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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跨性别男生的月经日记|性别梦

性别梦 性别梦GenderDream 2024-01-24

文|Ryan


(本文由Ryan本人撰写,阿翼补充文章引言部分及提供修改建议)


在大多数介绍青春期发育的课堂上,我们都会听到这样一句话——「女孩会来月经,男孩会遗精」。


人们把性别进行简单的「女」「男」二元划分,却在有意无意之中抹去了性少数群体的经验。


我们希望把性别还原给每一个独立的个体,让TA们能够安心地聆听自己身体和内心的感受。


Ryan是一位跨性别男性。他的月经体验和大多数来月经者一样,充满着焦虑与不安。


当疼痛袭来,他不仅要面对自己身体的不适,还要克服内心对痛经的羞耻。


伴随着疼痛,月经似乎把他的身体撕裂开来,其中一半是被指派的身体,一半是具有重新认同的自我。


这一次,Ryan将自己的月经经历详细地记录了下来。


在这个过程中,他比以前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图源:Unsplash(作者:Josefin)


5.31——上次月经结束后的第11天


内裤上有一小片半透明分泌物,摸起来黏黏的。


我低头闻了闻,气味跟往常相似,有一点奶味,又像米汤味,这是一种我熟悉的、身体的气味。


我注视着内裤,起先感到一片空白,而后停留片刻,觉察出内心在撕扯。


这怎么会是我?我每天都会看到内裤上的分泌物,却不敢细想。


只要身体不出毛病,我就可以无视;然而在这样的时刻,细小的肢体感受涌回来,带着毛刺似的,一遍遍陈述:我存在,我存在,我存在。


前几天学校放假,我久违地回了家。


厕所的储物箱里还搁着我前年出国前买的棉条,和我墙上的照片、柜子里的衣物一样,显得陈旧而怪异。


那时候,我还默认自己是女性。


昨天妈妈冷不丁问我:「月经还规律吗?」我愣住了,之后迅速点了点头,把话题跳了过去。


几个月来,我不敢给家人打电话。「我是跨性别男性」当然说不出口,而若要讲其它话题,大概也会暴露那时一刻不停的焦灼情绪。


可隐瞒同样熬人,这次回家总要找个时机讲清楚。


踏进家门后我紧绷着,怕家人们看到我的寸头就立刻揭穿我,更怕家人们一如既往地把我当女孩。


家人间彼此关心身体状况,本该是温暖的,可当妈妈提起月经,她的语言和眼神都在暗示我,对她来说我仍然是「闺女」,她和我还是「母女」关系。


我感觉我与此刻的互动剥离开来,成了旁观者。眼前和妈妈对话的人,是我东拼西凑出来的女性形象。


今天妈妈又问:「你现在来例假用什么?」


「用卫生棉条。」


「那家里可没有。你之前买的都过期了吧,买新的了吗?」


「没事。我带了一小包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自从今年年初认识到自己的性别认同,我的痛经便加重了很多,有一次还连着疼了三天。


我在学校可以缩在宿舍等疼痛过去,但在家怎么办?要装作不疼吗?


