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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纪要 | 陈早:尼采与莱因哈特的《伊利亚特》研究

RUC古典学 RUC古典学 2023-09-13


2022年12月9日晚,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古典学教研室线上举办了古典学沙龙第2期,本次讲座邀请到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的陈早助理教授,讲座主题为“尼采与莱因哈特的《伊利亚特》研究”。讲座由中国人民大学古典文明研究中心娄林老师主持,两位与谈人进行评议,分别是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的叶然老师中国人民大学古典文明研究中心的彭磊老师


讲座开场


在讲座开场,娄林老师提到了讲座的主题与伊利亚特,以及德国古典学学术发展相关。莱因哈特的学术地位关涉到德国古典学内部发展脉络和相关问题,于现今建设中国古典学有可借鉴意义。


主讲环节



陈早老师表示,此次讲座是对翻译书籍中的部分史实性资料进行分享,将引用尼采的大量未刊稿和书信,偏向尼采的生平逸事。虽然《莱因哈特的荷马与尼采》这篇文章主要讲述莱因哈特,但今天的讲座会将尼采放在前面,叙述重心在于尼采,讲述具体的关于尼采《悲剧的诞生》的事情。


陈早老师


陈早老师提出几个在尼采年表中值得关注的时间节点:

  1. 1858年尼采就读于舒尔普福塔高级文科中学,结识格尔斯多夫(Carl von Gersdorff)。格尔斯多夫并非古典学者,但尼采的诸多手稿都由他收集并刊出。

  2. 1864年尼采进入波恩大学,攻读神学和古典学。尼采在当时崇拜他的老师里奇尔(Friedrich Ritschl)。由于波恩大学当时主流的波恩学派与里奇尔发生了一些学术上的矛盾,尼采在1865年跟随里奇尔转到莱比锡继续学业。

  3. 1866年尼采与古典学家洛德(Erwin Rohde)交好。洛德在作为尼采友人,在尼采早期、中期的发挥了极大作用,尼采早期创造的作品多数经过洛德修订,尼采也会听取洛德的批评和修改意见。

  4. 1870年尼采开始撰写《悲剧的诞生》,同奥维尔贝克(Franz Overbeck)订交。


里奇尔


其中格尔斯多夫、里奇尔和奥维尔贝克三人同尼采的关系,以及对《悲剧的诞生》一书的关联值得关注。1872年出版的《悲剧的诞生》,是尼采以古典语文学家身份发表的唯一一部著作,此后他不再以古典语文学家的身份示人。在《悲剧的诞生》发表之后,当时的古典语文学界无人对这部著作发表意见,它受到整个古典学界的漠视。

尼采致信给自己曾经的老师里奇尔,请他发表看法。但里奇尔对尼采该书持批判态度,在日记中评价“这本书纯粹表现出尼采是一个自大狂”。里奇尔在给朋友的信件中提到了该书,他从这本书“发现了尼采身上的的两个灵魂,一方面是极有天赋的古典语文学家,另一方面好像在进行一场宗教狂欢”。里奇尔认为自己与尼采之间无法相互理解,“尼采让我眩晕,反过来他可能会觉得我是在地上爬行的蠕虫。”尼采之后对整个德国语文学界的评价,恰如里奇尔的评价一般,极为不屑一顾,而尼采后来写作的一些战斗檄文,语气也极其强烈。


维拉莫维茨


整个古典学界对于《悲剧的诞生》唯一有过公开回应的,是22岁的维拉莫维茨。他在同年五月写作《未来语文学》,猛烈抨击尼采。维拉莫维茨认为尼采全凭直觉写作,蔑视尼采的表达,将其比作“小布道坛的”、“记者式的”。他还认为尼采是宗教狂热分子,不适合待在学术圈,并且将这种排斥上升到了人身攻击,让尼采“拿起酒神的权杖”,而不要来污染德国的语文学者,因为尼采不具有语文学者所需的苦行式的、自我否定的素质。

为了回击维拉莫维茨,尼采在信件中求助了两位朋友,格尔斯多夫和洛德。在1872年致格尔斯多夫的信中,尼采对维拉莫维茨作出了较为客观的评价,并对他感到痛惜:“这位年轻人去年秋天还友好地拜访过我,他有天赋、勤奋,就差一点点他就能成为大师,他缺少正确的引导和影响,如果他能得到良好的身边环境成长,他就能读懂我的书。”

更重要的是尼采给洛德的信件。在这些信件中,尼采直白地表达了自己遭到了当时语文学“行会式地”“庸人般地”抱团排挤,因而请求身为语文学家的洛德为他写书,并且强调,这本书写给瓦格纳等听众而非写给语文学家。但同时要求洛德在评判维拉莫维茨的时候必须采用语文学的方法,在行文开头和结束的地方一定要写得极为普遍且严肃,表现出他们并非针对维拉莫维茨个人,而是整个古典语文学圈层。并且尼采还谈到了奥维尔贝克的命题建议,将题目定作“Die Afterphilologie”(后来语文学/伪语文学)。于是,洛德写作《后来语文学》回应维拉莫维茨,副标题指明“揭穿维拉莫维茨的伪语文学”“一位语文学家写给瓦格纳的信”,完全照搬了尼采的战斗模式。随后,维拉莫维茨再次写书回应,在标题中将尼采称作“神父”。尼采再未做过回应,基本退出了古典语文学界。维拉莫维茨晚年也承认自己当时过于狂妄,但仍认为尼采和语文学教职并不匹配。

