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社会资本下乡与乡村振兴
编者按 · 2024.02.19
2024年中央1号文件发布,名为《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学习运用“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工程经验有力有效推进乡村全面振兴的意见》。就全国而言,乡村振兴作为一项伟大的事业,还仅仅是一个开端,需要我们作进一步深度的思考、进一步的深度改革,才能实现可持续的乡村发展。
2024年2月18日,广东省“全省高质量发展大会”在广州召开,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教授、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院长郑永年受邀出席,并在“科技赋能产业支撑全力推动‘百千万工程’取得新成效”分论坛上发言,提出乡村振兴的三种思路和六个方面的政策考量。本文根据郑永年教授在论坛上的发言整理和扩充而成,演讲原题为“百千万工程与中国式现代化”。
2024年中央1号文件发布,名为《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学习运用“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工程经验有力有效推进乡村全面振兴的意见》。作为乡村振兴的核心内容,“千万工程”先在浙江持续推行20余年,积累了非常丰富和宝贵的经验。近年来,浙江经验不断扩散到全国各地。2023年,广东提出了符合自己情况的“百千万工程”。2024年中央1号文件无疑再次给千万工程注入新动能。
从各地的经验来看,乡村振兴围绕着农村的土地、粮食生产、人居环境、乡村治理等维度展开。以广东为例,在过去推行的一年多时间里,各方面都取得了很大的进展。不过,就全国而言,乡村振兴作为一项伟大的事业,还仅仅是一个开端,需要我们作进一步深度的思考、进一步的深度改革,才能实现可持续的乡村发展。
乡村振兴的三种思路
就乡村振兴而言,我们可以梳理出三种不同的思路。
1. 避免乡村成为中国式现代化的“短板”
这种思路的重点还是城市化,认为城市化会解决乡村问题。很多地方都认为,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乡村最终会消失。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国家对乡村投入并不多。即使是投入,也是“救火式”的,即维护乡村的稳定。“以工补农”是典型的思路。过去农村为工业化作出了很大的牺牲,现在工业化要反哺农村。在早期,各地以这种思路为主。不能让乡村拖中国现代化的后腿,这是很多人的共识。这种思路依然在很多地方流行。
2. 乡村振兴可以解决城市化
过程所出现的诸多问题
在这种思路下,乡村不会因为城市化而消失。即使中国的城市化达到了发达国家的水平,也会有很大一部分人口生活在农村。农村永远是农村,中国的农村不会消失,只是面貌和性质会发生变化。再者,乡村的存在和发展本身就是价值,例如帮助缓解就业问题。过度城市化已经导致城市病。最显著的一点便是,城市并没有消化进城农民工。更为重要的是,城市越大,生育率越低。我们国家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之一就是生育率低下,人口增长断崖式下降。这个是和过度城市化、过度大城市化有关系的。欧洲和其他地区也有这种情况。亚洲式的大城市化所造成的恶果最为严峻,我把它称为“绝子绝孙”的城市化——日本三分之一的人口集中在大东京周边,韩国差不多一半的人集中在首尔。除了城市化水平还没那么高的越南生育率还可以,东亚儒家文化圈所有的城市都是低生育率。我们的城市化无疑出了大问题。中国已经步入了亚洲大城市化的通病,即高GDP、低生育率。而建设宜居、宜育乡村可以成为一个有效的解决办法。
东京湾区示意图
(图源:HKTDC Research)
3. 城乡一体化的发展
要实现共同富裕,城乡一体化不可避免。城乡都有自身的优势和短板,融合发展便可以发挥各自的长板,补各自的短板。近年来,这种思路逐渐占据主流地位。
就实践而言,这三种思路并非互相排斥,而是互补的。
2023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强调,推进中国式现代化是最大的政治,实现高质量发展是硬道理。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乡村振兴是一个回避不了的问题,没有乡村的现代化就不会有国家的现代化。
