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弥尔顿的亚当与宗教大法官

诺伊曼 古典学研究 2022-07-13

编者按:本文原题为《弥尔顿的亚当与“宗教大法官”——论上帝面前的自由问题》,作者为诺伊曼(Harry Neumann),李小均教授译,选自《古典诗文绎读·西学卷·现代编(上)》,刘小枫教授选编,李小均、赵蓉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页325-331。为方便阅读,本次推送删去全部注释,有兴趣的读者可查看原书。



   没有人想成为“个体”这个辛苦的东西,因为需要努力。但随处都能方便地找到“少数人”这个虚假的替代品来为其服务!我们一起来吧,抱成团,或许就能治理。在此,隐藏着人类最深刻的非道德。

                                       ——基尔克果


困扰饱学深思之士的核心问题可能就是:何谓真正的人类自由?现代思潮中一大影响深远的流派认为,存在即自由。 本文主要关注《失乐园》中的亚当与《卡拉玛佐夫兄弟》中的宗教大法官展示的自由问题。弥尔顿深信,伊甸园的失落终究会教导人类珍惜自身的自由。但宗教大法官(如果说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却坚持认为,人类因为天生的奴性,不可能将堕落的悲剧转化为一部“神圣的喜剧”。上帝无意干涉人类自由,也就预先排除了人类身上有任何奇迹发生的可能。有鉴于此,弥尔顿笔下亚当堕落之前的行为,实际上佐证了宗教大法官的悲观论调。为了证实这一观点,我们有必要先来细读《失乐园》中的相关文字。



亚当



在《失乐园》第三卷(105-25),上帝解释了他为何要将自由作为珍贵的礼物赐给天使和人类:


全自由,站住的站住,跌倒的跌倒。/ 不自由,他们怎么能证明他们的真诚 /出于真正的忠顺、笃信和爱敬?/ 那可以只显得他们是迫于形势,/ 并非心甘情愿。这样的遵命/ 我有何快慰,他们又怎能受赞美?/ 因为意志和理性——理性即抉择——/ 备而不用,两者都有损自由,/ 使两者都显得被动,这迎合了必然,/ 不是我。……/ 我创造时给自由,他们一定还自由,/ 除非自己作践。



万能的上帝宣称,要对人类的自由负责。若不笃信上帝,人类的自由与上帝的万能看起来总会矛盾冲突。依靠外力获得的自由,难道不正是“决定论的自由”,这不跟自由的概念自相矛盾吗?假使人类意志尚有赖上帝的创造,那么,人的意志不就显得被动,这不就跟上帝所说人的自由背道而驰吗?

如果说圣经中的上帝是出于理性的需要,那么,上帝创造人的意志实际上就预先排除了人的自由。无论古代理性主义者,还是现代理性主义者,无论他们之间的分歧多深,总是倾向认为,上帝和人类都受理性需要的支配。因此,自由是有限度的,受到柏拉图的理念、尼采的权力意志或其他决定性的因素限制。自由,如果最终呈现,必定跟需要相关。惟一可能的自由,是洞悉人类本质的种种需要之后的行动。是故,科学理性或哲人治理就成了普世的灵丹妙药。无论苏格拉底的理性或弗洛伊德的理性,还是任何其他形式的理性,都跟本文的目标无关。关键一点:人的意志和理性若受制于他无法控制的需要,上帝就不能要求人来承担责任(当然,人只有被迫反抗他们的意志之后,我才会说到“意志”和“理性”)。如果撒旦不把亚当绑起来强迫吞下禁果,亚当就不可能犯罪,因为他的意志不会认同这样的罪恶。


伊甸园


创造不受任何需要羁绊的意志,不是人类理性可以理解的行为。因为理性决定了它要寻根问底,从而暗示了作为理性客体的某种决定论;彻底的理性主义就是决定论。 但能够创造不受任何需要羁绊的意志的上帝,不可能受任何支配。若受到支配,上帝根本就不能保证创造的绝对自由。上帝必须是全能全知的创造者。上帝的创造是“无中生有”(ex nihilo)。不受任何前在物相的束缚。柏拉图的“造物主”(demiurge)只是利用永恒的物质模拟永恒之相来创造宇宙,而圣经中的上帝“无中生有”创造了大千世界。上帝不仅仅将混沌变为宇宙。 如果某物未经上帝之手就已实存,上帝的万能将名不副实。

