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回顾:《李尔王》中的“老一代”与“新一代”
2021年4月9日,由浙江大学青芝书会主办的“莎士比亚戏剧研究学术对谈系列”继续推出第二期,与谈人北京大学哲学系的吴飞老师、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的娄林老师、以及浙江大学外语学院的朱振宇老师共同探讨了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的《李尔王》中的“老一代”与“新一代”。本次线上沙龙在腾讯会议室进行,主持人为浙江大学外语学院朱振宇老师。
朱振宇老师发言
本次学术沙龙围绕着《李尔王》中的三组人物分析展开,朱振宇老师首先发言,通过对“爱的考验”、“李尔出走”等重要几幕的文本细读,深入分析了“新一代”中高纳里尔夫妇与芮根夫妇的人物形象。朱老师依据埃尔顿(William R. Elton)在《李尔王与诸神》(King Lear andthe Gods)中的划分法指出,高纳里尔、芮根和康华尔这一类人可以归结为“无神论异端”,他们与私生子艾德蒙虽然同为恶人,却性格各异。李尔王的长女高纳里尔展现出的是一个看重利益、精明机诈、言行审慎、目无神灵正义却最终被情欲俘虏的复杂形象。在“爱的考验”一幕中,与直言顶撞父亲的考狄利娅不同,同样洞察人性的她采取的办法是避免直接冲突,与芮根结成攻守同盟;在于李尔的冲突中,面对父亲的无理刁难与侮辱,她步步为营,据理力争,谨慎地将自己置于道德高地;在与李尔争吵后,高纳里尔再次敏锐地做出决定,确保芮根夫妇与自己行动一致;在李尔被两个女儿逼迫绝望出走之后,也只有高纳里尔敏锐地察觉到葛罗斯特伯爵的缺席、并立刻询问其行踪以避免可能的危险,在这一系列举措中,高纳里尔展现出了敏锐的决断力与优秀的行动力。
但朱老师同时指出,高纳里尔的“审慎”有着极大的缺失:在李尔遭到二女儿削减侍从的羞辱之后,他决定接受高纳里尔的条件、重新回到大女儿家,但此时的高纳里尔却坚持要将父亲的扈从削减殆尽,终于将李尔逼上绝路,这说明,高纳里尔对人性的理解是狭隘的,她能够从容应对人性之恶导致的危机,却对宽容与正义的必要性缺乏理解;在与奥本尼的争吵中,她目无神灵,屡次怒斥丈夫为“傻子”(fool),将自己的意志等同于律法;同时,她的“审慎”也未能克服自己的欲望,后者使她被艾德蒙迷惑与利用,最后为情欲的满足杀死了自己的妹妹。朱老师指出,虽然高纳里尔与剧中其他几位恶人往往被称为“马基雅维利式”恶人,但她并未做到马基雅维利所说的控制情感,而情欲也最终导致了她的覆灭。
随后,朱振宇老师从高纳里尔与其他角色之间的联系出发,继续剖析了芮根夫妇和奥本尼公爵的形象。朱老师指出,在“爱的考验”中,李尔的二女儿芮根体现出的是贪图享乐的性情。同时比起高纳里尔的精明强势,芮根无论是在婚姻还是姐妹关系中都表现出了较强的依附性,她的恶是在姐姐和丈夫的引导下不断积累、不断生长而成的。更受李尔喜爱的长女婿奥本尼公爵的确是一位恪守传统与道德的正义角色,但在李尔与大女儿发生冲突、诅咒她永远失去生育能力时,作为丈夫的奥本尼却未能据理力争,反而显得唯唯诺诺,这体现了他的懦弱与行动力的欠缺;同时,奥本尼盲信天道,相信神灵会为人间主持正义,但天道却从未回应奥巴尼的呼告,并且在不同场景中,情节的发展往往还对奥巴尼的意愿形成了嘲讽。
纵观全剧,“有帝王之道而无帝王之才”的奥本尼,似乎更代表一种已然衰落的古典理想。相比于奥本尼的正直传统、笃信天道、懦弱温和,二女婿康华尔目无礼法、鲁莽急躁,处置肯特、顶撞李尔以及挖葛罗斯特眼睛等情节特别反映了他残暴且欠缺思虑的特点。康华尔和剧中的“私生子”恶人艾德蒙就像马基雅维利笔下的狮子和狐狸,一个是张扬的恶,一个是隐蔽的恶。综上所述,无论是富于行动力的高纳里尔、作为帮凶的芮根夫妇,还是仁懦的奥本尼,都未能在“新一代”的角逐中胜出,这意味着,无论笃信人性自然之“恶”,还是执着于人性自然之“善”,都不能看到完整的“人”、乃至完整的“世界”。
娄林老师发言