中国式现代化的实现需要一种融合这三种思路的更为宏观的思路。这里围绕着社会资本下乡和乡村振兴。
之所以强调社会资本下乡,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第一,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已经从资本短缺经济体转型提升成为资本过剩经济体。我们已经积累巨量的资本存量,尤其是民营资本。随着经济增长的放缓,社会资本在到处寻找投资空间。现在的情况是,大量的中国资本在流向国外。其中一部分是合理的,主要是中国公司的国际化,发展中国本身的跨国公司。但也有很大量的资本是因为国内缺少投资空间,而把钱从中国的银行转到国外的银行,并没有能够转化成为资本。对我国来说,这既是财富的流失,也是资本的浪费。我们需要为社会资本寻找投资和发展空间。第二,乡村振兴需要大量的社会资本。乡村的生产要素总体上看是单向流出的。农民有了钱,就到城市买房;有了钱,就送小孩到城市读书。乡村振兴的大量投入来自政府。这些年,各级政府的确很努力,但如果只有政府的投入,就会力不从心,很难实现可持续发展。更为重要的是,政府的投入不仅有限,而且领域也不多,主要是农村的基础设施建设。只有社会资本的投入才可以实现可持续的乡村振兴。要吸引社会资本进入乡村振兴,那么就需要考量一系列的政策。这里提出六个方面的政策考量。
六个方面的政策考量
1. 第三次土地制度改革
乡村振兴的核心是新一轮的土地制度改革。中国之前的两次土地制度改革非常成功,造就了今天的中国。第一次农村包围城市,是因为土地制度改革才会成功;邓小平时期的第二次农村包围城市也是土地制度改革,即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今天要实现乡村振兴,同样要有深刻的土地制度改革。例如,要吸引城市中上层人士到乡村,那么至少宅基地需要自由交易。中国城市的房地产已经到了瓶颈,实现高质量的房地产的希望在于乡村。现在越来越多的城市取消限购,但市场并没有正面的反应。作为投入的城市房地产已经过去,城市中上层需要自身的高质量住房。从各国经验看,这只能发生在乡村,而非城市。又如,土地集中经营或者集约化经营就需要社会资本来组织。大量小农的存在很难实现集约化经营,而现在的土地制度恰恰保护了小农体系。在现实层面看,因为过去数十年的城市化,传统意义上的小农已经大量消失,但保护小农的制度体系依然存在。农村土地制度改革也并非新问题,很多政策例如“三权分置”也已经试行了很多年了,但并没有真正推行。经验地看,耕地红线需要保障,但除此之外,农村的土地改革大有作为。这里的核心一是必须让出一部分土地来进行自由交易,二是土地确权,确权不仅能够保护农民的权力,也可以吸引社会资本下乡。过去的产权不明确或者过于复杂的产权(例如“小产权”)都难以撬动社会资本。
小产权房一度成为房地产业“隐秘的角落”(图源:网络)
要鼓励和保障社会资本进入土地领域。我们以前老是担心土地过度集中,现在通过技术手段进行管理和监控是不成问题的。以前富人比较少,现在富人多了,分散的社会资本进入农村,实际上不用担心土地会过分集中。
2. 取消户口制度,
实现城乡人口双向流动
只要户口制度在,大家一直会把城市和乡村对立起来谈。我们应当谈的是居住的概念:城市可以是农民居住的地方,农村也可以是城市人居住的地方。住在乡下的就一定是农村居民、城郊居民吗?住在城市的就是城市居民,不包括农民吗?这没有必然的关系。历史上,我们数千年并没有户口制度,人口在城乡之间自由流动。户口制度是建国以后特殊的历史阶段形成的,我们今天不能把这个制度永久化。这个制度对经济发展无益,而对人的尊严的伤害是很大的,因为人们总是把农村视为落后的象征。我觉得至少可以把城市人口和农村人口的概念模糊化。而这就需要我们做很多的制度改革。
现在的情况是,农民进不了城,城市居民下不了乡。即使农民进了城,他们也不能享受城市居民的权利。很多农民几乎一辈子都在为城市建设服务,但就是变成不了城市居民。同时,城市居民也下不了乡,因为基于土地制度之上的户口制度取消了城市居民的这种权利。
需要意识到,乡村振兴不仅仅是一个经济问题,更是一个文化问题。现在乡村的文化衰落就令人担心,很多歪门邪道、邪教都在农村,随便一个人弄一个庙,大家就可以去拜,这是很不好的趋势。我们几千年的农耕文明是怎么保存和延续下来的?以前士农工商无论哪个阶层,在哪里发了财、当了大官,最后还是要回归乡下的。他们回乡,带去的不仅仅是财富,更是文化,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文化载体。现在的农村人读一点书就出来了,留在农村的都是没有文化的,所以乌七八糟的东西特别多。如何实现文化下乡?很简单,人要下乡。现在的干部或富人一退休,要么在北京,要么就在省会,不回去了,这是资源浪费。现在政府把复兴传统文化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这很重要。只不过,需要强调的是,乡村振兴更需要乡村优秀传统文化的复兴。城乡人口双向流动是乡村文化复兴的有效途径,但这涉及前面所讨论的土地制度的变革。
