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 年,时在纽约的陈丹青正忧心于未来没有人会懂木心、没有人会读木心。
2011 年,木心葬礼上,陈丹青看到了 100 多位陌生的面孔,他们是来自各地的木心的读者,来与先生告别。2019 年,第一届木心文学周上,十数位作家、学者和数千名从天南海北赶过来的木心读者,聚到杭州单向空间,自两鬓斑白的中文教授到眼神稚嫩的初高中生,年岁的跨度从四〇后延至〇〇后,他们要与木心一起“回到文学”。陈丹青的演讲被木心的读者密密麻麻挤得水泄不通。▲ 2019 年 8 月 25 日,由单向空间联合木心美术馆和出版机构理想国共同举办第一届“木心文学周”,陈丹青《张岪与木心》新书分享会2020 年,第二届木心文学周上,陈丹青说,这是他最后一次以分享嘉宾的身份参加木心美术馆之外的木心的活动,“木心不再是那个木心了,不需要我瞎操心。或许我是读者通向他的一个桥梁,木心喜欢玩彼岸、此岸,所以我不要拦在当中,这个桥要给撤了,我很认真地讲,‘过河拆桥’。”“是时候了,我应该在所有木心活动中退开,离他远一点,回到我跟他老哥们儿那样的状态。”2020 年 8 月 21 - 22 日,在木心作品首度结集精装新版、木心全集计划启动之际,暨“米修与木心”联展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开展、同名画册同期出版前夕,单向空间联合木心美术馆和雷克萨斯一起,用第二届木心文学周继续一趟木心文学、艺术的旅程。很多人说,木心先生的一生,都在践行“在自己身上,克服时代”的箴言。在时代的洪流中,他守住理想与信念,用文字、画作、音符,表达着人文主义者的智识与情怀,为世人留下长久的回味和感动。而此次活动的特约合作伙伴——雷克萨斯,正是一个深耕思想文化、倡导人文精神的豪华汽车品牌,致力于通过关注人的情感与需求,创造直抵人心的感动体验。此次雷克萨斯与单向空间和木心美术馆一同致敬这位超越时代的传奇大师,希望在他的音乐、文学、绘画作品中,重拾一种“智者、雅士与少年”的精神,体味平常生活中的美好与感动。
活动中,木心美术馆馆长、著名画家陈丹青,当代作家、学者,钢琴、长笛演奏家,单读荣誉出版人以及诸多读者朋友们齐聚单向空间·杭州乐堤港店,展开了多场精彩的对谈与讲演,与现场近千名读者观众以及超过 60 万的在线观看观众,共赴追怀木心的文学周末。(活动总体回顾参见:陈丹青:我要对木心“过河拆桥”了)8 月 22 日晚上,作为 2020 木心文学周的压轴活动,陈丹青进行了“米修与木心:幽灵的交遇”主题分享。不过,出人意料地是,在进入主题之前,陈丹青先用很长的篇幅来感谢了许多人,以及解释了为何他要对木心“过河拆桥”。在进入原定主题之后,陈丹青与在场嘉宾和读者一起,比较了米修与木心两位中西画家、诗人的相似与差异,且以《米修与木心》画册,带大家简略地欣赏了两位的画作,并对即将于 9 月份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开展的“米修与木心”联展充满期待。以下是本次主题分享的文字整理节选,读完若意犹未尽的读者可扫描下方海报中二维码观看活动全程视频回放。明天,我们还将奉上音乐会的整理稿。
▲ 扫描图中二维码,或通过直播链接地址:https://izhibo.ifeng.com/live.html?liveid=135148&webkit=1,收看现场回放陈丹青:我还是不很相信在座都会读木心的书,真读过的能否举手?(许多观众举手)——请问杭州师范大学外语系的袁亚琴女士在不在?据说她下午还在的。最近七八年,许多研究生博士生开始研究木心,这是我今晚知道的新名字。她的老师是邓天中先生。早些年他说要成立木心研究中心,浙江大学许志强教授刚才跟我说,这位袁女士就是邓先生的学生,以木心最难读的《诗经演》做了论文——为此,我要讲一个事先没和主办方说的话题:我希望今晚是最后一次参加木心纪念的活动。我真的应该退开了。
