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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的“世界之夜”——齐泽克的主体性、否定性和普遍性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心碎人聚乐部 Author R.Sinnerbrink



人就是这个黑夜,就是这个空无,他在其纯粹性中包容了一切——他拥有无穷无尽的表征和意象,但这些表征和意象,不属于他,也没有一样能够呈现出来。在变幻无常的表征中存在着的这个黑夜,自然的内部,就是周围的黑夜。在黑夜中,这里在枪击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那里又有一颗苍白的幽灵突然出现它的面前,然后又消失一干二净。人在注视人的眼睛时,在注视那个变得可怕的黑夜时,他就瞥见了这个黑夜(Hegel, Jenaer Realphilosophie, 1805-6)。


这段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之前的耶拿时期的写下的文字,出现在齐泽克发表的许多作品中,通常与(黑格尔-拉康)主体的激进否定性相关。甚至可以说它是齐泽克通过后康德,特别是黑格尔的观念论来重读拉康精神分析宏伟计划的元文本之一。虽然黑格尔的《逻辑学》和辩证法对于齐泽克重新解读拉康的重要性已被注意到,但黑格尔关于主体激进否定性的概念,对于齐泽克计划的重要性却远没有得到关注。在下文中,我将通过探讨黑格尔“世界之夜”的概念来弥补这一不足,这个概念在齐泽克在黑格尔式主体的理论化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第一部分,我分析了“前综合想象力”(pre-synthetic imagination)和“抽象否定性”(abstract negativity)对于理解齐泽克的黑格尔式主体(特别在《神经质主体》中)是怎样的关键。在第二部分中,我主要关注黑格尔式主体对于齐泽克理解黑格尔“具体的普遍性”(concrete universality)概念的作用,以及后者如何主导了齐泽克对主体的抽象否定性与对抗全球资本主义关系的分析[1]。最后,我提出了一些在齐泽克对黑格尔式主体否定性的“浪漫主义”解读中,把抽象的否定(abstract negation)和确定的否定(determinate negation)统合起来的问题。然后我批判性地审视了齐泽克在《为失落的事业辩护》(In Defense of Lost Causes)中的一些分析,该书尝试提出一个持续的论点,试图重新唤醒左翼政治的传统。





作者:Robert Sinnerbrink译者/编辑:机煲
译自Robert Sinnerbrink2008发表于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Žižek Studies的文章:The Hegelian “Night of the World”: Žižek on Subjectivity, Negativity, and Universality,本文可以当做是齐泽克2000年的著作The Ticklish Subject:The Absent Centre Of Political Ontology的导读,台湾译名为《神经质主体》。



Ⅰ / 黑格尔式的神经质主体
黑格尔在齐泽克庞大的(并且仍在不断增长)作品中是一个无处不在的存在。事实上,黑格尔辩证法代表了齐泽克理论计划三元结构的一个端点,另外两个是拉康精神分析理论和当代意识形态批评。齐泽克对黑格尔最重要的分析之一可以在《神经质主体》(The Ticklish Subject)的第一部分找到,题为“世界的黑夜”,他提炼出一个黑格尔式主体的轮廓,经过精神分析的重新阐释,强调主体性的激进否定性。齐泽克在《神经质主体》中的第一章探讨了促使海德格尔从主体性的深渊中退缩的“先验想象力的僵局”(deadlock of the transcendental imagination)(在他著名的“转向”之后),他在第二章则转向了“黑格尔的神经质主体”,这本书对黑格尔的“具体的普遍性”(concrete universality)概念进行了强有力的重新解读,在《视差之见》和《为失落的事业辩护》中继续发挥着关键作用。这种对先验想象力的分析、对海德格尔的批判对黑格尔世界之夜重新解读,共同促成了齐泽克笛卡尔主体激进性的重申——这个被彻底摒弃的理论幽灵仍然“困扰着西方学术界”。这种对黑格尔“世界之夜”的非正统解读——困扰主体性的激进否定性——在一个明确的政治方向上得到进一步发展,这有助于解释齐泽克对“福山”共识(‘Fukuyamaian’ consensus)的批判,该共识受到宗教道德保守派和自由主义的“后现代主义者”的拥趸——即全球资本主义仍然是“我们时代不可逾越的地平线”。



