诗,雷震的《村晚》:
草满池塘水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
“草满池塘水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绿草长满池塘,清水溢出塘岸。青山衔着落日,影子倒映水中,闪动着粼粼波光,这里呈现出来的正是作为游戏的儿童劳动得以展开的自然背景。“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儿童一边放牛,一边随意地吹着短笛,这是劳动作为游戏得以可能的具体过程:放牛,乃是适合儿童能力的劳动形式,这是儿童劳动游戏化的起点;一边放牛一边吹笛,这是在劳动过程中增添游戏的质素;“短笛无腔信口吹”,儿童一边放牛,一边自由自在地吹笛,儿童劳动过程中的自由自在,这是儿童劳动游戏化的关键所在。
我们再来看盛唐诗人王昌龄《采莲曲·其二》: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在这里,“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是指人与自然融为一体;“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是指人与人的彼此应答。显然,不只是儿童的劳动,成年人的劳动同样可能蕴含着某种游戏的特质,由此使得劳动超越单纯的劳累而显现出诗意生活的可能性,这种诗意生活的核心就是劳动过程中显现出来的人与天以及人与人的和谐。无疑,这提示着劳动教育的方向,尽管劳动不乏艰辛,但我们依然可以经由自我在劳动情景中向着天地和他人的敞开,而开启诗意生活的可能性。正是劳动中不时显现出来的审美特质,使得劳动中必要的艰辛可以被承受。
我们再看一首杜甫的名作《客至》: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
这里呈现出来的是基于自给自足劳动所开启的诗意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一是以天地自然之美打开个体内心之美好;二是人与人的温暖联结;三是劳动成果的储备与分享。这首诗本身写的是劳动之余的闲暇时光,其中隐含着劳动与闲暇的彼此互动。无疑,劳动乃是闲暇生活的准备,劳动的艰辛凸显闲暇生活的可贵,反过来,闲暇生活的闲适美好也让艰辛的劳动值得承受。
从辛弃疾的大儿锄豆、中儿织鸡笼、小儿卧剥莲蓬所体现出来的不同年龄阶段儿童的不同劳动,到雷震的自在牧童,背后都隐含着作为基础与背景的成年人之世界,即都是展开在与父母之爱的联结中。这意味着儿童劳动之诗性展开,其背后的支撑正是家庭之爱,由此而使得儿童劳动本身成为彰显爱、传递爱的实践。王昌龄的采莲曲洋溢着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和谐与美好,这种和谐与美好之中同样隐含着人与人之间爱的联结。由此,不难看出劳动对于个体成人与人格发展的深层意义:不乏艰辛的劳动让个体深度地融入自然农事、融入家庭之中,走向人与人的彼此关爱,进而促成个体置身天地人事之中的生命自觉。在这个意义上,劳动教育意在经由劳动而与他人和世界关联起来,引导个体在劳动中并且经由劳动而通达他人与世界的同时,促成个体成人过程中的自我通达。
三、劳动艰辛的承负与个体成人的完成