接下来,娄林老师从丹比(JohnF.Danby)“两个自然”的角度解读了葛罗斯特、爱德加和艾德蒙父子三人。他引用了朱生豪译本第四幕中的一句话“这一个广大的世界有一天也会像这样零落得只剩一堆残迹”作为标题,这句话不仅表明新老两代人对于自然的不同看法,更暗示着两代人世界观哲学观的分裂。在自然观的具体分析之前,娄老师首先点明了“爱的审判”中的一个细节,即肯特和葛罗斯特在分封国土一事上已经与李尔王达成一致,这也表明其实早在测试之前李尔王就已经在心里想好了如何划分国土。
娄林老师的分析主要可以分为三个部分:艾德蒙的自然颂、葛罗斯特的自然颂、以及爱德加的“引路人”定位。艾德蒙的自然观最主要体现在第一幕第二场的一段独白中,他反复强调自己的体格健壮、容貌端正,强调自己的合法性,并且极度憎恶传统礼法,将其比作瘟疫。娄林老师分析指出,艾德蒙理解的自然本质与人的自我本性和自我欲望密切相关,在这里自然约等于人的身体。艾德蒙强调自身的合法性,说明在他看来,传统社会秩序恰恰是不合法的。他以自然出发引导政治行为,想要推翻旧的社会秩序,从而建立一个完全基于人的自然性、爱欲、肉欲的社会,这和以李尔王为代表的旧一代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葛罗斯特的自然颂出现在艾德蒙设计陷害哥哥之后,其中三次出现“自然”一词,他认为国家内乱、父子反目等都是由于天象异变。在葛罗斯特眼中,人间的秩序与宇宙的秩序是相对应的。娄老师引用了亚里士多德《宇宙论》中的“一切美好的事物无不归名于宇宙之下”、以及古希腊俗语“人是小小宇宙”来解释这一自然观。在古典时代,人们认为人间的秩序与天地秩序存在本质性的关联,人的内在秩序是整个世界秩序的一部分。他提出,在古典时代,人的自然是基于世界整体的自然,而西方现代启蒙以来,现代性强调人的自然性,切断了人与世界的联系,导致人越来越陷于肉身的存在。《李尔王》剧本中就呈现为新旧两代人的不同世界观。
在第三部分,娄老师将爱德加这一角色定位成“引路人”,他既是葛罗斯特和李尔王的引路人,同时也是自我的引路人。首先对于葛罗斯特而言,在第五幕第二场中,爱德加营救了父亲之后将其放在一棵树旁,娄老师指出“树”在古希腊罗马文化中代表着“保护、荫蔽”,而爱德加在如此的困顿绝境之中,仍然伪装成苦汤姆来帮助葛罗斯特,为他寻找荫蔽,他成为了父亲的引路人。葛罗斯特死前含笑是因为他知道爱德加的存在保留了正义的可能,爱德加此时成为了他的“眼睛”。对于李尔王而言,李尔王与盲目的葛罗斯特不同,他在潜意识中一直渴望认识自我。娄老师认为,李尔王的疯癫不仅代表着他对于自然哲学的追求,同时也暗含着他对于正义的期待,而爱德加的存在成为他构建正义的一种形式,因此在第三幕中,他反复将爱德加称为“哲人”、“最博学的法官”。对于爱德加自己而言,娄林老师认为爱德加也是自己的引路人。在被迫装疯的过程中,他始终没有丧失作为人的最美好的真善美。在对人世间悲苦有了最深刻的体会之后,爱德加仍然对正义有着最深的渴望和追求,他一直引导自己保留美好的本质,这一点在本剧中显得尤为动人。
吴飞老师发言
最后,吴飞老师从“有与无”这一角度分析了剧中两位主要角色李尔王与考狄利娅。吴老师提出,在莎士比亚所有以君主为主题的剧作中,都渗透着“国王的两个身体”这一命题,它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政治神学的本义,以及如何从中世纪的政治神学转向现代政治哲学,另一方面是对人性的最高点和最低点的讨论。吴老师认为从广度和深度而言,《李尔王》是莎剧中最为宏大的一部,它直接呈现出来的是王位继承问题,而在更深层次则是对自然的理解。剧中主要人物李尔、考狄利娅、以及艾德蒙身上都有自然的体现,但是他们对于自然的理解却各不相同,这其实是自然与习俗的对张,是老王与新王、无与有的对张。
接下来吴老师详细分析了李尔与考狄利娅从有到无,从无回到有,最终又归于无的过程。第一步是李尔和考狄利娅的从有到无。在“爱的审判”中,面对考狄利娅什么都不说的坦诚,李尔回答她“没有只能换到没有”。考狄利娅以无回答父亲,李尔也以无赐给她,这也基本成为两人的命运。在这一幕中,考狄利娅作为最受宠的女儿,什么都没有得到;李尔本处于最高位,却将所有的土地和权力交了出去;肯特作为高贵的伯爵,只能乔装成仆人,三个人都成为了“无”,而最深刻洞察这一切的,是一个本就是“无”的傻子。傻子关于鸡蛋和王冠的描述与《理查二世》中的“空王冠”相呼应,暗示李尔头上的空王冠不过是没用的鸡蛋壳。在发现高纳里尔和芮根的态度后,李尔发疯跑到荒野中呼号,此时的他经历了从人性最高点到最低点的跌落,他认为自己的生活“和畜类一样卑贱”。