1.齐泽克对康德想象力概念的黑格尔式批判


海德格尔对康德开创性但有争议的解读转向了形而上学的可能性问题,而这又指向了如何思考人类的有限性问题。对海德格尔来说,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第一版中)将生产性想象力(productive imagination)作为构成主体本体论意义上主要角色但他却从这一突破性举动退缩了。事实上,海德格尔声称,康德对主体性的这一激进维度的“退缩”,是对我们作为时间化投射的存在(temporalising-projecting beings)的构成有限性(constitutive finitude)的退缩。然而,康德对想象力的焦虑也可以从黑格尔-拉康的角度进行批评,这正是齐泽克在《神经质主体》中所做的。齐泽克在那里转向黑格尔对康德的形式主义主体性理论的批评,强调康德未能承认构成主体性激进否定维度。齐泽克将认为,海德格尔后来转向对“存在的历史”进行思考,但面对这种激进的否定性时也“退缩”了。 齐泽克的出发点是要表明,康德关于想象力的论述中的模糊和暧昧性,在于它与推论的知性(the discursive understanding)的关系。在康德对认知深思熟虑的论述中,我们从纯粹直观(pure intuition)的杂多(diversity)开始;这种多样性被纯粹想象力(pure imagination)所综合,然后所产生的纯粹综合被知性(the understanding)提供的概念所统一。因此,问题出现了,纯粹的综合是想象力的工作,而知性只是在想象力完成其工作之后才介入?或者说,"纯粹的综合 "是知性的工作,因此想象力只是知性的综合能力在前认知(precognitive)层面的低阶应用?这正是海德格尔在批判康德对先验想象力的“退缩”时所强调的模糊性。在齐泽克看来,海德格尔解读的关键点在于:“应该把想象力的综合确定为思辨的知性的根本维度,应该独立于知性的范畴来分析。康德在这个问题上退缩了,海德格尔则将想象力降格为直观的感性杂多(sensuous manifold of intuition)与知性的综合(synthetic activity of the Understanding)之间的中介。 我认为,海德格尔超越康德的路径,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强调想象力优先于知性浪漫主义解读,这可以与坚持知性优先于想象力的观念论式解读形成对比。康德和成熟期的黑格尔选择了观念论式解读,而谢林和浪漫主义者,包括海德格尔(和早期的黑格尔),则选择了通往超越性的“浪漫主义”路径。它以想象力的自由为基础,但也回避推论的知性。人们沿着这条“浪漫主义”的道路所发现的——正如谢林、荷尔德林、尼采和海德格尔各自所发现的那样——是形而上学的思考,基于从知性到理性的过渡,它会让位于一种后形而上学的语言,哲学与诗歌、文学和艺术交织。我想说的是,齐泽克对康德的(浪漫主义的新黑格尔式)解读,甚至可以从齐泽克对大卫·林奇(David Lynch)电影的解读中窥见,他认为它揭示了“前综合”想象力无意识的、分割的力量。
有趣的是,齐泽克也把自己当做康德的一个“浪漫主义”读者。顺承早期黑格尔的精神,并重新强调谢林激进的自我收缩(self-contraction)的概念,齐泽克转向了康德在其先验想象力的论述中所回避的否定性的激进维度[2]。 事实上,康德的想象力概念忽略了黑格尔所强调的否定性的关键维度——“即想象力作为‘分解活动’(activity of dissolution),它把只作为某个有机整体的一部分有效存在的东西,当作一个单独的实体”。齐泽克认为,对黑格尔来说,这种分解的否定性力量(negative power of dissolution),将整体分解为不同的独立部分,既包括想象力的力量,也包括知性的力量

 


2.
“世界的黑夜”


齐泽克引用黑格尔的两个精彩段落,一个晦涩难懂,另一个众所周知,以显示黑格尔对分解的否定性力量的洞见。第一段来自黑格尔1805-6年的《耶拿实在哲学》Jenaer Realphilosophie手稿,即文章最开头神秘的世界之夜段落。

 

