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中国该如何应对更加无序的地缘政治变动现象?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新京智库 Author 肖隆平
导读 · 2021.01.06
当前,全球正在进入一个充满新的不确定性的时代。旧秩序摇摇欲坠,新秩序又尚不能迅速建立。美国经济的在全球地位的在下降,但是却又没有一个国家能够成功接棒。新冠肺炎疫情尚看不到结束的日期,地区间的纷争不断发生。面对这种地缘政治变动的必然现象,作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的中国该如何理性应对?在应对气候变化逐渐达成共识的大背景下,中国又该如何继续展现负责任的大国形象?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教授、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院长郑永年教授接受了来自新京智库的专访,并对以上问题进行了解答。本文内容整理自该专访。
世界处于新秩序构建中的胶着状态
问:欧亚大陆最近不平静,西有乌克兰危机,东有中国台湾及南海议题等。如何看待欧亚大陆的这种变化?美国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郑永年:简单地说,就是一种地缘政治变动的产物,是一个必然现象。近代以来,一直是发达国家在塑造着欧亚大陆地缘政治格局,“二战”以前是欧洲国家,尤其是英国;“二战”以后是美国。现在,因为美国在国际秩序中地位的变动,又造成了新的地缘政治变化。
无论是台海、南海、乌克兰,以及印太,甚至北约东扩等问题,都是因为一方面美国地位衰落,力不从心了,但又还没有完全衰落;另一方面还没有一个国家有能力或者有意愿来取代美国这样一个世界领导者。
地缘政治秩序并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一个人为构建的秩序。现在就是旧的秩序已经摇摇欲坠,新的秩序还没有构建起来。我们今天面临的境况是,尽管中国在崛起,国际影响力在增大,但是中国不是美国,中国政府承诺不会称霸世界,也没有美国那样的意愿,目前也没有能力取代美国。
其他国家更不用说了,俄罗斯尽管军事力量很强大,但它不是一个全方位的大国,经济实力就不是世界大国。印度野心很大,但是能力不足。所以,世界新旧秩序就产生了现在这样一个胶着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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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拜登政府在印太地区构建了“四方安全对话”、“AUKUS”联盟,同时还计划推出印太经济框架计划,广泛构建新的盟友体系。这些叠床架屋的机制之间有何目的,对中国而言意味着什么?
郑永年:这些盟友体系可以说是在全方位地围堵中国,遏制中国发展。“AUKUS”是从军事上针对中国,英国是美国在欧洲最重要的盟友,现在美国连日本都不相信了,转而相信澳大利亚跟自己是同种、同文明。四方安全对话是从经济上针对中国。“五眼联盟”(美英澳加新)从情报共享角度也是针对中国的,从情报共享角度。美国联合其他国家组建各种同盟,无非就一个目标,想全方位地像以前对付苏联一样对付中国。
如果美国的世界两极化战略目标能够达成,那么中美就有可能陷入以前美苏冷战那样的局面。不过,到现在为止,中美经济还没脱钩。以前美苏之间没有中美这样紧密的经贸关系,所以不用先经济脱钩就对峙。现在美国想对中国进行系统性脱钩,还是要多走一步(经济脱钩)才能对峙。对此,我们还是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问:RCEP(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于2022年1月1日生效,如何看历时8年终于生效的这个协定?这对区域一体化或全球经济贸易会有什么影响?与其他诸如CPTPP(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印太经济框架之间又会有何化学反应?
郑永年:RCEP是一个主要由亚洲国家签订的经贸协定,非常重要。亚洲国家间的经贸交往非常频繁,相互依存度高,但是一直没有正式的经济框架协议。现在协定生效以后,将让整个区域的贸易、投资交往更便利,也会更多。同时也要看到,RCEP还是比较侧重于传统的贸易投资,与CPTPP不一样,后者有更高的标准、规则。对亚洲国家而言,RCEP是比较合适的,因为各个国家的经济发展程度不一样,政治体制也不一样,但可以预测的是,它会产生非常正面的影响。
美国提出了印太经济框架构想,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印太框架到底会是什么,但可以肯定它是针对中国的,要抵消中国加入RCEP后的领导者影响力。在RCEP国家中,中国是最大的经济体,美国政府认为中国会在协定生效后取得一个主导的角色。所以,美国要另搞一套抵消中国影响力的机制。印太经济框架所涉及的国家,差不多与RCEP国家重合。当然,中国也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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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对美国挑战我们要更开放
问:作为全球最为重要的两大国家,中美关系在未来一年的走向,如何预判?拜登政府重启价值观外交,在“民主峰会”之后可能还会有更多的动作?