承认劳动中不乏诗意,但绝不意味着无视劳动的艰辛,特别是为了谋生而不得不从事艰辛的劳动,这是个体成人过程中无法回避的问题。甚至可以说,趋于成熟的个体成人,就是要能勇敢承负劳动的艰辛。古典劳动不仅有向着天地的诗性生存之意涵,而且直接彰显个体存在的艰辛与生活的严峻性。我们来看《诗经·豳风·七月》,一首关乎先民劳动的典范之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豳地在今陕西旬邑、彬县一带,公刘时代即周族开始振兴之时,周之先民还是一个农业部落。《汉书·地理志》云:“昔后稷封斄,公刘处豳,太王徙岐,文王作酆,武王治镐,其民有先王遗风,好稼穑,务本业,故豳诗言农桑衣食之本甚备。”《七月》反映了这个部落一年四季的劳动生活,涉及到衣食住行各个方面。人们从岁寒到春耕,整日忙碌。“七月鸣鵙,八月载绩”,妇女养殖蚕桑,制作布帛衣裳。“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男人们猎取野兽。“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人们在一年将尽的时候收拾房屋,在秋收时节为公家采摘果蔬,酿制果酒。而自己的日子过得颇为艰辛,为过冬准备的食物只能是瓜、瓠、麻子、苦菜这些野菜。“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他们先要干完公家的活,才能打理自己家的茅草屋。虽然艰辛,但人们依然有条不紊,意志坚定,不怕苦,担心的是人身的不自由与劳动果实的被剥夺。所谓“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这种担心成为劳动之辛劳的另一层内涵,即基于社会不公而带来的艰辛。与此同时,人们虽然无力对抗此种现实,但依然勇敢地道出了心中的不满与抗争。
这首诗提到不同季节的不同劳动方式,“凡春耕、秋收、冬藏、采桑、染绩、缝衣、狩猎、建房、酿酒、宴飨,无所不写”[5]262,以及不同个体在劳动中的不同定位,所谓“九月授衣”“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男耕女织,九月妇女们“桑麻之事已毕,始可为衣”[5]262,春天一到,农夫们就整理农具到田里耕作,妇女孩子们则到田头送饭,每个人都置身其中,承担各自的责任,展开各自的劳动。这首诗一开始就是“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把个体辛劳置于四季变化之中,置于与天地的关联视域之中。这其中隐含着一种天地大美,一种含摄个体身心的天地大美。“大美跟小美不一样:小美,是风花雪月;大美,是天地之美。就诗篇而言,他有其他作品所没有的‘人在天地之间生存’的大韵律。”[9]286置于天地四时之中不同季节不同劳动方式的展开,正是个体融入天地大美的基本路径。天地之大美缓解个体劳动的艰辛体验,四时的循环往复带给劳动的人们以生命的期盼。辛劳之所以可以承受,正是因为个体接纳天地时序,个体生活乃是应和着天道秩序而有序展开,换言之,个体向着天地四时而打开的基础性生活构成个体诗意生活的本源。
不仅如此,诗中写道,“无衣无褐,何以卒岁?”这其中,固然有对生活的抱怨,但同时也以反问的方式显明置身现实之中成熟个体的应有担当,也即维系家庭的责任担当。“农耕劳作的农民,勤劳品质特别显著。而且,勤劳的品质又早已经内化为生活原则了,‘无衣无褐’的设问,不是教训、提醒,而是一种修辞性的强调,劳作才能获得生存,是天经地义的。”[9]316-317亦如米兰·昆德拉所写:“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10]劳动固然艰辛,但个体经由劳动而切实地承担起自我之于家庭、社会的基本责任,不仅让个体更真切地融入家庭、社会,获得自我生命的意义感,一定程度上也成为一个人生命力的表征。站在社会层面而言之,则意味着我们需要理解劳动的辛劳,充分地尊重劳动者,寻求社会秩序的公正,同时也理解生活的艰辛,担当各自的生活。
周公这样告诫成王:“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既诞,否则侮厥父母曰:‘昔之人无闻知!’”[11]这里直接提示以周成王为代表的统治者要懂得农耕的重要性与农人的艰辛,稼穑之事成为历练政治德性的重要基础;同时也提示着普通个体经由体验稼穑之艰难而避免自己的贪图安逸,培养合宜的德性。《毛诗序》认为《七月》一诗的主题是“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有人认为这首诗是西周初年周公所作,本意在于教导年幼的成王,使他懂得“稼穑之艰难”。[4]42这里的观点跟周公对成王的劝诫趋于一致。不难发现,稼穑之事一开始就不仅仅关乎个体肉身的生存,也关乎人的心灵。合而言之,劳动关乎个体完整的存在,稼穑之事也成为锤炼个体人格、使之趋于成熟的重要经历。