我要感谢一堆人,而且稍微回顾 14 年来的变化。我先要感谢 10 个文学人,两位今天就在:孙甘露先生,许志强先生。14 年前的 2006 年 1 月,木心第一批大陆简体版著作面世了。没几个人听说过他,我不得已自己出来,书市上为木心著作出版记者会发言。当然,立刻遭到普遍的质疑:你是个托儿,你为自己老师叫卖。那年,南方北方,不出十个文学人愿意评价木心。最早是 2005 年在网络上推介木心的陈村先生,接着是浙大的许志强先生,兰州的牛陇菲先生,上海的陈子善先生,孙甘露先生、小宝先生、顾文豪先生,北京呢,是人大文学院院长孙郁先生,老记者岳建一先生,70 后作家李静女士、学者李春阳女士。更早,还有长沙的作家何立伟先生。为什么我记得这个时刻?因为我不是文学家,没有资格对外介绍木心,说,这是了不起的文学家。虽然我有恶名在外,但要让庞大的读者群——不敢说是文学圈——认同,非常困难的。但我没有选择,木心就我这个能出面的朋友——照他的话说,哈姆雷特有个霍拉修,跑腿做事,我就是他的霍拉修。2006 年,木心还在纽约,但他的书要上法场了,这时,凡愿意陪我上法场的人——就是刚才说的几位——非常珍贵!过了五年,老头子死了,我去乌镇办丧事,以上十来位哥们全都赶来参加葬礼。再推前,2005 年,我斗胆跟理想国总编刘瑞琳说,我这里有真正的角色,你能不能出书?不能一本一本出,他老了,经不起残酷的市场筛选。当然,这是冒险的事,但她做了。她是我的第一个老板,和我一起顶着嘲笑和流言,出了老头子的文集。我的第二个老板是乌镇陈向宏先生,他有远见。自从茅盾以后,他发现乌镇还有一位文学家,而且是画家。2000 年,他没见过木心的一张画、一本书,但决定请木心回来。大家稍微了解乌镇的历史,那年乌镇还没有从旅游业挣一分钱,但陈向宏顶着压力、质疑,给老头子盖房、派佣人,为他养老。2006 年,木心回来了。为何选择那年?因为 2005 年底理想国决定出他的书。他说,我的简体版在大陆出,就可以回来了。那时他 79 岁,诸位都有 79 岁的一天,希望大家记住这句话。所以刚才说的哥们儿帮我一直撑到木心的葬礼。就是葬礼那天,我看到 100 个左右陌生的面孔,就像今天看到大家一样,来自各地的 80 后读者,站到殡仪馆门前。我仔细问了:你们从哪来,多大年纪,为什么来?他们都说读了木心的书,上学时突然听说——当时已经有网络了——木心走了,就放下课业,放下其他事,买了火车票赶到桐乡,向老人鞠躬告别。那是 2011 年圣诞节前,24 日,平安夜,葬礼后,下午在昭明书院开追思会,会上突然有年轻人说,听说你们在纽约上过木心的五年文学课,有笔记,能不能公布?于是就有了第二年年底( 2012 年)出版的《文学回忆录》。2013 年或 2014 年,上海图书馆专场讲木心,甘露安排的,把场子弄好,自己躲起来,请其他几位嘉宾讲《文学回忆录》。其中有位晚一步出现的哥们儿:浙江大学的张德明,他与我同岁,教了 30 多年世界文学史,看了《文学回忆录》后联系我,说“了不起”。我说有这么个活动你愿意来吗,他说来。当他看到全场一千多人坐满了,说了句经典的话,他说:“木心要是看到这个现场,会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非常同意,今天我要退出关于木心的活动,可以说,就来自这句话。另外一位女士我也感谢她,马宇辉教授,上海财经大学中文系教授,她毕业于南开,精通古文,志愿为《文学回忆录》中国古典文学部分做了大量校勘。下午孙甘露说,感谢丹青为木心做了这么多事。我要认真地说,我没有能力做这些事,木心出书,木心的美术馆和纪念馆,全靠我巧遇的两位老板:理想国刘瑞琳总编,乌镇旅游公司老总陈向宏——他们是我的两大“后门”,在中国,没有“后门”办不成事。有了这两个地方,木心有了出版,有了晚年,有了美术馆。