如果上帝是人类自由的创造者,就不可能用康德所说的人类思想范畴来理解上帝。正如康德所言,人们“必须绝学弃知,才能获得一席信仰之地”。康德对其实践理性的信仰,萨特对其自由学说的信仰,都不是宗教信仰。宗教信仰是对道德自由的盲信,纯粹依靠信仰自身, 拒绝再去印证能够创造绝对自由道德之人的万能上帝是否存在。 

渴望圣灵降临的人并非一定要天性虔诚,也不一定关心得到灵魂不朽的回报。但他必须将康德和萨特的道德狂热跟这些人身上缺乏的谦卑结合起来。正因为谦卑,他才不可能把自己看成自身自由的创造者。将自由看成自身最珍贵之物,他自然会感恩自由的创造者。意识到为他创造出自由的上帝不能根据理性来认识,故而,他渴望显灵。当然,圣灵不一定会降临于他,但如果上帝屈尊向他显灵,他也会出于感恩而敞开胸怀接受神的福音。跟他这类道德主义者的谦卑恰成对比,康德和萨特可能的道德特征是自足甚或自傲。

也许,除非在“头顶的星空下和内心的道德律令前”,那些自视为自由的创造者之人,不会体验到谦卑。正如亚里士多德格格不入,他们都自视甚高。但他们在这点上是共同的,那就是,人人都视他们自身最好的东西为他们的上帝,不管这上帝是理性还是权力意志。因此,他们会支持萨特的看法,“成为人就意味着接近成为神”。 对他们而言,亚当的谦卑不是美德。

吊诡的是,正是促使亚当对上帝感恩的谦卑,导致了他的自我奴役,导致他屈服于错误的神祗。亚当的脆弱决定了他对人类社会的需要,甚或,他对人类社会的强烈需要超出了他对上帝的需要。找不到上帝推荐的那种自得其乐,亚当渴求一个伴侣。于他而言,孤独是难以承受的负担。 上帝说他永远只满足于做上帝;他想知道亚当为什么就不能永远满足于只做亚当。但是,亚当的谦卑不允许他成为异端或无神论者,谋求上帝一样的独立。相反,为了存在的圆满,他压倒一切的需求就是人类社会。没有夏娃,他就如过去一样,只是半个人。只有跟夏娃结合,他才能接受自我。

作为伊甸园中惟一的他者,夏娃象征人类社群。在人类社群中,亚当这个激进的社会政治生命体获得了他身上之前缺乏的统一性或自足感。没有了夏娃,自由乃至生命本身,对他来说全都失去了存在的依据。因此,他自愿选择死亡或惩罚,要分担夏娃的命运,因为“失去了夏娃,也就失去了他自己”(第九卷,959)。正如柏拉图笔下的阿里斯托芬说的(《会饮》192B5以下),她是他的世界,他的“另一半”。没有夏娃,即使在伊甸园,亚当也会不满足,觉得生活孤单。


失乐园


当亚当把自己的堕落归咎于夏娃时,上帝就问他(第十卷,145-56):


    难道她是你上帝,你服从她胜过/ 服从上帝的旨意?她生来是你的/ 上司,长辈,还是同辈?而你竟/ 对她放弃了你的男子气和地位,/ 上帝把你放在她之上……/ ……她经过打扮/ 确实可爱,吸引你/ 去爱她,却不是要你臣服……/ 她不适宜管人,那可是你的责任/ 和义务,你该正确认识你自己。


亚当出于对夏娃的需要,将她当神一样对待,但无论夏娃的爱有多少,亚当的激情都难以得到充分回报,因为夏娃不是那么需要他。

夏娃第一次的自我经验不利于她谦卑地认识自身的缺陷。她最先爱上的就是湖中自己的倒影,若非天使的干预,把她带给亚当,这份自恋恐怕永远不会减退(第四卷,465-8):


    ……我一定在那儿/ 到如今还望穿秋水,徒劳痴想,/ 多亏有谁这样提醒我:看什么,/ 美人儿,你那儿看到的正是你自己。



尽管夏娃后来逐渐相信,亚当的智慧和英武在价值上高于自己的美貌,但她最初发现亚当的魅力远逊于她深爱的倒影(第四卷475-91,对观《会饮》180C2以下)。她只是表面尊重亚当,从来没有真正克服自恋,不愿对他臣服。这种桀骜不驯尤其明显地体现于她拒绝了亚当的请求:他害怕她一个人会被撒旦勾引而需要跟她在一起。亚当认识到了他需要跟夏娃一起,并因此抱怨,夏娃为什么没有同感,需要他在场来为她的美德鼓气(第九卷,309-17):


……也别以为别人的帮助是多余的。/ 我就从你外貌的感应力领受到/ 各种各样的美德。如果需要有/ 外界力量的话,我在你面前/ 会更聪明、更机智、更勇猛;/ 而羞辱呢,有你在一旁,/ 那对克服或超越羞辱,/ 会产生极大的活力……/ 我在场时,为什么你内心就不该有同样的/ 感觉,不选择我在一起受考验,/ 我是你受考验的美德的最好的证人?



