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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纪要 | 张辉:最完美、诸完美与世界中的行动个体——莱辛《理性基督教》读解

RUC古典学 RUC古典学 2023-09-13


2022年10月21日下午,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古典学教研室线上举办第三十一期“经典与解释”系列讲座,本次讲座邀请到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所长张辉教授主讲,讲座主题为“最完美、诸完美与世界中的行动个体——莱辛《理性基督教》读解”。讲座由中国人民大学古典文明研究中心彭磊副教授主持,五位与谈人进行评议,分别是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卢白羽老师,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童群霖老师,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冯庆老师,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娄林老师与戴晓光老师。


讲座伊始,彭磊老师介绍了张辉老师的学术成就,并着重介绍了张辉老师即将出版的著作《启蒙的复调:莱辛研究》。彭老师提到,莱辛在国内主要被视为一位美学家和戏剧家,他的《拉奥孔》和戏剧作品素来受到关注,但莱辛还是一位神学家和哲学家,有相当多作品讨论当时的神学问题,具有非常重要的思想史意义,张辉教授今晚的讲座就将通过讲解莱辛早年的一篇神学短札来展现莱辛神学思想的特殊面相


讲座现场


主讲环节


张辉老师以德国画家克拉纳赫的油画《赫拉克勒斯与翁法勒》为楔子进入话题,分析了莱辛看到此画后写下的寓言。在寓言人物的交谈中,赫拉克勒斯被称为“全新的哲人”,翁法勒为“亲爱的神学”。“全新的哲人”与“亲爱的神学”这两个相对的概念值得引起注意,“亲爱的神学”为什么要为难“全新的哲人”的问题以及两者的关系,都与今天的主题“理性基督教”(das Christentum der Vernunft)有着内在联系。


德国画家克拉纳赫的油画《赫拉克勒斯与翁法勒》


随后,张辉老师转向一组与“理性基督教”类似的莱辛意味的、悖论性的概念。在“理性基督教”一词中,“理性”作为“基督教”的修饰词,彰显了理性与宗教之间的张力。同样含有悖论性结构的概念比如“市民悲剧”(bürgerliches Trauerspiel)、“有人气的英雄”(Menshchliches Held)、“平常的奇迹”(allgemeines Wunder)、“可能性/似真性”(Wahrscheinlichkeit)。以“市民悲剧”一词为例,古希腊悲剧通常模仿高尚、完整且有份量的行为,在此意味上普通市民不可能成为悲剧的主人。但莱辛在《汉堡剧评》第十四篇中提及,市民悲剧中也会写到国王,但必须注意国王首先是人/普通人。因此,莱辛在启蒙时代使用“理性基督教”这一概念显得石破天惊,尖锐地对启蒙时代的核心思想提出了本质性的质疑


依据卡尔·巴特对基督教历史的描述,“理性基督教”的说法并不是莱辛的发明。从莱布尼茨的传人沃尔夫的作品《克里斯蒂安·沃尔夫写给真理爱好者的对神、世界、人的灵魂以及其他诸事的理性思考》可以看出,理性地思考世界和人,尤其是理性地思考神,乃是18世纪的重要命题。该书的扉页插图中的太阳,也象征着启蒙时代理性的光芒,意味着人乐观地通过理性把握生活以及神与宗教的问题。


《克里斯蒂安·沃尔夫写给真理爱好者的对神、

世界、人的灵魂以及其他诸事的理性思考》封面插图


理性宗教的问题,既是启蒙运动不可回避的最初问题之一,按利文斯顿的说法也是“基督教思想的现代史”的起点。正如利文斯顿、蒂利希等人对“理性宗教”概念进行的内部细分,莱辛在《基督的宗教》中重点区分了“基督宗教”与“基督的宗教”。前者是一般意义的基督教含义,后者更强调要把基督作为一个人来理解。另外,我们应当注意澄清莱辛使用的“理性”概念,才能更好地将其与“启示”对观。这提示着我们从理性思考神学,或者反之从神学思考理性的双向可能性


最后张辉老师从多个侧面进入并考察了莱辛《理性基督教》的文本框架。《理性基督教》依据文本自身结构可划分为四部分:第1-5节对应于旧约时代,核心问题是“最完美、诸完美与旧约时代的终结”;第6-13节对应于新约时代的到来,探讨了“上帝之子、神子与新约时代的到来”;第14-20节进入了“单一本质、无限序列与世界的和谐”;第21-27节探讨了“未来维度、个体的完美与行动”。这篇短文的内在时间线索,恰好与《论人类的教育》所划分的三个时代的时间线索相契合,即“作为第一时代的犹太启示历史”,“作为第二个时代的基督教启示历史”,以及“作为第三个时代的‘永恒福音时代’”。借助罗素《西方哲学史》探讨莱布尼茨时所使用的概念作为参照系,从权能神(旧约)(God of Power)、慈悲神(新约)(God of Love)、到具有理智力量的神(whose appeal is intellectual),最终又落回了“理性基督教”的概念。