木心过世后,我变成理想国和乌镇的霍拉修,然后木心美术馆招引了好几位小霍拉修,靠他们,美术馆这些年弄成一些好玩的展览。但我要说清楚,为什么这是我最后一次出席木心的纪念活动——第一,我不需要到处介绍他了,第二,我姑且相信举手的朋友果真读了他的书,但事情可能比我想象的走得更远。这些年,平均每年我会收到 5-10人写的信,说他们在做木心专题研究,有南北各地大学生。我的办公桌还放着一位退休老人的稿子,他写了木心的电影剧本,还要写木心传。《诗经演》那么难懂,目前,加上袁女士,已经共有四位校注人。木心的读书会,评论木心的文章,越来越多。许志强先生就是例子,他阐释木心的诗学,格外精彩到位,从 2012 年开始教木心,至今他教了七八届学生了。所以有很多我不知道的青年,包括社会上中老年文学人,认认真真研究木心。我不下岗,因为我得管美术馆,但我得退开,让这件事自己发生,自己走。我了却了过去的心愿,不应该到处出现,一天到晚谈论木心。
其实我要告诉大家,木心在我记忆中不是诸位想象的那个木心,他与我的关系既不是文学关系,也不是绘画关系,甚至不是师生关系,因为他根本不喜欢我的画,我也不给他看我写的书。我们到底什么关系呢,就是在纽约游荡的一个“老盲流”和“小盲流”。当年我 29 岁,他 56 岁,一路这样过来。我必须装成他是我的老师,招引大家注意一下,但实际上我跟他就是哈姆雷特和霍拉修的关系。我回忆木心的文章——《张岪与木心》——字数不少于 10 万,都是回忆他这个人,但他的文学,我一句不评论。我不懂文学,更不懂诗,这么多年轻人,这么多专家在研究他,我应该退开了。有个项目我回避不了, 2015 年木心美术馆开馆,我写了很长的一篇文章谈论他的绘画,好歹我是个画家,总要讲讲他的画,但那篇文章其实还是在说他这个人。现在大家应该明白,我真的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如果明年还有活动,譬如袁亚琴女士发言,我愿意在下面听。但是像这样的专场,我往这儿一坐,好多人跑过来听我讲木心,我想是最后一次。七八年来,我公开只做两件事,一个是木心美术馆工作,一个是理想国让我做的《局部》,我终于有资格说:我老了,一眨眼快七十岁了,我得为自己着想。当然这都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木心的好,木心的重要,不是靠陈丹青才有,绝对不是。如果有谁这样想,我会郑重告诉他,木心好是因为木心好,不是因为他身边有一个姓陈的人。大家说木心很幸运遇到你,不,是我幸运遇到木心。我一辈子再也无法遇到一个叫木心的人,跟他玩 29 年,做他的霍拉修。我还要谢谢刘道一, 2006 年前他是北京的大学生,非常能干,西城区一带的大学有什么响动,是他在玩。木心逝世后,2012 年,天开始冷了,11 月左右他给我打电话说,木心逝世一周年了,你看看我们要做些什么。我非常感动,我以为第二年不会有人提了,散掉了。结果孩子们居然记得。他说来北大讲讲吧,当时《文学回忆录》快要出版了,他把我叫去,礼堂全是人,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讲木心,霍拉修很鲁莽的,之后,浙大、北京图书馆、上海图书馆,都叫我去谈过。总之,木心不需要霍拉修操心了,过去,我可能是读者通向他的一个桥梁,现在我得“过河拆桥”。木心喜欢玩儿彼岸、此岸,我不要拦在当中,桥需要撤了。我是认真的,不是说笑话,所以请书店谅解,以后再找我,我有言在先:2020 年 8 月的活动已经表达这个意思了:过河拆桥。
但木心美术馆的事我得做,这是木心与陈向宏俩人同时委托的。现在我们有了非常好的副馆长,非常好的团队,一帮忠心耿耿的孩子,美术馆的事会接着做下去。
陈丹青:下面就谈今天的主题。9 月上海当代博物馆展览“米修与木心”。