   亚当的抱怨充满了悲剧色彩,因为他似乎没有意识到,他对夏娃的崇拜多少助长了她的自傲,从而将他主动提供的帮助看成微不足道(第九卷,319-20)。夏娃抗议说,如果她的美德如此脆弱,伊甸园对她就不再是伊甸园(第九卷,335-41)。亚当的崇拜不但没有启迪她,反而激励了她最初的自恋。尽管意识到她的美丽多半只是表象,但他还是无法抗拒她的美丽(第八卷,531-54)。


……对所有其他的乐事/ 我超然不为所动,惟独在这方面/ 受不住美人眼波一瞥强烈的魅力。/ 或者是,我身上自然不经心,使某部分/ 不够保险,挡不住这尤物,/ ……/ 因为我很懂得自然最初的/ 目的,在最为重要的心灵和内在的/ 能力方面她居于稍次的地位;/ ……但是每当我接近/ 她的丽质,她看来完美无缺,/ 她自身就十全十美,极有自知/ 之明,认为凡她想做的或想说的/ 都似乎最聪明、最能干、最审慎、最优越:/ 一切高等的知识在她面前都相形/ 见绌。智慧跟她谈话便惊惶/ 失措,羞惭满面,显得极笨拙。


   得到亚当崇拜的激励,夏娃的自恋怎么可能不膨胀?因此,亚当对自我的不满足,导致了他把夏娃当成偶像,并心甘情愿被这个偶像奴役。


约翰·弥尔顿(1608-1674)


意识到对夏娃的依恋是亚当的“阿喀琉斯之踵”,撒旦于是设计利用夏娃陷害亚当(第九卷,480-6)。正如邪恶的伊阿古知道如何利用头脑简单但为人正直的奥塞罗苔丝狄蒙娜的依恋来毁灭奥塞罗,弥尔顿笔下的撒旦假手夏娃展开行动。投合夏娃的虚荣,撒旦用知识和哲学的魔力拐跑了她的心。他称夏娃是“众神中的女神”、“美丽的天仙”,立刻有效地削弱了她的戒心。他向她描绘知识之树生长出的不可抗拒的完美图景,并赞颂这棵神圣的知识之树是“科学之母”(第九卷,679-80)。他坚持说,甚至连上帝都忍不住要崇拜那些在理性的驱使之下敢冒诅咒和死亡之人(第九卷,700-17):


所以上帝不会损坏你,他会公正的:/ 不公正,非上帝……/ 究竟这为什么要禁止?为什么只是怕,/ 为什么一味叫你这崇拜他的/ 反低微而愚蠢?……/ 所以也许你会死,脱却凡胎/ 换作仙骨。死亡是求之不得,/ ……/ 神灵是什么?人怎么不能变成/ 跟他们一样,同吃一样的食物。



撒旦不失时机地利用苏格拉底的观点:哲学是“关于死亡的教育”(《斐多》)。他知道夏娃对此深感兴趣。哲学被比喻成了“塞壬的歌声”,迷住了那些胸怀远大之人,心醉于歌声的魔力。 尽管意识到种种警告,不要企图成为上帝,但亚里士多德鼓励人们对这些警告置之不理。人们应该追求从神圣知识中获得的自我满足(见亚氏前揭书)。弥尔顿把夏娃——或者说撒旦(对观第四卷,514-26;第二卷,557-69)——描绘成最早的哲人。 自恋的第一个牺牲品就是具有哲学气质之人,莫非这只是巧合(对观第四卷,657-8)?