在尼采与维拉莫维茨笔战期间,谢里曼(Schliemann)声称发现了普利阿莫斯的宝藏。他不遵循任何学术规范,以极为粗暴的手段来发现特洛伊,宣布自己找到了阿伽门农的面具,并且声称自己的妻子是海伦转世,甚至以偷盗行为带出了考古发掘的宝藏。谢里曼认为,经过考古,特洛伊位于亚洲——这颠覆了正统古典语文学者对特洛伊的“神圣想象”和“神圣认同”。此外,尼采也对谢里曼嗤之以鼻,虽然他与古典语文学界并不基于同一个出发点,尼采反对一切实证考古性的发现。


1871尼采同洛德、格尔斯多夫合影,最右为尼采


在1872-1878年间尼采并未放弃对语文学的抨击,写作了《论我们教育机构的未来:六个公开报告》《历史学对于生活的利与弊》等文章。从《我们语言学家笔记》(Notizen zu WIR PHILOLOGEN)中一些批评语文学家的段落可以看到尼采对于德国古典语文学界的批评:“有教养的空心人”“对古代并无尊重”、“语文学本身被挖掘成了碎片”。


他们按照自己的习惯在这些废墟中惬意地为自己安排好一切……其中一个人写诗,懂得字典,他马上就相信自己有资格成为模仿埃斯库罗斯的诗人……还有另一个人以警察的怀疑目光追踪所有的矛盾,追踪荷马作品中留下的所有矛盾的影子……。第三个人在审视古代文化所有那些神秘和放纵的方面时感觉很不舒服,他下决心永远只认可开明的阿波罗。……还有人终其一生都在反复数着希腊罗马诗人的诗句……。最后,有一个人干脆预言了如何从介词角度看荷马诗歌这样一个问题的答案。(《报告》页500)


他认为,语文学的文本考订、勘正只是前期工作准备,需要有更大的目标,而非仅仅停留在历史主义。尼采反对作为“简单的历史化”的“客观性”,他认为历史主义的客观令人厌恶:


人们甚至想象,那样一种人,即过去的一个瞬间同他毫不相干的人,也有资格来描述这个瞬间。古典语文学家和希腊人互相之间经常就是这样的关系:他们互相之间毫不相干——这时候,人们大概也管这个叫做“客观性”吧!在恰恰最高尚、非凡的东西应该被描写的地方,那种故意用来炫耀的不参与状态,那种煞费苦心找出来地、平淡乏味地说明理由的艺术简直令人讨厌。(页213)


在批判完同时代的语文学后,尼采提出了自己对语文学的看法,“语文学悖论”(die Antinomie der Philologie,KSA 8, p.31):人只能从自身经历出发理解古代,反之,这种对古代的理解才能让人评价自己。真正的语文学任务是从自身出发理解古代,感到古代的陌生、恐怖,从而反思现代,更好地认识自身,“理解古代必须先成为人”。

在1875年前,尼采笔记中多次出现“前荷马”(Das Vorhomerische)一词,我们所见的荷马是经过漫长历史竞争后的荷马。这在《荷马的竞争》中能看到:


如果我们不再被荷马的手所牵引和保护,退回到前荷马世界(die vorhomerische Welt)里的话,我们向哪里看呢?只有看黑夜和恐惧,看一种习惯于恐怖的想象的产物,……一种仅仅由黑夜之子、争斗、爱欲、欺骗、衰老、死亡支配的生活。(《荷马的竞争》)


我们需要通过理解前荷马的世界以更好地理解荷马,而非如当时的古典学界一样默认荷马的高贵与肃穆。尼采明确强调,不能混淆“人性”(das Menschliche)与“人道”(das Humane)。尼采对于“人性”的否定是要求回到真正的人性,即完整的menschliche,回到荷马背景中的古代——当时希腊人的特点就在于“不人道”。将希腊人的纯净人性和现代人浑浊的、欺骗性的人性相比,能够完善对人本身的认知。

尼采进而表述了语文学家需要具备的三种素质:理解古代、理解现代、理解自己。语文学家所需要的素质是,懂得美(艺术)、博学、最重要的是将技术上的知识服务于最终的目的:认知他自己。