3. 城乡统筹问题
经过这些年的乡村振兴,农村的基础设施建设大为改观。但是,漂亮的房子很多,住的人还是稀少,人们还是涌向城市居住。道理很简单,因为城市的生活方式远远优于乡村。这是必然的,因为城市的虹吸效应,大量的优质资源集中在城市。这需要城乡统筹——以省级为单位进行统筹,统筹对象为社会保障、医疗、教育、公共住房。或者说,软基建是城乡平等的基础。欧美发达国家,因为城乡的基础软基建没有大的差别,因为人们偏好住在乡下。
土地的统筹级别也有待提高。现在乡下的土地非常分散,尤其是宅基地东一块、西一块。今天的广东省也是,珠三角农业用地非常的碎片化——珠三角应当发展工业的,但是也要做农业;粤北山区本来要发展农业的,现在也要发展工业,这导致了土地都是碎片化的。浙江的统筹是做得比较好的,广东省的统筹还有空间。广东省需要多少农业用地,可以以省为单位向中央要求,在省层面来协调。长三角已经在尝试跨省的土地整合,一个省之内的土地资源更应当得到整合。
城中村和农村的关系也需要协调。我们要看到城中村的优势:城市里的烟火气都在城中村,例如真正要享受广州的美食、深圳的美食就要去城中村,饭店和高档小区没有什么烟火气的。城中村的优势在于和乡下农民的互动。因为城中村有很多资源,如果和乡下联动起来是了不得的。这种联动可以促成城中村成为消费场所,而乡下的村是生产者,如果能形成一整套供应链、产业链,广州、深圳城中村的人就可以带动乡下的富裕。我们可以做一个课题,这里面很多的复合联动系统是需要我们考虑的。
4. 推动行政体制改革,
有效释放城市功能的辐射和扩散效应
跨区域的行政体制改革势在必行,不仅是为了形成区域共同市场,更需要把城市的发展功能得到有效释放和扩散。中国的行政建制过于复杂,过多的行政单元,限制了城市功能向乡村辐射和扩散。很多城市开启帮扶模式,也有些地方如深圳实行“飞地模式”,但这些模式成本很高。说到底,城乡融合或者一体化的核心便是行政体制改革,因为造成城乡二元化的并非其他,而是行政建制。行政体制的改革也是带动城市资本下乡的有效手段。
5. 要建设一大批中小城市,
城镇化也是需要的
我们的中小城市要分散一点,分散化也是共同富裕的路径。从人口结构来说,有一个规律是很明显的:中国生育率哪里最低?北上广深最低。所以中小城市的建设非常重要,有助于改善人口生育大环境。我们要防止形成过多的超大城市,控制城市的虹吸效应。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已经太大了,尽管这些城市GDP很高,但是只生产GDP不生产小孩也是不行的。新冠疫情三年,大家已经有了深刻的教训。城市那么大,如果出现战争呢?欧洲经过了一战、二战的深刻教训,两次战争毁灭了大部分欧洲城市,他们再也不想这种事情发生了。城市越大越脆弱,城市各方面的安全还是要考虑到的。
2017年2月5日,广西南宁市,造价7亿元的中国式“山寨版”欧洲风情小镇城堡建筑群(图源:中国网)
尽管政府需要规划中小城镇的建设,但建设的主体必须是社会资本和城市居民。也就是说,中小城镇建设必须是一个自下而上的过程,是为了满足当地社会发展的需要。不能满足当地社会需要的城市很难实现可持续发展。
6. 乡村自治制度建设,
避免一个完全自上而下的秩序
吸纳各方参与的地方秩序,建设村民自治等农民的参与性治理。现在我们已经提出了“全过程人民民主”的概念,那么如何真正使得农民有获得感呢?这也是我们要考虑的,也是一个很大的农村治理工程。我们现在所处的是流动性社会,村民有权利参与,那么住在农村的城市人,有没有权利参与呢?如果实现了前面所讨论的户口制度,而变成居住制度,那么我们的乡村会是开放型的。只照顾本地人利益,而排斥外地人利益的乡村或者乡镇建设是不会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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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袁浩延
审核 | 冯箫凝 黄紫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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