郑永年:如果说是特朗普政府开启了中美之间的脱钩,拜登政府则是进一步开启了世界两极化的进程。拜登一上台就用意识形态来给中美划界,这就导致世界在往两极化方向运动。
“二战”以后,以联合国为中心的秩序是一个多元化、包容的世界秩序。尽管美苏之间有争斗,但大家都是在联合国体系里的。联合国体系是第一层面,然后才是各种同盟的第二层面。特朗普上台后,美国政府试图退出联合国体系,拜登尽管声称要回归联合国体系,但实际上也没有。拜登政府搞的各种同盟战略,尤其是“民主峰会”,都是用意识形态在搞冷战宣言。因此,2022年,美国的努力只会让世界越来越明显地呈现为两极化。甚至一不当心,世界两极化进程还会加快。
问:2022年是美国的中期选举,这是否也将给中美关系带来不利影响?
郑永年:美国中期选举只会恶化中美关系。中美关系实际上是美国内政的反应,因为“外交是内政的延续”。实际上,美国政府是在把他们国家内部的问题外部化,把责任推给中国政府。就像新冠疫情,美国政府自己管控不好,就把责任推给中国。但美国的内部问题,比如收入分化、社会分化等,不是说转移到中美关系上就能解决的。所以,美国内部问题还在恶化,他们就还会继续把责任推给中国。
所以,美国一些比较理性的政治人物,比如伯尼·桑德斯就批评美国政府这样毫无理性地把责任推给中国是不对的,这无益于解决他们自己的问题。我们还是要特别小心美国的中期选举。在美国国内,没有转好迹象的因素出现,就无法促成中美关系往稳定、好的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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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面对这些复杂的情况,中国应该怎么应对?
郑永年:一个词,理性,这非常重要。今天的中美关系不是美国说了算,不是美国说要跟中国冷战,中国就要乖乖地跟美国进行冷战。所以,理性非常重要,不要被美国的节奏带着走。我们应该更好地对“你得到了什么?你失去了什么?”进行思考。
美国社会不是铁板一块,相反,是由很多利益集团组成的得。每一个利益集团对中国(的态度)是不一样的。美国从特朗普政府时期开始分化中国,我们也要想一想如何去分化美国社会内部的既得利益集团、分化美国与其盟友的关系。一句话,我们要理性,我们的不理性就可能会导致自己被美国政府牵着鼻子走。
问:这是不是意味着中国政府不能与美国比谁更封闭,而是谁更加开放?
郑永年:中美之间需要更多的理性,理性之后下面怎么做?就是开放。因为(以前)美苏之间互相不开放,苏联组建华约、美国组建北约,然后在世界各地争取各自争取力量,打代理人战争。中国如果要避免陷入这种境地,唯有开放。中国的开放,就是在国际上建成统一战线的最有效武器,也是分化美国不同既得利益的有效武器,我想来想去没有其他更好的“武器”。
我们要看到自己的比较优势是什么、美国的比较优势是什么?我们的比较优势是经济市场,为了反制西方的技术封锁,我们需要经营好自己的举国体制,但这是一种新型的举国体制。我们不能学苏联关起门来,而是要在开放状态下创新。要知道,无论是美国、日本还是欧洲资本,他们都不会轻易放弃中国市场。我们的人才市场也要继续开放,美国2021年向中国留学生发放了85000张签证。我们自己不能主动脱钩,这是要避免的。世界的两极化是美国的战略目标,我们不能要帮助美国政府做成这件事。
如果美国政府要构建排斥性的贸易集团、投资集团,我们就一定要构建开放性的、包容性的投资贸易集团。中美之间,不是说比谁更封闭,而是要比谁更开放。几千年历史都证明,最终赢家都是更开放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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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元化方法应对多元化国家
问:怎么看中日关系?日本首相的变化将对中日关系产生什么影响?作为美国在亚洲的重要盟友,日本会如何应对美国对外政策?比如说拜登重启价值观外交。
郑永年:其实,日本的外交政策是不管谁当首相,虽然会有一些小的变化,但总体上来说变化都不会很大,用现在的网络流行语来说就是,日本的外交政策是“躺平”了。我并不认为日本换一个首相就会改变(中日关系)大局。
现在的日本,对中国扮演的更多是不利角色。日本放弃追求它自己比较独立的外交政策,完全依附于美国,尤其是在中国台湾主权问题上,这对中国是非常不利的。如果日本想在外交上有所作为,对中国会有影响,对美国也会有影响,但对中国有利的可能性更大。
问:2022年因为德国将成为G7执行主席,法国也将担任欧盟轮值主席,这对中国是否可能产生利好?欧洲国家现在更注重参与印太地区事务,中欧关系未来有哪些值得注意的地方?