最后,陈早老师简要提到了莱因哈特。莱因哈特是分析语文学派的重要人物,他在生命末年时专注于研究荷马——从中可以看到许多追随、继承尼采的部分,如对“人性-人道”的区分,以此作为对《伊利亚特》时间先后的指标:在接受文本整体性后对文本层次作区分。简要举例是,莱因哈特基于赫克托尔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现代的、人道的象征,如他的“轻狂”与“恐惧”,而认为赫克托尔是晚熟的人物形象。“可怕的、被视为非人性的能力”更为本原和古老,而与人道伴生的“道德”及其导致的正义、耻辱、狂妄、悖谬是创作相对晚近或相对成熟的表征。


与谈人发言







叶然老师

陈早老师辛勤翻译了莱因哈特的《〈伊利亚特〉和她的诗人》,为学界理解莱因哈特这样一位伟大的古典学家提供了基本素材。这次讲座又由莱因哈特上溯至尼采与古典学这个论题,其细致和深入令我感佩!尼采如何看待荷马问题,确实是真正评判两百多年荷马问题史的一个契机。这不是因为尼采说得都对,而是因为尼采属于少有的几个尝试从古代智慧看待荷马问题的人。既然莱因哈特尊尼采为导师,那么,莱因哈特有没有尝试从古代智慧看待荷马问题?

在荷马问题的讨论中,有分析派和整一派。分析派认为作者是多人,整一派认为作者是一人。荷马史诗这么古老,说作者是一人,根本没人信。从常识来说,整一派已经落了下风。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作者人数,而在于荷马史诗是否具有艺术整一性。事实上,两派的主流都赞同荷马的艺术整一性。20世纪的口头诗学,宽泛来讲也是分析派,也支持荷马的艺术整一性。莱因哈特是这个大潮中的一个环节,他对分析派前提下的艺术整一性作了风格学上的卓越探究。

可是,尼采是分析派前提下的艺术整一性论者吗?在《荷马与古典语文学》中,尼采追问:荷马的艺术整一性来自浪漫主义所说的民族精神吗?民族精神似乎就是莱因哈特说的“自身变化着的荷马”或“动态整体的荷马”。如果这样,莱因哈特便是从民族精神理解荷马艺术整一性。可是,尼采说,只要从民族精神出发,就不可能相信如下这一点:尽管荷马史诗是多人创作,却仍然有一位天才诗人独自地、决定性地领导着不同时空下的多位作者。而尼采恰恰相信这一点,因为他不相信民族精神有作诗能力——此为尼采原话。故尼采虽不是历史层面的整一派,却是精神层面的整一派。尼采还说,这种观点早就是古人的公论,发源自亚里士多德,完善自亚历山大里亚学派。以上是我的陋见,再次感谢陈老师的翻译和讲座,让我有机会对比尼采和莱因哈特这两个同样伟大的思想体系!



叶然老师评议






彭磊老师

感谢陈早老师的精彩讲座!陈早老师今天所讲的主角是尼采而非莱因哈特,对于尼采与古典学的冲突细节进行了细致梳理,尤其是借鉴了尼采的书信,非常能够体现尼采对于当时古典学的态度。作为哲人,尼采所抨击的古典学者的那种禁欲的、自我否定式的研究路数,可以视作现代学术的缩影,现代的学术研究是在复制古典学的禁欲的、自我否定的研究方法。一般会认为,沃尔夫所创立的古典学研究,是在现代科学以及康德哲学的影响下发展起来的,所以在沃尔夫之前的古典学,基本上还停留在文本校勘以及广泛阅读上,也就是所谓人文主义传统,阅读古人著作是为了获得教养、提升自己的品味。但从沃尔夫开创的现代古典学开始,研究古典不再是为了获得教养,而是一种科学化的、实证化的、去主体化的研究


沃尔夫


沃尔夫认为,为了达到一种科学式的客观、公正、准确,如其他自然科学一样,古典学研究首先应该收集尽可能多的材料,足够博学。古典学就从阅读古代经典的方式变化为无所不包的研究,有着严格的对自我科学化的要求,变为了追求一种历史化的科学,古代经典对于它而言都是材料而不涉及价值。古典学不再关心教养,完成了从人文主义到philology的转变。这一转变的契机有浪漫主义的影响,古典学成为了极为现代化学问体系,并且还继承了现代对于人性的理解。尼采是何种意义上的古典学者?陈早老师的讲座特别强调,除了他反对历史化的实证主义研究之外,他对于古代人性的理解与现代古典学的理解是截然对立的。现代古典学的人性预设带有基督教和启蒙哲学的色彩,以现代人性理解古代世界,真正历史的研究应该反对这种以历史的名义进行的非历史研究。

通过分析尼采对于古典学家的批判可以看到,尼采眼中古典学的根本问题在于它以现代人性,或者说以现代的自我去理解古代的人性,而古代被现代人塑造为现代世界。尼采提出,语文学家应该理解三个东西,古代、现代还有他自己。归根结底,是为了理解自身的人性由来,推动对人本身的认识。尼采对古典学的理解和批判有助于我们廓清古典学未来发展的方向。再次感谢陈早老师!


彭磊老师评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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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早|莱因哈特的荷马与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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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编辑 | 吕泓熹

审核 | 彭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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