我是无知的人,2015 年才知道有个法国诗人也画画,叫做亨利·米修,80 年代的翻译叫做“米萧”,萧邦的萧。今天许志强和孙甘露告诉我,80 年代米修的诗就译到中国,据说是法国或欧洲公认 20 世纪最重要的两位诗人之一,但他是比利时人,用法语写作。
2015 年木心美术馆建馆,档案上了网,巴黎现代美术馆有个策展人也叫米修,忽然有了个主意:你们那儿有位木心又画画又写诗(他大概看到资料了),我们这儿有米修,他们俩应该在一起办个展览。2016 年他来乌镇看了木心作品,敲定这件事,然后向米修纪念馆、研究中心、家属和收藏家借他的画,很烦的一件事。经过五年筹备,2019 年底确定所有展览画幅、数量、画册等等事项。
疫情来了,展览从 4 月拖到 9 月,我希望不要再变卦了,昨天刚收到印刷厂送来的画册。
亨利·米修也是个老流氓、老侠客,与毕加索有来往,1933 年来到上海,从此说他是个野蛮人,中国文明才伟大,中国书法最牛,后来他一辈子为东方疯狂。其实不止米修,东方崇拜,尤其是远东崇拜,从梵高之前就开始了,1870 年前后,巴黎画家和诗人家里如果放一点浮世绘,有一件中东毯子,都很牛。
1933 年米修年纪轻,长了一张比利时和法国脸,跑到中国。1933 年是中国的好时候,那年木心 6 岁。
米修谈中国书法,非常好。在中国人看来是扯淡,在我看,中国书法被说滥了,需要外面的语言和眼光重新说书法,字与字、笔与笔之间,完全用法语和欧洲人的眼光来说,非常有意思。
他说“我是一个野蛮人”,在欧洲不新鲜,当文明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很多欧洲人痛恨自己的文明,在东方文明面前自卑。我记得西方哪个外交家与周恩来握手,回去写着,“在他面前我们还是野蛮人”,这里有一种很有趣的层面可以解读。中国人胡子少,毛发少,和西洋人比,好像是进化一点,他们比较野蛮。当然,我是从表层的视觉方面说。
我们现在稍微看一眼米修的画,用美术界的术语来说,就是涂鸦,就是滴彩和痕迹。
无题(米修的手)
Untitled (Michaux’s hand)
摄影师 :布拉塞
Photograph by Brassaï
1946
收藏 :米修档案中心
Collection: Archives Michaux
这是米修的手,我们设计画册时用了米修与木心照片,木心的样子在他面前一点也不输,就是东方老绅士,但米修家属说这个野蛮人不喜欢登照片,我们只能将上海15米的大海报改掉,就剩他一只手。这个手有名,因为摄影师有名,名叫布拉塞,专门拍巴黎夜景,你们去看世界摄影史,他有地位,是更老的老流氓,和毕加索他们一起玩的。这张照片据说灵感来自非洲木雕的手,布拉塞就玩了米修的手。
Collection: Mu Xin Art Foundation | 木心 Collection: Mu Xin Art Foundation |
这两张画,右边是老木心,左边就是这个家伙的,现在还有机会拍卖到米修的画,还在市面上,不很贵,我们馆里决定收藏一件。米修这幅画是铅笔躺下来在上面划。希望台下不会画画的人说:啊,我也能画出来,谁要是这样想,今晚回去不妨试试看。
无题
Untitled
私人收藏
Private collection
1971
52 cm × 40 cm
蚀刻版画
Etching
无题
Untitled
私人收藏,法国
Private collection, France
1960
60 cm × 140 cm
纸上印度墨
India ink on paper
陈丹青:这又是涂鸦、又是滴彩、又是痕迹,我们在餐馆吃饭,桌布上就有这样的痕迹,有时候衬衫上也会有。
我相信他弄痕迹时,他想:我在写中国书法。有部纪录片叫《遥远的和谐》,讲 1986 年帕瓦罗蒂访问中国。有个镜头非常好玩,帕瓦罗蒂被打扮成楚霸王,旗子插好,打扮好,旁边站着虞姬,开始唱,帕瓦罗蒂忍不住了,用他自认为的“中文”大声唱了 20 秒钟左右,很用力的动作,忽然停下来,大家一阵鼓掌——就像这张米修自以为写的书法,很好玩,我喜欢这张。