此外,张辉老师梳理了《理性基督教》文本的大致线索,即“整一、三一、杂多、单一”的序列。“整一”指完美思考(思考完美),“三一”指三位一体,再依据“分割”讨论了从一到多的世界杂多,最终回到了单一的世界中的行动个体。对处于现代世界之中的我们而言,感受单一本质如何被分割为无限多的世界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在无限多的世界中依然相信世界的“一”,对单一本质的自足与完美做了深入的思考。当怀疑多于坚信,就构成了莱辛面临的巨大悖论,也是现代人都普遍必须面临的巨大困境。因此,莱辛在《理性基督教》中作出了历史进程的白描,尝试完成对现代秩序的构拟,分析其来源与内在的问题。


与谈人发言

卢白羽老师:

莱辛匿名出版莱马鲁斯残稿(《对理性敬拜上帝者的辩护书》),在德国掀起了影响深远的神学辩论,即“残稿之争”。这些残稿用科学方法集中批判了启示宗教的神迹叙述,而莱辛出版残稿的目的主要是想迫使“新义论”为自己的立场辩护。莱辛称自己作为正统神学的盟友,那么他是想通过残稿之争激起与新义论神学家怎样的辩论,以促进正统基督教朝向健康的方向发展呢?莱辛认为新义论神学家抛弃了基督教中很多有价值的东西,因此想重新利用基督教的传统资源。但疑问在于这种资源是什么?在《论人类的教育》中,莱辛提到人理性思考的能力与创造者上帝是同构的,理性在历史中不停地进步,最终达到和启示的合一;同时也提到,人类发展到最后的理想状态是心灵“因善之为善而行善”。那么理性的发展与宗教强大的伦理功能之间是什么样的交互关系


卢白羽老师评议


童群霖老师:

我由施特劳斯关注莱辛。在近代哲人中,施特劳斯最推崇莱辛,称其为最自由的思想者,因而超过康德等德国观念论哲人和英法启蒙哲人。《理性基督教》虽然是莱辛的少作,但却可能是他持续终生的思想底色。若依施特劳斯所说,《论人类的教育》是一部完全“显白”的作品,那《理性基督教》很可能就是莱辛思想隐微的一面。莱辛生前没有发表《理性基督教》,但曾分享给他的好友门德尔松,门氏后来成为德国启蒙哲学权威。门氏对之不太满意,认为它偏离了莱布尼茨而带有斯宾诺莎的影子。莱辛表面上接受了门氏的批评,但在他晚年却向雅可比透露了自己的斯宾诺莎主义倾向,认为“除了斯宾诺莎的哲学就没有哲学了”。莱辛的斯宾诺莎主义明确体现在《论人类的教育》第73节。那么《理性基督教》中真的有维护基督教的成分吗,还是仅仅借用了基督教的壳子?

经典之为经典,就在于某种意义上可以容纳多种解释。我认为,若从莱布尼茨和斯宾诺莎的哲学背景下来理解这篇短文,就可以看到,莱辛此文其实试图调和莱布尼茨和斯宾诺莎的哲学。莱辛在斯宾诺莎式的泛神论框架下(此文的上帝因而就是斯宾诺莎的实体),纳入了莱布尼茨的“最好的世界”与“存在序列”的学说。就调和莱布尼茨和斯宾诺莎主义而言,莱辛可能也在试图调和古典与现代哲学。他的文章最后落脚在“人”这一行动者身上,似乎希望在目的论式的宇宙图景中开显出人之为道德存在者的根基由此是否可以认为莱辛超越了斯宾诺莎式的泛神论,有能力对人的特殊本质做出说明?


童群霖老师评议


冯庆老师:

莱辛作为德国启蒙运动旗帜人物,其独特之处是既有神学关怀,又有对古典哲学传统的关心,即透露出柏拉图主义的“思考”。那么柏拉图主义是否也如亚里士多德一般在莱辛思想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张辉老师的讲座特别厘清了“理性”的概念,需要跳脱出受局限的视角,考虑沉思的传统,亦即柏拉图、苏格拉底式的哲学沉思体验。因此需要柏拉图主义式地理解“思”,才能理解《理性基督教》中神的“思”。柏拉图主义“思”的原初体验中,作为一种温和的启蒙要素,有着与神学达成“和谐”的可能性。这启发我们在理解启蒙时,需要明白哲学与启蒙并不是彼此冲突的,反而可能与神学达成某种较为和谐的关联。

此外,《理性基督教》呈现出让人作为思辨者,承担起与神达成和谐的历史文化使命的功能。但是后人尤其是德国浪漫派,试图借此实现文化基督教,这导致理性之思成为了文化或历史之思,沉思的经验成为了审美主义经验,其进路何在


冯庆老师评议

娄林老师:

尼采曾提及莱辛具有演员的天分,即莱辛的作品框架脉络清晰,其下却又暗藏丰富的玄机。《理性基督教》前段围绕旧约、新约时段的文本条理井然,但后半段却有引人疑惑之处。从第13节开始,上帝“将其完美以无限多的方式分割开来思考”,谈及单一本质、无限序列与世界的和谐的问题。如张辉老师总结,莱辛在尝试一个革命性的实验,即进行现代秩序的构拟。但在21节之后,文本中突然出现“自然”“道德”的概念。因为前文谈及等级的无限序列,以及单一本质与上帝的完美的接近性问题,那么读者会默认这种等级的序列构拟是依据与上帝完美性的相似程度。然而,这就与第25-26节形成一个很大的矛盾,即当单一的本质还原到每个人身上,个人的完美性产生了两种差别很大的可能性:其一是在等级序列中的完美程度的位置,其二是近似于完美的无限接近性。与张辉老师在文末提出的问题一致,上帝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完美,并按自己的完美而行动,那么人呢?莱辛究竟是认为个体的完美能够趋向上帝,还是在无限趋向的过程中能得到“道德的本质”?单一个体的人,可以按照个体的完美而行动吗?个体的完美性是什么?如何才能达到此完美?


娄林老师评议


戴晓光老师:

在讲座中,张老师通过结合莱辛《论人类的教育》的历史框架,提示了《理性基督教》的理性神学与历史进程的对应关系。在这个框架下,张辉老师指出,在《理性基督教》一文的理论性外表之下,蕴含着针对启蒙时代乃至现代秩序的内在困境的具体思考。从《赫拉克勒斯与翁法勒》可以见得,莱辛的“理性基督教”有意识地要在宗教框架内最大限度地纳入理性。在把宗教从启示宗教中脱离出来、转化为理性宗教时,莱辛最大限度上尝试避免“上帝-世界”的对立框架坍塌,避免如笛卡尔与洛克那样在对理性的依赖中拒斥了上帝。为此,莱辛以微妙的方式,既保持了上帝与世界的绝对距离,又保留上帝与世界之间的关联。而莱辛在即《理性基督教》中对于上帝的两种思考方式的划分,即“一次性地思考自己所有的完美”与“分别思考其诸完美”,正是莱辛解决多与一的问题的关键。莱辛的这种尝试表明了他在启蒙运动中特别的身位。莱辛的理性神学是对唯名论传统的一种抵御,而在唯名论传统的发展过程中,在划定了上帝与世界的绝对隔绝之后,取而代之的新式宗教转向了“上帝在世界之中”的斯宾诺莎式泛神论。因此,莱辛的启蒙立场不仅不同于从笛卡尔到斯宾诺莎等人的启蒙,也在对抗由唯名论带来的激进化进程。因此就“泛神论”之争的问题来说,是否可以认为,莱辛并不是雅各比所说的斯宾诺莎的信奉者,这可能只是莱辛的一种调侃或修辞性的说法?


戴晓光老师评议


针对与谈人的评议,张辉老师做了如下回应首先是关于莱辛的思想位置。莱辛在“残稿之争”中与神学各教派的关系,与启蒙思想者如斯宾诺莎、莱布尼茨的关系,与柏拉图等古典哲学传统的关系等问题上,莱辛总是站在某一个思想位置上,却又在另一个思想位置上进行反观(如《为卡尔达诺正名》),而反对他在《一个适时的论题》中所批判的“激情与狂热”。虽然莱辛在文本中提及柏拉图的次数不多,但他更多以写作艺术的方式来接续柏拉图,保持着一种古典心性。这就引出了“节制”的问题。莱辛的这篇文本表面好似水波不兴,但其内涵却是惊涛拍案。这一点也正好回应了关于莱辛写作的隐微和显白的问题。莱辛或在尼采之前把现代性部分地推到极端,思考着“整一、三一、杂多、单一”的联系与问题。总之,莱辛有如中国的鲁迅一般,是一个“好斗的”思想者,却又是异常冷静的思想者。如莱辛自己所说,他无意占有真理,而只会恭顺地扑向上帝的左手,那只握有“唯一的、不断躁动的追求真理的冲动”的左手,并说:“我父,给我吧,纯然的真理只属于你自己”。这句话的落点尤其值得重视。


张辉老师回应


最后,彭磊老师总结说,莱辛写作《理性基督教》时年仅24岁,可见理性与基督教的问题很早就已成为其重要的思考命题。但莱辛在神学方向的面相是模糊且多面的,他对理性与启示、哲学与神学的关系的思考也尤为复杂。比如莱辛让哲学帮助神学“撵动纺杆”,究竟是为了更好地传播哲学还是隐藏哲学?莱辛在《论人类的教育》中所划分的三个时代,似乎预示着人类最终朝向宗教的发展;但莱辛又在致好友的信中称其是一种“假说和体系”,其之制成乃是为了获取拆毁它时的快感,这样《论人类的教育》似乎又成了一部修辞游戏之作?


讲座现场



● 讲座预告|张辉 最完美、诸完美与世界‍中的行动个体——莱辛《理性基督教》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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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桂娜|托尔斯泰生死观视角下的宗教哲学撰稿、编辑 | 解舟

审核 | 彭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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