我想到要向家人讲述痛经,想到家人们注视我的身体和关注我子宫的疼痛,就紧张得想要逃跑。


Ryan(即「我」)收拾行李时在箱子里装的一小袋棉条和夜用卫生巾,而照片右侧肉色圆形的是乳贴。图片由Ryan提供


6.1——上次月经结束后的第12天


我穿着睡衣,背对家人弯腰捡东西,这时突然想起睡裤上沾有几个月前的经血,一小片淡淡的、洗不干净的血渍。


我下意识地往下拉了拉衣角。


沾上经血的睡裤。图片由Ryan提供


6.11——上次月经结束后的第22天


白带越来越多,我擦拭阴部时,纸巾上留下了透明的、湿漉漉的一滩;深色内裤则沾上了大片粉状白色痕迹。


晚上洗完澡,我照常站在淋浴里拿肥皂洗内裤。


我往内裤中央抹上洗衣皂,双手抵着布面来回揉搓,而热水哗啦啦地冲下来,裹着肥皂沫与黏湿的白带流向下水道。


洗澡时我没有戴眼镜,内裤、水流、身体都模模糊糊。


我看不清内裤上的痕迹,只时不时低头闻闻,等到白带的气味完全褪去,内裤里也拧不出泡沫,就算洗完。


一切都熟悉得不必思考,温热的蒸汽裹着我,让我感到宽慰。


6.13——上次月经结束后的第24天


今天去了奶奶家,跟亲戚们坐在一起聊天。在一片家乡话中,我插不上嘴,渐渐走了神,思绪落到自己的身体上。


小腹隐隐作痛,不知是真的在疼,还是焦虑作祟。


我又觉得阴部有点湿,但和来月经时血液渗进内裤的感觉不太一样,可能是白带。


万一我出门旅行时来了月经——我只带了两三根棉条,得去小卖部买卫生巾。


亲戚问起来,我就要告诉对方我来月经了,而对方大概会嘱咐我「女孩子来例假」时要注意身体,千万不要吃冰的……


我越想越焦虑,实在忍不住了,去厕所拉下内裤看了看,结果发现不仅没流血,而且连白带都几乎没有。


Ryan现在所在学校宿舍楼的无性别卫生间里备有的卫生巾和棉条。图片由Ryan提供


6.15——本次月经来潮的第一天


从奶奶家回来的第二天,我早上翻身下床,感到内裤湿了一片,之后脱下来一看,内裤上果然沾着深红黏稠的血。


我换上卫生棉条,木然洗漱、吃早饭,随后翻开一本小说,想要在疼痛开始前进入故事情节。


十一点左右,小腹传来清晰的痛感,一波一波蔓延,腰也酸痛起来。


我跑去厕所,大便后似乎舒畅了些,但是疼痛没有减弱,分不清是要拉肚子还是子宫痛。


我看不下去书了。


我仿佛被撕成两半,用力想将注意力留在文字中,却在疼痛中无法停歇地感受到此刻真实的身体——流血的、流出白带的、有乳房和阴道的身体。


我放下书,缩在沙发上刷起社交媒体,却什么也看不下去。


为什么要这样忍?我蜷缩着,浑身无力,疼痛刚刚褪去就又涨起来。


我上次痛经时暗自保证,一定要在这个月来月经前备好止痛药,可最后还是没有买。


是忘了吗?还是觉得羞耻?


我在沙发上变着姿势,怎么都不舒服。


我感到这样对待自己很不公平——我总是劝诫自己疼痛无所谓,可是明明身体一直在呼喊:「我好疼,请帮帮我。」


中午吃饭没什么食欲。我怕家人发现不对劲,照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努力吃下炒菜和馒头,吃完后回到房间蜷缩在床上。


下午肚子不那么疼了,但还是感觉腰酸和疲惫。


换棉条时,我拎着湿漉漉的棉线把棉条往阴道外拉,取出后看到上面黏糊糊地裹满血,有些已经渗入棉条内部,有些颜色鲜亮,一团团沾在顶上。


我撕下一截卫生纸将棉条缠住,扔进垃圾桶,然后拿出一根新棉条,推入阴道,再将阴部沾的血擦掉。


吃晚饭时疼痛已经很轻微。我跟妈妈、爸爸和妹妹一起讨论小学和初中几乎常态化的性别暴力,越聊越生气。


我说,我上小学时候,我和身边的女生朋友来月经时总要捂住卫生巾藏进裤兜,而班里的顺性别男生却会大庭广众下哄笑着比划阴茎勃起,这就是赤裸裸的性别压迫。


可是好讽刺,即便可以在饭桌上坦诚地谈论月经羞耻,我面对自己今天上午的疼痛仍然说不出口。


图源:Unsplash(作者:Erol Ahmed)


