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对拉康意味着什么?
编辑/ 龙之川叶藏
排版/ 戛剑生
作者/ 鱼板
就一种斯大林风格的官方教材中定义的唯物主义而言,我们当然可以简单地说“语言是对物的屠杀”,“语言是主体之死亡与不在场”,甚至可以进一步说,在语言的穿越下,主体与主体关系之中的某种“本真性”遗落了,这就导向了精神分析中所暗示的佛教要素:对真理的追寻要求我们最终抛弃异化的语言而委身于某种神秘主义。然而仅仅以这种方式理解拉康,我们是不是正好错过了一些拉康派理论所能提供的最重要的东西?
这时需要回顾的反而不是60-70年代的晚期拉康,而是“前结构主义”时代的早期拉康,毫不掩饰对海德格尔痴迷的那个拉康,以及其与海德格尔存在论之间的关联。对30年代的海德格尔来说,语言不是僵死而盲目地碾压人的本真存在的自动机器,这样做的并不是语言而是架座(Gestell),相反语言包裹了存在而成为了“存在的家”,语言的家基与大地深刻地连接在一起,本身既构成了“哲学对真态怀乡病”的对象。
在处理“家”这个概念的问题上,《存在于时间》中的海德格尔与《林中路》中的海德格尔之间存在着惊人的不一致性,从对被大家伙(das Man)裹挟的在家存在(Zuhause-sein)的弃绝转向了“对无处不在家状态的本能渴望”,这个转变中的过渡点,就是《形而上学导论》和《荷尔德林诗的阐释》成书前后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中,海德格尔将古希腊悲剧《安提戈涅》中的一段歌队歌唱歌词翻译为了:
Vielfltig das Unheimliche,nichts doch über den Menschen hinaus Unheimlicheres ragend sich regt.
既“世上有许多种阴森怪异者,但还没有哪种能在耸立的阴森怪异方面超出人类。”海德格尔用德语的“Unheimliche”来翻译希腊语的“ró δεινóν”并坚持将这个词的本意,阴森怪异,与德语翻译的字面意义,不在家,直接关联起来。通过这一过渡点,难道我们不正是可以同时理解海德格尔本人的政治/哲学双重的保守转向与拉康通过解读安提戈涅“不在欲望上让步”的形象而对“精神分析的伦理学”(这是他那一期研讨班的主题)所做的激进定位——主体,就其有欲望这一精神分析的根本预设来说,就是绝对阴森怪异的不在家存在,而海德格尔通过保守转向想要回避的就是这一点?
那么如何理解这个吓退了海德格尔,以至于其不得不逃回到语言之家的包裹中并直接将异化的语言重新指认为存在之本真的那个阴森怪异的主体?拉康在主题为《精神分析的四个基本概念》的那期研讨班中对异化(alienation)与分离(separation)的区分是至关重要的,就“异化”而言,存在缺失(lose)了它的本真性而不得不在他者处误认自己(对于海德格尔,是“形而上学传统”异化了语言的本真性;对于庸俗的唯物主义-结构主义而言,是语言异化了自然存在);但就“分离”而言,存在所缺失的正是其在异化中所产生的这个缺失本身。
异化与分离这一对概念的区分在我们东方视角中的所谓“西方马克思主义”,这个松散的理论场域中产生了一些政治效应。首先我们得到了卢卡奇意义上的主体观念,这个主体的中心本在它自身之内,却在物化意识的误认中臣服于拜物教而忘记了商品与货币的力量正是它自身力量的错误表象形式,因此革命的要旨就是批判物化意识的蒙蔽,重新启蒙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通过这种手段,即便只是在资产阶级民主政治框架内,觉醒了的无产阶级也能够掌握政权;随之而来的驳斥出自阿尔都塞,阿尔都塞那被“询唤”的主体构成性地具有异化形式,其中心必然在它自身的外部(在政治-经济学下层结构中),因而在革命中需要被扬弃的不是错误的物化意识,而是与意识形态相伴左右的主体本身,革命的理论力图将历史还原为一种“无主体的过程”。到这里为止我们仍然停留在异化理论语境的两种变体中,关健在于阿尔都塞声名显赫/臭名昭著的文本《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不是这篇文本正文的理论论述,而是最后的根据经验材料做出的补遗部分。
在对基督教宗教意识形态的讨论中,阿尔都塞区分了作为询唤主动者的“大写主体”与作为被动的被询唤者的“小写主体”,后者最终无可避免地成为了前者的镜像复制,换句话说,“小写主体”被作为前设条件的“大写主体”所设置,这里阿尔都塞无意识地开启了拉康所谓“分离”概念的一切政治革命性后果。难道拉康不是早就通过“大他者不存在”(另一个版本是“不存在他者的他者”)这样的论断指出,最终极的误认,最根深蒂固的幻象并不是主体在大他者(可以粗略地对应阿尔都塞的“大写主体”)提供的虚假镜像中异化了自身的存在,而是主体干脆就在想象界无理由地假设在象征界的位置上存在着能够为主体提供镜像的大他者?
从根本上来说,那个设定了主体异化存在的作为能指宝库的语言存在,本身是来自于主体的想象性设置。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回到了海德格尔所回避的主题——作为主体的人根本上就是不在家的,我们匮乏的不是遗失的故乡,而是对故乡的乡愁,保守主义乡愁中所怀念的对象本身就是幻想(难道塔可夫斯基的遗作《牺牲》不也隐晦地阐明了这一安提戈涅式的主题吗?主角安德烈的家,在他坚持欲望的伦理行动中被烧毁,最终摧毁了存在的家的是欲望)。
因此分离这一概念,就分析和阐释的意义上来说是双重异化的重叠:主体在语言大他者处异化,而语言大他者相对于自己也是异化的,它彻底缺乏主体误以为的那种一致性。这种重叠就其自身来说完全不同于两次异化的简单加和。拉康对笛卡尔我思形象的经典改写的前半段将主体带到了异化的层面上来——我于我不在处思,我无意识思考的内容最终是大他者的话语这一事实勾销了自明主体的自持根基;然后这一改写的下半句——我于我不思处在,则阐明了主体的分离,在这一层面上,大他者话语的“在喉之鲠”,那个他者能指场域内匮乏(lack)的能指使得主体的存在重新浮现——但确是作为一个去中心化的划杠(barred)的主体。
总而言之,对拉康来说,主体意味着语言他者自我整体化失败所留下的症候点,是语言能指秩序内在匮乏(拉康的数学型中分隔能指与所指之间的那条线)的存在形式,其本体论意义相当于语言背景幕布上的“一个洞(hole而不是cave)”。我们必须在“围合-发展-连接-分离”(拉康是这样解释幻象公式中间的那个怪异“◇”符号的)意义上理解语言对于拉康精神分析理论的全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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