无题
Untitled
私人收藏
Private collection
1983
22 cm × 33 cm
布面(油画板)油画
Oil on canvas mounted on board
这不知道画得什么东西,我要是小时候看,就像是红色暴动。米修疯了,画了 40 多年,我在画册后记里写到,木心有种非常暧昧的心理,逃避绘画,拼命写作。这次看到米修绘画,我觉得他也有神秘的理由,逃避他的诗,我猜他不满意自己的诗。木心不满意自己的画,这是艺术家神神叨叨的一面,他们一定有种不肯说出来的理由,在做别的事。
无题
Untitled
私人收藏
Private collection
1962
75 cm × 108 cm
布里斯托纸上印度墨和水彩
India ink and watercolor on Bristol paper
歌剧
Opera
收藏机构 :木心艺术基金会
Collection: Mu Xin Art Foundation
2002
17.6 cm × 38.7 cm
纸本彩墨
Ink and color on paper
题未定
Untitled
收藏机构 :木心艺术基金会
Collection: Mu Xin Art Foundation
1985—1990
57 cm × 32.9 cm
石版画系列
Lithograph series
这张是真正的书法了,但木心将书法解构了,这是二王草书里的某一个笔划结构,木心把它变成抽象版画,我很想知道亨利·米修看到这张画会怎么讲。
晴风
Sunlit Breeze
收藏机构 :木心艺术基金会
Collection: Mu Xin Art Foundation
1999
9.5 cm × 54 cm
纸本彩墨
Ink and color on paper
陈丹青:不久后画册会在木心美术馆礼品部销售,同时会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销售。目前,我相信无论对米修还是木心,这是一本体面的画册。大家是否愿意给个说法,分享一些感觉?单看米修是一回事,这两个人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你们怎么想?读者:米修,我刚才只看到了一秒钟,我的第一感觉是有点像波洛克的画。木心的画我看过一些,去美术馆看到的,我就觉得木心的画与昨天听到的音乐有点像,一开始听起来有少年气,天真,到后来非常理性,但在那个理性当中又听到浪漫的东西,很妙。画也是,初看起来非常天真,就像小孩画的画,有些很儿童式的想象在里边,但又特别有理性,好像是一种冲突的东西在里边。读者:我看米修的画,我感觉是他把自己推出去的。虽然第一次看,但其中几幅画特别能触动我,比如那幅“女娲造人”,好像整幅画全撒出去一样的,还有前面有几张画,黑底、中间红色柱子,第一眼看上去是炸开来的。很不好意思,我第一次听说米修这个人,这个画家,但我感觉他本质上有点不接纳自己,一直在寻找自己,就像刚才陈老师的介绍一样,一直在用现在这个身份在否定另外一个身份,在这方面就想把自己推出去的很强的感觉。但在看木心老师的画,刚才我一张张画看过去强烈的感觉是很圆润,很和谐,感觉最后他还是接纳了自己。包括陈老师特别介绍的解构的书法,可以看到很强烈的解构,但书法功底非常扎实地铺排在那里。每一次的创新,特别是解构,对以前所有经验及学的知识再次的否定以及学习过程,最后可以找到自己想要的点,所以展现在整个画风上,我感觉很圆润。读者:我觉得无论是写诗还是画画,还是任何的创作活动最重要的是灵智,一定要灵思。最后是灵这个点,觉得自己很有才华,但他也是适才的,是需要工作量的,及时很有灵感,但做下决定就需要很认真地做,前面有人提到过绘画是爆炸式的,要表达疯狂,但他是有控制的,我用音乐的方式,四重奏去一步步表现,而不是乱来。