第二步则是从无到有。跌到自然最低点的李尔在荒野中遇见了爱德加,主动脱下自己的衣服,除去所有身外之物,反而在自然中回归人性本身。李尔后来用野花为自己做了王冠,象征着在自然中的重新加冕,他重新成为了王。同时法国信使口中描述的考狄利娅如同圣女一般,也暗示着考狄利娅重新从无变成了有。第三步也是最后一步,从有再次归于无。吴老师认为《李尔王》之为悲剧的点睛之笔在于,考狄利娅和李尔的军队并没能取胜,但随后奥本尼和爱德加极力扭转了局势,就在即将迎来最好的结局之时,李尔和考狄利娅却相继死去。二人眼看得以重新为王,实现最初的计划,一切却又归于无。吴老师最终发问,父女二人究竟是实现了最后的拯救,还是归于彻底的虚无?
交流与讨论
三位老师各自发言之后,就剧中的“老一代”与“新一代”展开了交流与讨论。娄林老师认为新一代人的共同特点是强调真实,无论是艾德蒙的自然还是考狄利娅面对父亲的直言。老一代与新一代的关系很可能牵涉到西方现代思想兴起时新思想与旧思想的断裂。爱德加在困境中坚持对于正义与善良的追求,更倾向于古典主义。
朱振宇老师认为莎士比亚既不是古典主义者,也不是马基雅维利式的现代人。莎士比亚似乎不愿意看到新一代人的胜利,高纳里尔和艾德蒙最终都没有取得胜利,最有古典美德意味的奥本尼性格没有发展,在剧中也没有起到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而爱德加却是有成长的,他在放弃自己原有的身份之后,先后扮演了乞丐、农民、恶魔等形象,将自己降到尘埃之中,也获得了应有的同情,并依靠自己机智与行动最终推动了情节,却也在最后的杀弟行为中丧失了“古典”的理想。
吴飞老师认为莎士比亚介于古典与现代之间,他一方面倾向于古典,但又不可避免地意识到现代思想的兴起。莎士比亚的悲剧观也与古希腊不同,在悲剧形态上,莎剧的悲剧更现代,例如本剧的结尾五具尸体躺在舞台上,这与古希腊侧重命运与德行的冲撞有着明显的区别。随后听众们也踊跃提问,三位老师一一作出解答,讨论气氛热烈。
与谈人简介:
吴飞:北京大学哲学系、宗教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礼学研究中心主任,从事宗教人类学、中西文化比较研究。代表著作有《浮生取义》、《心灵秩序与世界历史:奥古斯丁对西方古典文明的终结》等,曾公开讲授《李尔王》、《鲁克丽丝受辱记》等莎士比亚作品。
娄林: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古典学教研室讲师。2014年度中国人民大学教学优秀奖。作为《经典与解释》辑刊主编,编著西方古典学专题研究多种,承担国家社科基金后期项目“《李尔王》与西方现代思想的兴起”。
朱振宇:浙江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浙江大学“求是青年学者”。长期从事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文学、古典文学、比较文学研究,承担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神曲>中的奥古斯丁传统研究》。
本讲座由2021年浙江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基金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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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徐艳
编辑:张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