齐泽克在他的许多作品中执着地引用了这段非凡的文字[3]。 在谈及齐泽克对这段话的解读之前,值得做一些说明。黑格尔在这里生动地描述了“非个人的”或“无意识的”表征和意象的生产,这属于前主体性的体验,这些表征意象既是暴力的也是破坏性的,它们将构成自我意识主体性出现的基础。这种前推论、前理性、‘无意识’的内部性是原主体(proto-subject)中(异化)自然的一部分。它表达了“纯粹的”或非个人的自我,其黑暗的无意识领域幻觉性的部分对象(partial object)——“一个血淋淋的头”,一个“可怕的白色幽灵”——正是标志着从自然存在到社会文化主体暴力的、创伤性的过渡。这个充斥无意识的幻想、主体性分解的“世界之夜”,也是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e)的意义——主体有限性的一个不可化约的维度。它是在他者不可思议的凝视中瞥见的否定性的深渊——眼睛的夜晚,主体性的深渊,如黑格尔所说——“一个变得可怕的夜晚”。
这段话与精神分析的共鸣是惊人的,隐喻着诸如弗洛伊德的死亡驱力(death drive)和拉康的与实在界的创伤性相遇(traumatic encounter)的力量,并促成了主体想象性的捕获和象征性“缝合”。事实上,至少在《神经质主体》中,齐泽克将这段话解读为对想象力的否定性、破坏性、分解性力量的经典描述,“这种力量将连续的现实分解为混乱杂多的部分对象’,即现实中幽灵般的幻象,只是作为一个更大的有机体的一部分”。与康德相反,想象力一方面是生产或构成的,同时也是否定或破坏性的。因为想象力是“将直观所拼凑起来的东西分解的力量”;从其适当的整体中,抽象或想象出一个局部的、幻觉对象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一个没有身体的头,一个没有肉体的幽灵,没有形状的颜色,一个无器官的身体和无身体的器官。因此,黑格尔的“世界之夜”——主体性综合力量的否定性——是“最基本和最暴力的先验想象力”:想象力的空洞或抽象自由是分解而非综合的力量;是分解所有事物本身的客观关系的力量。分解性想象力的夜晚是任意的自由(arbitrary freedom)的激进的否定性;再次引用黑格尔的话说,这种力量是“撕开意象,不受任何约束地重新连接它们”。


齐泽克在不同的语境中多次回到这段话,每次都将黑格尔的“世界之夜”与不同的哲学主题联系起来。在《享受你的症状!》中将“世界之夜”与精神分析和德国观念论中关于社会现实的构成或其“假定”的性质连接起来,它是通过“象征性虚构”(symbolic fictions)的展演效力而生效的;象征秩序的普遍性只有在这种否定性深渊的背景下才能出。黑格尔耶拿手稿的文本正是要说明这一点,认为纯粹自我的激进的内在性(radical inwardness)也必须通过作为“命名的力量”的语言而才能进入存在。在《快感大转移》(The Meatastases of Enjoyment)中,齐泽克比较了黑格尔的这种“世界之夜”——自我作为纯粹的“抽象否定性”。与奥托·魏宁格(Otto Weininger)这类对女性厌恶的人,后者这实际上是对主体性本身空无(void)的厌恶[4]。如同在《自由的深渊》(The Abyss of Freedom)中一样,齐泽克强调了黑格尔与启蒙运动传统的决裂,他将透明的主体形象隐喻为“理性之光”,与物质、自然或传统的黑暗惰性或不透明性相对立;与启蒙运动的陈词滥调相反,黑格尔将主体存在的内核,为逻各斯之光开辟空间的姿态,视为抽象的否定,即世界“这个完全疯狂的点,其中部分对象的幻象四处游荡。齐泽克继续将黑格尔的“世界之夜”与谢林的主体概念联系起来,即“纯粹的自我之夜”(pure night of the Self),“无限的匮乏存在”(infinite lack of Being);“剧烈的收缩姿态”(violent gesture of contraction)也构成了黑格尔对疯狂描述的基础,即切断与外部现实的所有联系,然后黑格尔将其解释为主体倒退到“动物灵魂”(animal soul)的水平,仍然未经反思地直接沉浸在其自然环境中。


然而,齐泽克与黑格尔不同的地方在于,他认为这种从世界中抽离,主体的收缩和切断与周遭世界(Umwelt)的所有联系,是人化(humanization)的基本姿态,实际上是主体性本身的出现。因此,经历疯狂是一种本体论上的必然性;没有这种激进的否定性的体验,没有这种切断与周遭世界的联系,就没有主体性,也无法重新构建一个象征秩序。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问题不在于堕入疯狂是如何可能的,而在于主体如何能够通过从疯狂中爬出来而回到所谓“正常——黑格尔这种从世界中激进的抽离——以便通过象征性的中介重建社会现实。这种黑格尔-谢林式的激进否定和象征性重建的时刻,不仅是齐泽克对主体性的论述的一贯特征,也是他对革命暴力的历史-政治分析的一贯立场。



3.“在否定之处停留”

 

