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留拉与保尔·柯察金

在我这把年纪，遇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儿，本来也不必大惊小怪。不过最近看了一本书，很不错的书，获益良多。但是书中提出的一些信息，如同一声棒喝，打碎了我脑子里积淀多年的固有观念。这种情形，很像从“文革”长长的噩梦中醒来那会儿，很多人和事，昨是今非，黑白颠倒，有点令人眼花缭乱。不，准确地说，这事儿有点类似前些年曝光的“卡廷惨案”，不那么简单，涉及复杂的国际背景。考虑到和我的阅读经历差不多的朋友对此会有兴趣，不揣浅陋，容我慢慢从头道来。

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著名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曾经风行一时。小说的主角保尔·柯察金，一个忠诚地献身革命的青年战士，他的钢铁意志、正直勇敢和对敌斗争的顽强，给头脑单纯、一心想往苏联的年轻的中国读者（包括我在内）留下难忘的印象，以至于视为人生的楷模。

小说的故事发生地，既不是苏联首都莫斯科，也不是彼得堡，而是乌克兰一个与波兰接壤的边境小城，名为谢别托夫卡的铁路枢纽。作家以较多的笔墨描写了保尔·柯察金以一名红军骑兵的角色参与的对敌斗争，而保尔面对的敌人之一是乌克兰的彼得留拉白匪帮。小说第六章专门描写彼得留拉来到谢别托夫卡检阅部队的场面：“他中等身材，一颗有棱有角的脑袋结结实实长在紫红色的脖子上，身上穿着上等蓝色近卫军呢料做的乌克兰上衣，扎着黄皮带，皮带上的麂皮枪套里插着一支小巧的勃朗宁手枪，头上戴着克伦斯基军帽，上面缀着一颗三叉戟的珐琅帽徽。”小说近距离地描写了大头目的尊容，也对乌合之众的彼得留拉部队的众生相作了辛辣的讽刺。

小说还以大量篇幅，生动地描绘了在乌克兰北部广大地区，在托洛茨基指挥下，著名的布琼尼骑兵第一集团军与波兰骑兵旅的殊死决斗，作家满含激情地描写了红军的一万六千五百把战刀杀向波兰毕苏斯基的部队，而保尔·柯察金正是布琼尼骑兵一名勇敢的战士！

对于像我这般读书不求甚解的读者，实在弄不清楚上个世纪20年代发生在乌克兰大地上的故事，谁是谁非，全凭作家一只笔任意评说。当然我还是相信《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作者的，更主要的小说塑造的保尔·柯察金深深感动了我。于是在苏联解体的头一年，当我路过莫斯科的短暂日子，我还专程去了新圣女公墓，凭吊了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墓地，向这位作家表达我的深深的敬意。

不过，最近读了《从“东欧”到“新欧洲”》（金雁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4月）一书，该书作者通过多次实地考察，对东欧许多国家在“苏东剧变”后发生的巨大变化，作了详尽而客观的剖析，也回答了我十分困惑的许多疑难问题。在我看来，《从“东欧”到“新欧洲”》对许多敏感问题没有回避，没有采取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圆滑的市侩作风，而是面对现实，实事求是，独立思考，忠于史实，这是非常需要勇气，且难能可贵的。作者当然不是文艺评论家，也无意去全面评价一部苏联小说，但是在触及历史真伪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她不得不非常明确地提出不同的看法，指出：“中国人很熟悉的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是那个时代的反应，这部小说站在苏联的立场上把抵抗外敌的乌克兰民族主义者一律斥之为‘白匪’。乌克兰独立后这种评价标准发生了翻转，除乌共外，一般乌克兰舆论无论左右都视保尔·柯察金代表的苏俄红军为‘侵略者’，而‘彼得留拉匪帮’则是为捍卫民族独立而战。尤其彼得留拉本人更视为民族英雄，在今天的乌克兰享有极高荣誉。”（300页）

该书286页刊有一帧彼得留拉半身雕像的照片，虽然没有注明时间地点，但可以断定是不久前的作品。

对于在托洛茨基指挥下，布琼尼骑兵与波兰毕苏斯基部队的殊死决斗，书中有这样一段话还原了被颠倒的历史：

“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俄国革命、德奥战败使波兰的三个宗主国先后崩溃，根据《凡尔赛条约》东欧一大批国家纷纷独立，被瓜分长达123年的波兰宣告光复。被称为‘波兰拿破仑’的社会党人毕苏斯基从德国监狱回国当选为国家元首。1920年苏波战争爆发，托洛斯基领导的苏俄红军直逼华沙，被毕苏斯基领导的‘民族军’重创。”（214页）

由此看来，当年保尔·柯察金所在的布琼尼骑兵，参与的是侵略波兰的战争。

历史是多么吊诡啊！

当然，话说回来，想到此，老汉心里也坦然多了。

《中国科学报》 （2018-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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