亚当的谦卑使他不受哲学或科学的蛊惑;但我们注意到,当他必须在上帝和夏娃之间做出选择时,谦卑使他放弃了上帝而选择了夏娃。上帝创造的社会本来是为了抚慰亚当对孤独的恐惧,上帝本来希望亚当主宰这个社会,孰料它最终变成了亚当的神祗。亚当按照“我的王国不管对错”的精神行事,因为他和夏娃的结合就是他的王国或社会。 亚当需要夏娃,所以,他不可能像上帝主宰他那样主宰夏娃。上帝满足于自我,因此也不需要亚当(对观上文关于爱者与被爱者的脚注)。



宗教大法官



对上帝的谦卑虔诚和对他人的欲望需求,这种悲剧性结合构成了亚当的困局。亚当意识到自己并不完美,所以在上帝和在夏娃面前滋生出谦卑。但一仆不能侍两主,亚当最终选择了跟夏娃的社会性纽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大法官为人类甘愿选择受他们自称“和谐统一的蚁群”奴役进行了有力的辩护。大法官被亚当等人的悲剧深深打动,决定把他们从难以忍受的自由重负中拯救出来,“他们恐惧害怕,因为对人和社会来说,再没有东西比自由更没有可支撑的了”。站在大法官的角度,上帝把自由当成礼物送给人类,暗示上帝对人的敌意:


你不愿用奇迹降服人,……你渴求的是人们对你自由的爱,而不是那种囚犯面对把他永远吓呆了的权力而发出的那种奴隶般的惊叹。在这方面,你对人们的估价也同样过高了,显然他们虽然生来是叛徒,却仍然是囚犯。你看看周围,自己想想……人类生来就比你想象的更软弱、更低贱。



大法官认为,所有追求主宰之人,所有甘愿被主宰之人,他们的动机都是想放弃个人自由。这种普世的奴性产生出世界大同的理想,用大法官的说法就是,世界就是一个“蚁群”;即便成吉思汗和恺撒等最伟大的征服者,“也不过是无意识地表现了对世界大同的渴望”,他们自以为最自由,实际上还是被同样专横的情感征服。这种专横的情感促使亚当选择了罪和死,也不愿意放弃跟夏娃的结合。亚当着迷的东西和恺撒着迷的东西,只有量上的区别,没有质上的区别,因为一切主宰的情感都是专横的情感。 因此,大法官确信,人们最终将欢呼独裁,“因为独裁将把他们从无边的焦虑、恐怖和痛苦中拯救出来,不再忍受现在这种煎熬,一切都要自己自由选择”。像亚当一样,他们只有臣服于他们的社会才能找到幸福。事实上,这种奴性就是他们理想中的自由。 出于对他们的怜悯,大法官及其助理“粉碎了自由,为了人类的幸福,他们必须如此”。


宗教大法官(小说插图)


弥尔顿没有像大法官那样悲观,他相信,仁慈无边的上帝最终不会因人的奴性而恼羞成怒。相反,上帝允诺给亚当一个新伊甸园,新伊甸园比他因臣服于夏娃而失去的伊甸园更美好。难怪亚当想知道他该不该因为有着那样光明结局的堕落而喜悦。 显然,弥尔顿相信,伊甸园的教训和耶稣的受难,最终会教导人们从自己强加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然而,大法官却认为,除了少数圣徒外, 人类注定像古老的亚当一样,对自由缺乏激情,因为这种追求自由的激情跟他对社会的需要格格不入。人类对上帝赋予他的独立自由心存反感,不可避免地妨碍了他把堕落的悲剧升华为神圣的喜剧。弥尔顿和宗教大法官都同意,悲剧要转换成神圣喜剧,只有依靠人类自己,因为上帝不会强迫人类自由。

(编辑:可谖)





延伸阅读



古典诗文绎读 西学卷·古代编 (上、下)

刘小枫 编   李世祥等 译

988页,89.00元,2008年

华夏出版社

ISBN:978-7-508-04622-8


购书请扫描二维码



古典诗文绎读 西学卷·现代编 (上、下)

刘小枫 编  李小均等 译

1300页,139.00元,2009年

华夏出版社

ISBN:978-7-508-05078-2


购书请扫描二维码


 




张源 | 解构自由帝国逻各斯

贺晴川|哲学的马基雅维利主义

荐书 | 《施米特论战争与政治》

马勒茨|托克维尓如何反思法国大革命

戴晓光 | 卢梭笔下的苏格拉底与卡图问题

新书|《柏拉图的灵魂学》




欢迎识别二维码关注“古典学研究”微信公众号

插图来自网络,与文章作者无关。

如有涉及版权问题,敬请相关人士联系本公众号处理。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