至于他的画像什么,尤其是后现代画和现代画来说,无需讨论,像一个牛,还是像一个鸡,还是一个鸭,从梵高开始更多的是一种触感或就是要表现光与热,用我的表明将它爆发出来。米修有一点点,与梵高有一点点关系,至于他们会对中国的书法崇拜是很正常的,中国书法是特别神奇的东西,尤其是陈老师您对于绘画的触感一点理解的人,因为中国的书法已从一个技术来说已是极致了,其他人如果从技术入手是绝望的,根本就没什么可玩了,因为古代人已经玩得差不多了,无论是形状方与圆,还是浓淡与转折,包括后现代,草书已经很夸张的地步了,我要表达的统一点就是一个核心“灵智”。
陈丹青:完全同意,灵智。志强你愿不愿意说两句,你研究诗学,这两个哥们儿都是诗人。
许志强:我有一个简单的感觉:米修的作品还是是超现实主义,从超现实主义这个路径里出来的,讲潜意识,偶然渍晕的利用。木心的画是转印画,也是对渍晕的利用,但木心比较注重用精神来接应偶然的东西,使之形成一种自己要有一个评价的画面,这是他们俩不一样的地方。
木心所处的文化环境不可能同步和超现实主义进行对接,他知道有这些东西,但还是在自己的土壤与想象力的空间中展开与美术的一些探讨,当然他肯定也借鉴了这些东西,转印法本来也是超现实主义的一种手法。陈丹青:我能不能这么解释,米修与木心都期待偶然性,两个人对这种偶然效果用不同的控制方法,但在木心那儿,你所说的精神性更显而易见一些。许志强:换言之,木心可能不太相信潜意识的东西,他总是要将潜意识转变为一种图像,而米修完全是超现实主义的路子。陈丹青:米修相比毕加索要晚一两辈,是现代运动的目击者,中途参与进来,可能因为他的诗名,他的绘画在晚年和身后被承认,位置很高,但我还是定义他业余画家,在这个意义上,他比毕加索前卫、耐看。你说的非常对,刚才有个哥们儿也说得非常对——他有波洛克的东西,其实是行为绘画,放弃意志、放弃控制。陈丹青:但米修比波洛克显然斯文得多,虽然出现致幻的、偶然的滴彩或痕迹,但他不是野蛮人。他迷恋中国文化,但他画出了非常西方的效果。木心有一点与他可以对比,木心像他那样向往西方文化,在大量的诗里,将自己写成没有国籍的人,周游列国,对西方熟悉得一塌糊涂,一会儿丹麦,一会儿西班牙,一会儿俄罗斯,一会儿伦敦,在这个过程中,木心写出了中国,不是民族意义上中国,而是文化意义上的中国。我觉得他们俩都建立在对另一种文明的误读。他们读的都是译本,一定有误解,但他们会因为误解而成为他们自身文化的一个异数。许志强:他们都有传统,圣琼佩斯、克劳岱尔都到中国来,米修是学他们的,跟在后面的。他们都是外交官在中国待着,写中国诗,法国人有这么一个小传统。陈丹青:对,自从近东主义出现后,没有断过。我还想回答刚才两个观众的问题,米修与木心的介质,都很像。第一,都画纸本;第二,喜欢用墨色,米修用所谓印度墨,木心用中国墨;再有一个,他们都喜欢用水,但又不是水彩画——木心的水彩不是画出来的,而是转印的。这些相似点让他们有理由挂在一起。如果大家对米修和木心有好奇,去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看原作吧,那是不可替代的经验。他们的路子与取向完全不相干,但因介质、水墨种种,有理由被挂在一起,这个理由是什么?到时候我们看看。高平:一个文明的野蛮人与文明的文明人放在一起,我觉得米修的画的状态是一种陡然的,木心先生有一种渐进感,虽然他的画有很多偶然的成分在里边,比如转印画的方式,但他的美感是偶然产生的,有一种渐渐形成感。陈丹青:木心做什么事都处心积虑,无论写诗,写封信或画张画,从来不允许自己失控,这被你看出来了。高平:米修是当即要死掉的状态,什么都不要了的状态,是非常疯狂的即兴。陈丹青:他巴不得自己失控、致幻。木心完全不是这样。我很期待看到现场,现场会给我一个答案。