齐泽克引用的另一个展现否定性力量的黑格尔文本,是《精神现象学》序言中著名的“延迟的否定”段落。在后者中,黑格尔著名地描述了“分解的活动,这是“知性(Verstand)的力量和工作,是最令人惊讶和最强大的力量,或者说是绝对的力量”。否定性的巨大力量——黑格尔在此将其归于知性而非想象力——它是一种脱离偶然的、属于上下文整体的特殊性的力量,它可以自我持存;这正是“纯粹自我的思想能量”。这种思想的生命,即定义纯粹自我的分解活动,同时又以死亡、有限性、根本性的丧失为标志,但它仍然可以在有限主体的思想中升华(因此它也具有黑格尔无限性的“逻辑”结构)。事实上,与其说黑格尔的这段名言是关于绝对观念论总体化(totalising)主体的形而上学,不如说是对主体的根本有限性(radical finitude)的描述;构成性的否定性既使自主的主体性成为可能,又使其受到限制。引用黑格尔的话来说就是:


死亡,如果我们愿意这样称呼那种非现实的话,它是最可怕的东西,而要保持住死亡了的东西,则需要极大的力量。柔弱无力的美之所以憎恨知性,就因为知性硬要它做它所不能做的事情。但精神的生活不是害怕死亡而幸免于蹂躏的生活,而是敢于承当死亡并在死亡中得以自存的生活。精神只当它在绝对的支离破碎中能保全其自身时才赢得它的真实性。精神是这样的力量,不是因为它作为肯定的东西对否定的东西根本不加理睬,犹如我们平常对某种否定的东西只说这是虚无的或虚假的就算了事而随即转身他向不再闻问的那样,相反,精神所以是这种力量,乃是因为它敢于面对面地正视否定的东西并停留在那里。精神在否定的东西那里停留,这就是一种魔力,这种魔力就把否定的东西转化为存在。而这种魔力也就是上面称之为主体的那种东西...(Hegel 1977: 19)

 

在这段著名的文字中,引人注目的是有限性的体验——死亡、否定性和缺失——都被呈现为自我意识的主体作为精神(Geist)力量的构成要素。想象力的积极面向——例如在对美的审美体验中,想象力和知性之间的主观和谐和自由游戏-——不能处理主体性的这种根本性的否定性维度(除非我们谈论的是崇高的破坏性体验,正如齐泽克继续讨论的那样。作为Geist的主体性正是对有限性的拥抱,以肯定有限中的无限(想象力和知性的转化-先验力量定义了有限的主体),并肯定无限中的有限(在历史和社会主体间性关系中,确认的个人自我意识)。因此,主体性是通过一种否定性自我关系构成的:与自身的关系必然是与他者的关系;一种中介过(mediated)的自我关系,在这种关系中,自我正是通过大他者(the Other)发现自己。同时,这种途径大他者(the Other)的自我关系之所以成为可能,只是因为这种看似孤立的原主体,在其自然环境中的直接自我感受浸被猛烈撕裂了。主体不仅是否定性的自我关系和与大他者的关系,它也是一种自我指涉的否定性(self-relating negativity):它只有通过激进的否定性的体验或否定自己的自由,才能赢得它的真理(它在他者性中的自我认同)。对一切说“不!”,甚至对自己说“不!”;或者如黑格尔所说,通过在“完全分割”(utter dismemberment)中发现自己的体验。

 

再次,对黑格尔来说,这种否定性是构成性的,是存在论(ontologiclal)意义上的,而不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者状态上(ontic)的。自我意识的精神是这种自我指涉的否定性的力量,也就是说,只有通过“在否定之处停留”(tarrying with the negative),我们才能说拥有了自由的主体性。事实上,我们应该注意到,这种基本的否定性时刻是意识和自我意识的现象学旅程中,每一个关键环节的决定性特征(最有名的例子是生死搏斗的主奴辩证法,更不用说在斯多葛主义、怀疑论和苦恼意识中异化的“自由”,或者在法国大革命中对自由的激进肯定,和随后作为抽象普遍性“暴力”的恐怖否定时刻)。这种激进否定的力量,这种“自由的深渊”,对黑格尔来说正是定义和决定“主体”的东西

 

与一些黑格尔的“非形而上学”读者不同,齐泽克并不回避这种激进的否定因素。5事实上,这正是他对海德格尔想象力解读批判的核心所在。齐泽克注意到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黑格尔并没有赞美思考的理性(Reason),而是把知性(Verstand)作为 “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作为“分解”的无限力量,把自然属于一起的东西分解开来。对齐泽克来说,黑格尔在这里把“知性”的“否定力量”与“基本的否定姿态——‘前综合想象力’,我们我们可以斗胆用这个词,它是破坏每一个有机统一体的力量”并置。尽管黑格尔的这两段话似乎说的是对立的现象——即纯粹主观的内部的前理性/前推论的混乱,以及理性所理解的抽象的推论活动——但事实上它们(知性和前综合想象力)必须被放在一起,齐泽克认为,它们同时构成了界定主体性自由本身的前综合和推论的否定性力量。



4. 想象力还是知性?