从古典诗歌出发,谈论劳动及其教育意涵,当然无法回避唐代诗人李绅的《悯农》: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劳动固然艰辛,但艰辛的劳动可以换来“盘中餐”的粮食,这意味着艰辛劳动的必要且值得承受;不仅如此,惟其艰辛,人们才更加珍惜劳动的果实,珍惜“粒粒皆辛苦”的粮食。正是劳动的艰辛让人理解并承受生活的不易,由此增进对生活的理解与认同,更踏实地融身现实世界之中。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这样解释梵高的油画《农鞋》:
“从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劳动者步履的艰辛。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聚集着那寒风料峭中迈动在一望无际的永远单调的田垄上的步履的坚韧和滞缓。皮革的鞋面上带着泥土的湿润与肥沃。暮色降临,这双鞋在田野小径上踽踽而行。在这鞋具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谷物的宁静馈赠,表征着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里朦胧的冬眠。这器具浸透着对面包的稳靠性无怨无艾的焦虑,以及那战胜了贫困的无言喜悦,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哆嗦,死亡逼近时的战栗。”[12]
艺术当然有美化生活的痕迹,但也透露出劳动的复杂性:劳动不只是基于个人身体的辛劳,同样还有个体经由劳动而发生的与整个世界的关联,至少包括“大地无声的召唤”“成熟的谷物的宁静的馈赠”“对面包的稳靠性的无怨无艾的焦虑”“战胜了贫困的无言的喜悦”等。劳动把个体带入世界之中,也让真实世界深度地融入个体生命之中。
农夫的劳动如此艰辛,之所以还能持续,无疑是因为农夫不仅仅是为自己而劳动,他在辛苦锄禾的同时,也承载着家庭的希望、儿女的梦想、命运的无奈,以及生命的勇敢、执着、坚韧。中晚唐诗人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同样如此:“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这是提示烧炭之苦;“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这是提示卖炭之不易;“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这是满怀希望而上路。卖炭翁之所以能承受烧炭卖炭的艰辛,正是因为艰辛之中满怀着卖个好价钱、以养活家庭的希望。这里实际上涉及的乃是个体成人的完成阶段,那就是一个人需要承负生活的艰辛,明知劳动艰辛,生活不易,但出于对家庭、社会的责任,也要勇敢承担,并积极面对。在这个意义上,艰辛的劳动可以承受、值得承受,正是因为其中蕴含着的是成熟个体对家庭、社会的责任担当,同时也是对生活之艰辛本身的勇敢担当。由此,艰辛的劳动所成就的乃是个体趋于成熟阶段坚韧的人格特质,以应对沉重而复杂的生活。