再简单说说木心遗稿的出版问题,读者期待很久了,但实在太难,难在哪里?最大的问题是,所有的稿子不标明年月日,我们不知道他四五十本杂稿,几百页散稿,哪年哪月写的,哪个前哪个后,哪个在纽约写的,哪个是回来后写的,只能根据内容猜,这是庞大、漫长的工作。但应该出了。刘瑞琳总编、木心的责编曹凌志,还有我,稿子录入,全部是木心晚年最后一位青年朋友匡文兵的工作。他全程参与纪念馆和美术馆的建成,全程参与木心书画文档归档工作,文学感非常好,做事认真,我们委托他录入全部遗稿,目前完成 12 本,大概 60 万字左右,不足四分之一。需要非常慎重。里边没有整篇的散文、随笔。没有。东一段西一段,有短句、俳句、小段落,也有诗,未完成或完成的诗,白话也有,古体也有,很杂乱。我们遇到一个出版伦理问题:该不该出版,要不要出版,你们想看到吗?(读者回答:想)想看的理由是什么?谁有权利出版未经本人同意的稿子,这是我们心里要过的关,对他来说,文字发表,跟性命一样,反反复复修改,最后再出,现在谁有权利说:我们来出他的遗稿?无论怎样,目前先出版 6 册,每一册按照原来的本子,很小的本子。我讲我记得的一则给大家听。“我不做良相,也不做良医,我愿做个良民,最好有人偷偷叫我一声良人”。完了,下面又拖了一句:没了,就这么一段,其实呢,他在玩“良”字,但触及好几个面——我不要做官,不想救人,就做个良民,最好呢,做个良人,最后——凭良心写作。木心是这么玩字的。
读者:陈老师好,我有一个问题,我曾经在网络上看到一篇文章让我印象特别深刻,主要描述的是文学课的最后一课,有一张照片是大家席地而坐的。但那篇文章下面有两个分主题,第一个主题是“心之所向,素履之往”,我的认知里,这是木心先生这一生对自我追求的一种状态以及底色。第二句话让我更加感兴趣和有触动的是,他认为自己是辩士与情郎,这就是感性与理性的对撞、共处。所以我想问的是,丹青老师您在他去世之后的这九年,当您回忆到他或想起他时,更喜欢他作为辩士一面还是情郎的一面?陈丹青:我经常生他的气,他让我非常难办,他真的是哈姆雷特,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老了以后变得像小孩——他有时候知道让我为难了——很多这样的瞬间,我就心软下来。他越老越像我的弟弟或小孩,我得哄他,甚至骗他,才能将一件事经他同意去做。不要美化我与他的关系,以为我会像他文学里表达的那样,和他交往。我和他就是年轻人——他比我大 27 岁——和老者的一种长期关系,牵涉非常具体的事。我也在想和他到底什么关系,但找不到词语,我很想梦见他。
读者:我请教一下陈老师,这么多年过去了,木心他在你心中的印象有没有发生变化?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因为以前他是你的老朋友,很多记忆都比较清晰,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记忆都在消失,在时间过程当中,我不太确信他在你心中的印象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了。陈丹青:第一,我非常想梦见他,九年过去了,我只梦见他两次。第二,是时候了,我应该在所有木心活动中退开,离他远一点,回到我跟他老哥们儿那样的状态,也就是说,全世界不知道木心,只有一小撮人听过他的课,其中我和他特别熟,明白吗,我想回到那种关系。其实回不去的,我知道,但我不想进入目前这样的状态:我坐在这儿夸夸其谈,老是木心、木心、木心——我不喜欢这样。刚开始站台,不得已,我得出来说他,找到多一点读者,因为他非常渴望读者。但这几年我早就在想:不行,我得走开。我并不享受这种场合,有时候会很感动,但并不享受。木心是另一个人。我熟悉的木心只有我知道,我无法形容给你听,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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