6.17——本次月经来潮的第三天


今天棉条上沾的血少了,血的颜色转为红褐色。


有一次棉条放在体内时间太短,往外取时,不够湿润的棉条表面蹭着阴道壁,有点疼。


晚上,我终于下定决心出柜,打算先跟妈妈讲述性别认同。


我在房间里试图平息恐惧,构思着要从何讲起,然后去厕所换棉条,把棉条一点点往阴道里推,像个庄重的准备仪式。


6.18——本次月经来潮的第四天


今天和许久未见的小学同学A见了面。吃饭时,服务员帮我们一人接了一杯冰块。


我把冰块全倒进水杯里,而她犹豫了一会儿,说:「你要冰块你就拿走吧,我可能快『来了』。」


她说她痛经很严重,每次疼好几天,有一次疼得晕倒了。她去医院看了之后,发现不是因为疾病,就是单纯的痛经。


以往谈起自己的月经体验,我都会简略地说:「我只有最开始时有点疼,没什么影响。」


说这话时我觉得自己有能力控制身体,不会受身上的「女性器官」困扰,并有种淡淡的自豪。


可是我越发感到这样的描述对我的身体不够尊重——我确实没有疼到晕倒过,然而第一天小腹的绞痛也是实实在在的。


我听完她讲述,默默告诉自己痛经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也试着讲起我的经历。


我说我目前是来月经的第四天,已经不疼了,但第一天肚子疼得厉害,而且今年痛经越来越严重。


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她非常重视我说的话。


她告诉我,布洛芬对于痛经是神药,给我讲解服用方法——见血就吃,不要等到疼起来。


她还说她曾经去看中医调理月经,医生给她配了中药,她连续喝了一段时间。


「调了之后我半年都没疼过。」她说,「你突然比以前疼得厉害,真的可以去看看。」


我第一次这么细腻地跟别人聊起身体状况,听了她的回应有点受宠若惊。


原来那些我觉得「忍一忍就算了」并努力无视的疼痛,她会这么细致地观察和想办法。


她描述身体的感触很娴熟,面对别人的疼痛也会细心关照。


我谈论自己的身体却尴尬而生涩,有种别扭的错位感,像在勉勉强强转述一些我不懂的经验。


我们又聊了一些小学的事。我沉默片刻,终于告诉她我是跨性别男性,并且讲述了青春期时难以言说的撕裂感。


刚聊完月经,我突然说自己是男的,会不会很奇怪?


可她只是点点头,说她之前做过关于「性别认知障碍」(编者注:此用语我们反对使用)的小课题,对跨性别有一些了解。


「你妈妈现在儿女双全了!」她笑着说。


我也笑了。


图源:Unsplash(作者:Alexander Grey)


告别后我想起来,我对月经的最初记忆就是跟A共享的。


小学四年级时,妈妈帮我在书包里放了一片卫生巾和一片护垫,以预备我来月经。


有一天A来了月经。她悄悄告诉我,我便把卫生巾给了她。


半年后我的月经初潮也到来了,于是我垫上包里仅剩的护垫,结果血很快将护垫和内裤都浸透了。


那时我独自跑去厕所,而她察觉我状态不对劲,就跟了过去。


我故作不耐烦地说「我自己能行」,她却一遍遍对我说「没事的」,并从隔间门缝塞给我一张卫生巾。


干燥的棉质表面贴在阴部,胯下总算不是湿淋淋的了。我松了口气,挨过了在学校剩下的两个小时。


今天回家之后她给我发语音,叮嘱我吃布洛芬之前要确认自己是否过敏,出国前记得带止痛药和治肠胃不适的药。


我有点紧张——她是不是还把我当女性?


可是这感觉转瞬即逝。两个人关心彼此的身体感受,跟性别有什么关系呢?


「谢谢你。」我对她说,「你也照顾好自己,明年再见。」


图源:Unsplash(作者:Kateryna Hliznitsova)


6.21——本次月经来潮的第六天


昨天晚上,用过的棉条只有顶部隐隐吸了些血,外面裹着半透明、稍微发黄的黏液。


今天起床后,我把棉条取出来,没再换上新的。


一天下来,内裤上也没有出现血印。


又一次经期结束了。


6.29——本次月经结束后的第九天


在出柜、收拾行李、长途旅行、预习课业之中,我再度将月经抛之脑后。


这几天,我时不时察觉到内裤上的乳白色分泌物,却不再停下多想。


到了学校,我回到了使用男性名字和代词,以及白天穿束胸的生活。


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裸体,感到悲伤。在一个月的月经周期记录中,我不再只用「流血好麻烦」来形容身体感受。


原来疼痛有那么多种形态,而在疼痛之外,黏湿的内裤贴着阴部,小腹若隐若现的紧张,还有朋友间的关心,也都是值得讲述的。


分泌白带,流出血液,子宫收缩、舒张……我的身体柔软而坚韧,有着扎实的韵律。


我感恩身体对我的滋养,愿意倾听和关爱它,可我无法抹去我和它之间的裂隙,也无法压抑试图融入身体时的痛苦。


形状不规则的我存活在形状不规则的身体中,两个棱角分明的生命彼此撞击、撕扯。


无论是否处于月经期间,我总会在每个与身边人和事物接触的瞬间意识到身体的重量,感受到一种隐隐作痛的牵引和阻力。


这种笨拙与生涩就是我的触觉,我感知世界的方式。


图源:Unsplash(作者:Kateryna Hliznitsova)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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