从《诗经·七月》到李绅的《悯农》、白居易的《卖炭翁》,一以贯之的乃是生活的不易与劳动的艰辛,其间提示我们对劳动与劳动者的同情之时,也提示着古典先民富于韧性的人格持守。活着就意味着辛劳,辛劳乃是个体人生必然承受的责任与天命,由此而显现出来的成熟个体某种乐天知命、尽力而为的生存姿态。天命意识的打开,让辛劳的人生尽管不乏悲苦,却可以勇敢承受。这或许就是《诗经》甚至整个古典诗歌哀而不伤精神传统的根源所在。这里隐含着的个体成人的旨趣,就是劳动过程中对天道的自觉与由此而来天命意识的唤起。无疑,这提示着个体成人趋于完成阶段的生命追求。由此,劳动教育的最终指向乃是个体成人过程之中的勇敢而持续的担当,即对天命的自觉与对劳动艰辛的承负。
四、个体成人的完整性:
劳动的古今之变与劳动教育的当代意蕴
简朴的劳动是古典先民向着天地他人打开自我生命存在的基本方式,古典劳动的核心就是怀着爱与希望让个体积极地走向物,形成自我与物的深度联结,进而让个体融身天地人之间,开启个体置身天地人之中的基础性存在。回到简朴的劳动,实际上就是寻求一种千百年来先人最基本的生存方式,个体就在这种劳动中建立、扩展了与初民的精神联系。原初性的劳动开启个体通往初民精神世界的通道,实际上是开启置身现代文明挤压中的个体,如何超越单一的现代生活想象、扩展个体心灵空间的基本通道。在个体初始性阶段体验人类初始性的生存方式,实际上就是把人类初始性的生存方式,置于个体生存的基础性结构之中,从而扩展个体意义生活的基础性视域,扩展意义生活的可能性。
如果说劳动是个体与世界打交道、进而融身世界之中的基本方式,那么,劳动教育的展开就涵括渐次上升的三个基本层面。第一个层面是个体与劳动事物打交道,这是劳动意义的起始层面,我们劳其筋骨,享受劳动过程,也享受劳动成果。第二个层面是个体与社会打交道,这是劳动意义的扩展层面,涉及我们为何劳动,也即劳动中的人作为社会关系中人的存在价值与意义问题,指向他人的劳动让我们经由劳动而更好地融身人与人之中。第三个层面则是个体与整个世界打交道,这是劳动意义的根本指向,劳动关乎个体身心向着世界打开的方式,涉及个体在世的基本存在样式。由此,我们可以从三个层面来认识劳动教育及其意义的展开:劳动教育就其表层而言,是直接地培养人的劳动技能与劳动能力,其意义是造就个体作为劳动者的功能性存在;就其中间层面而言,是间接地培养人的劳动意识与劳动观念,其意义是促成个体作为社会人的深化,引导个体认识自己的社会身份,强化人的社会理解与认同;就其根本而言,是在更为基本而隐在的意义上让个体与整个世界相关联,即与天地四时、自然大地、族类历史打交道,由此而扩展人之为人的本体性存在,涵育个体在世之生命根柢。
劳动教育的根本意义并不是劳动观念与劳动技能的培养。劳动教育指向的是经由劳动而获得自我成长的人,个体在劳动教育情景之中,始终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而不仅仅是训练劳动素质的生物有机体。正因为如此,劳动教育并不仅仅是培育劳动情感、劳动态度、劳动价值观与基本劳动能力,同时是经由劳动的方式把个体带入世界之中,让个体生命以劳动的方式向着世界敞开,由此而培养个体在世界之中的生活态度与生存能力,促进个体在世的自我认知。劳动教育作为一种教育实践,其根本意义乃在于潜移默化地引导个体融身世界之中,成为扎根世界之中的存在,成为有世界的存在。劳动固然是苦的,但艰苦的劳动过程所蕴含的多样性的生命之乐同样只有劳动中的人才能真切地体验到,进而带出个体之于他人与世界、之于劳动本身的积极生命意向。
从简单的劳动出发,重返古典劳动场域,一方面是打开我们与天地万物的联系,质朴的劳动让我们向着天地万物打开自我,也向着天地打开个体自我超越的可能性,免于置身现实社会空间中个体成人视域的窄化;另一方面是开启我们返回古典先民的生命通道,让我们与历史相关联。今日劳动教育的意义,一方面是要以简朴的劳动开启个体成人的天地视域,敞开个体与天地他人的根本性联系;另一方面是要敞开今日个体与古典先民的精神联系,让我们更好地理解先民,理解古典文化,打开我们向着历史超越自我的可能性。