齐泽克在此忽略了一个明显的问题——黑格尔也从赋予纯粹想象力以首要地位(在1805-6年的耶拿手稿中)转变为断言纯粹知性“分解活动的典范力量(在1807年的《精神现象学》中)。值得注意的是,齐泽克给了这种转变一个“谢林式”的解读,有效地使前综合的想象力和推论的知性成为定义主体的同一否定性力量的两个效力”。“在这里,‘知性’是我们称之为‘前综合知性’的另一个名称。”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可以认为,黑格尔在这里面临着与康德相同的困难:如何解释纯粹想象力与推论的知性之间的暧昧关系?“前综合”的想象力是使自我意识的主体性成为可能的激进否定性的源泉,还是说它存在于最强大的力量中,即推论的知性或纯粹自我?
齐泽克谢林式”解读中,黑格尔对这种暧昧关系的解决方案是将对想象力和知性的解构性力量视为激进的否定性过程的两个相互关联的方面。齐泽克指出,海德格尔认为康德面对生产性想象力(productive imagination)退缩了,这个判断是正确的,但这种退缩却表明,康德“拒绝将作为撕裂直观连续结构力量的想象力,作为一种否定/破坏性的力量展现出来”。康德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即想象力的基本形式不是综合和统一的,而是破坏和瓦解性的:“想象力使我们能够把现实的纹理撕开,把仅仅是整全的组成部分的东西当作有效的存在”。
对于我提出的想象力还是知性对激进否定论更重要的问题,齐泽克的回答是,重心交给综合”想象力(‘pre-synthetic’ imagination)分解力量。齐泽克因此指出,“由于主体的不可化约的有限性,”分解性想象力(disintegrative imagination)优先于知性。事实上,“‘综合’的努力本身总是最低限度的暴力和破坏性,因为每一个综合的统一性都是基于一个原初压抑’行为,不可避免地留下一些(谢林意义上的不可分割的剩余"(或者,德里达意义上的‘增补’。这种原初的“压抑”是进入可以被理性理解的象征界(the symbolic)和主体间性网络(intersubjective universe)的代价:这就是从黑格尔的“世界之夜”到主体间性的“当下的精神曙光”(spiritual daylight of the present)的激烈过渡。 齐泽克因此得出了对黑格尔“世界之夜”非常独特的解释——综合”杂多(multitude),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拉康的实在界(the Real)。正如齐泽克所说,这种“前综合的实在,它的纯粹的、尚未成型、且尚未被最低限度的先验想象力所综合的杂多,从严格意义上说,它是不可能性:它只能被回溯性预设( retroactively presupposed),但实际上永远无法被直接遭遇”。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不公正地批评齐泽克在对于拉康实在界的界定上,陷入了粗糙的前康德的“先验现实主义”窠臼,与此相反,齐泽克在这里吸取了黑格尔的教训,这种回溯性预设的的杂多——用德勒兹的话说,也就是纯粹差异(pure difference)、差异自身(difference in itself)或前个体的奇异性(pre-individual singularities),是先验想象力的产物。同时,预设的前综合的杂多只不过是纯粹的想象力本身,“想象力在其最猛烈的时候,是破坏前符号‘自然’的实在界连贯性的运动”。这个前综合的杂多,即“世界之夜”,是深渊主体自由的无规定性”(unruliness),是否定性的破坏性力量,是有限主体的定义。齐泽克认为,这是有限性的激进时刻,后来的海德格尔面对这个问题却退缩了,从这个否定性的维度中退缩,而试图恢复人类此在(Dasein)在存在论上的分裂,使其脱离存在的隐蔽基础。从这个角度来看,是海德格尔,而不是黑格尔,从有限性的创伤中退却,也就是说,从自由的激进深渊中退却。/



notes:

[1] 我认为,这种黑格尔的背景对于把握齐泽克对西蒙·克里奇利(Simon Critchley)的批判至关重要,后者主张一种(列维纳斯式)伦理无政府主义(ethical anarchism)。

[2] 齐泽克在分析谢林的Die Weltalter时回到了黑格尔“世界之夜”相关段落,将黑格尔的激进否定和将疯狂视为从世界撤出的概念与谢林的“自我收缩”(self-contraction)相比较,后者“否定了自身之外的每一个存在”。

[3] 正如齐泽克所说:“在我几乎所有的书中都反复提到了黑格尔的这两段文字”。

[4] 奥托·魏宁格,像海德格尔一样,从主体性的深渊中退缩。魏宁格则求助于他的厌恶的女性的“henids”或幻象般的“混乱的女性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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