郑永年:欧洲国家,无论英、法、德,他们关注印太地区都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现在世界的经济中心在印太地区,并且无论是未来5年、10年甚至更长时间,世界经济中心都将在印太地区。那么,所有国家的外交经济战略重心也都会转移到印太地区。
历史上,亚洲有不少国家都是欧洲国家(包括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法国)的殖民地。欧洲国家大多是海洋国家,是商贸国家,对商贸特别敏感,所以他们关注印太地区是正常的,我们不要简单地认为他们关注印太地区就是针对中国,就是站在美国那边来对付中国。
对欧盟成员国,我们一定要用多元化的方法去面对,不能全面出击。德国刚卸任的总理默克尔,早期其实也相当于是“反华”的,但是后来对中国的态度基本是友好的。现在德国新政府刚成立,我们也需要给他们时间。德国在中国有很大的利益。
现在,国内有一些人认为要对发达国家采取以牙还牙的策略,在国际政治上表达一番情绪,出一口气,这其实是不利于中国利益最大化的。我们不能用一元化的方法去应对多元化的发达国家,我们也得用多元化的方法应对他们的多元化。
警惕无序的2022年
问:气候变化现在已经逐渐形成了全球共识,中国政府应该如何在更加错综复杂的国际环境下推进该议题,并改善自身在国际上的国际形象?
郑永年:气候问题现在是一个全球的关键性问题。我有一个比喻,中国、美国,或世界上其他国家,大家都同在气候这条船上。这条船沉了,大家都要掉进海里;这条船好好的,各个国家间就会有竞争,就会有人坐头等舱,有人坐二等舱,有人喝着香槟……
我们也确实需要重新思考气候问题。在欧洲,气候问题上升为气候安全问题,尤其是对年轻人来说,气候问题是一种价值,它是个价值观。我觉得气候问题,还有公共卫生问题,将会成为甚至比民主、自由更重要的价值。我们还是要对气候问题重新认真思考,把它提升到气候安全的层面,作为一个人类共同价值的问题来看。
问:新冠病毒在全球肆虐了2年,中国货物贸易交易连续17个月保持两位数增长,如何看这个现象?因为疫情等因素影响,很多国家调整自身的产业供应链,以避免对其他国家的过度依赖。有一种观点认为疫情之后的全球化将进入2.0时代,对此如何看?
郑永年:如果全球化从1.0时代进入2.0时代,表明进步,那是好事。但是,我所担心的是,全球化将从1.0时代退回0.5时代,我并不认为现在全球化会有进步。
中国商贸在疫情下出口强劲,我并不认为是永恒的,这更像暂时的。因为欧美国家的新冠疫情管控不好,他们复工复产有难度,中国因为对新冠疫情管控好,工业生产没有被过多干扰。所以,欧美国家很多的生产、生活物资需要中国供应。
美国贸易代表戴琪前段时间说要与中国重新挂钩,但这不是为了改善中美关系而重新挂钩。只是美国现在还脱不了钩,美国很多生产、生活物资不能自给自足,但是芯片已经(跟中国)脱钩了,低端的芯片都在马来西亚投资设厂生产了。所以,我们不要盲目认为,疫情下全球化将进入2.0时代。其实,全球化形势正在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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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对2022年的全球政治和经济发展趋势有何期望?
郑永年:2022年全球将陷入无序状态。旧的秩序摇摇欲坠了,牛鬼蛇神什么的都可能出来,新的秩序又尚不能建立起来,因此相当一段时间内将持续处于无序状态,所以,大家心理上要有准备,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新的不确定性时代。
疫情只是个加速的因素,即使没有疫情,实际上特朗普刚上台时——那时候没有疫情,全球关系恶化就已经开始了。疫情只是一个催化剂,使它提前到来了,并且更加恶化了。在这样一个时期,我们更要做好自己。
(本文内容原载于新京智库 访谈员:肖隆平)
编辑:GBA Review 新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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