由此,劳动教育的中心是让个体置身劳动情境之中,带出个体与天地、历史先民、现实他人共在的生存姿态。劳动不仅仅是劳其筋骨,劳碌自己的肉身,还是个体生命与天地人的整体相遇,是个体生命的整体打开方式。基于劳动过程中人与物之间的深度联接,劳动引领个体走向天地之美,扩展人间之爱,生发公共事务之关怀,夯实个体在世的基础性存在。今天的劳动教育让我们与天地万物融通的同时,也让我们与先民和历史相融通,由此而避免个体活在现代性的表层,切实地开启自我向着历史时间的开放之维,让个体活出过去、现在、未来相统一的完整性时间。简单的劳动工具、初朴的劳动方式,让我们回到个体在世的基础性生存,打开我们与远古先民生命融通的可能性,让我们超越现代视域,活在更宽广的时间之中成为可能。
人类劳动的发展从简单的体力劳动出发,逐步发展出机械替代的工业化生产劳动,再到今天信息化时代的高智力型劳动,呈现出一种包容性的发展序列,即后一种劳动的发生并不意味着前一种劳动的消解,而是呈现出劳动形式的多样化。从传统劳动形式到现代科技劳动都是今日劳动教育的基本形式,意味着劳动教育形式的多样性。有人提出,“世界随着工具的使用和上手状态亮相,工具是先进的,亮相的就是先进的世界,因而劳动教育课程中特别需要安排学生上手不同的、丰富的、先进的工具。新时代劳动教育何以为新,突出体现在劳动教育中可见的先进工具上。”[13]这无疑体现了当代技术变革的要求以及创造性劳动与创新人才培养的需要。与此同时,我们需要看到,体力劳动乃是劳动教育的基础形态。简言之,劳动教育直接的就是体力劳动。原初性劳动作为人与自然打交道的基本方式,更多地依赖于自然,简单而素朴,整体地带出个体置身天地万物之中的基础性存在方式,避免个体被现代信息技术围裹,激活个体的基础性存在。以人工智能为依托的现代劳动极大地解放了人的身体,彰显人的创造性;另一方面,基于人工智能的现代劳动极大地超越自然节律,回到简朴的劳动,本身就是置身现代之中个体成人的自我修复。
从技术发展的视角而言,劳动将变得越来越轻松舒适;但对现代人或者任何时代的人而言,生活都有不易的一面。理解生活的不易,并且积极地承负生活的不易,这正是个体成人趋于成熟的应有之意。不断地回到作为起点的劳动教育,重温劳动的基础形态,其意涵就在于此。我们今天实际上是弱化了个体劳动的内涵,使得劳动变成一种单纯的身体压力与身体强迫,这样的劳动不足以引导个体身心的整体打开,而更多地成为个体不得不承受的压力。正因为如此,劳动不足以带给我们生命的充实与圆融,劳动的过程不足以成为我们与天地人相遇的过程,成为我们在与天地人关联之中真实地拥有爱的实践过程,我们在劳动之中,往往是急不可耐地从劳动中摆脱出来。我们劳动着,就是在真实地向着天地人打开自我,真实地活在与天地他人爱的联结之中,我们也因此而真实地活出我们与天地他人爱的联系。这意味着我们今天的劳动教育必须置于人与人的关联世界之中,否则,就难免会成为单纯身体的规训。
我们今天重提劳动教育,不仅仅是引导个体认识劳动的社会价值,更要凸显劳动本身的育人价值。正因为如此,劳动教育绝不仅仅是劳动技能的教育,而是旨在德性养成的教育,是指向生命的教育,是寻求生命本源的教育,是通达个体本源性生存的教育。劳动教育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劳动本身,更在经由劳动而让自我倾注于劳动事物,并在此过程中向着天地他人整体地打开自我,敞开个体与天地人的本真联系,让个体真实地活在天地之间,活在四时之中,活出对大地、对生活在大地之上的人民的根本性联系,活出置身天地四时之中个体生命的节奏感,也活出对他人与世界的爱。由此,劳动教育在引导个体回返个体成人的基础性境遇的过程中甄定自我成人的目标与方向,为生命成长扎根,以应对当下个体成人的无根化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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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格式:刘铁芳,孙露.劳动教育的古典意蕴与个体成人的诗性展开[J].教育学报,2023,19(3):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