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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辛 | 一个适时的论题 (朱雁冰译)

莱辛 古典学研究 2022-07-13


编者按:本文原载刘小枫编、朱雁冰译《论人类的教育:莱辛政治哲学文选》(华夏出版社,2008)。中国人民大学古典学研究生班在春季学期的研讨课中曾将本文列为细读文本。推送此文不仅为了缅怀翻译家朱雁冰教授,也因为文章内容本身的确是一个适时的论题。


我更想说:关于一个适时的论题,而不愿用关于一个时代论题﹐首先因为,后者的法国味太浓﹐其次因为,一个时代论题不见得总是适时的论题。这意思是:一个在当前这个时代提出的论题,不见得总特别符合当今时代﹐不见得恰恰现在成熟到了作出决断的时候。可是,我乐于看到﹐人们看到我的标题时更多地想到后者而不是前者。

前些时候﹐《德意志信使》上刊出了一个论题,目前已经有人就此撰文讨论。我也不得不对此稍作思考。可惜,我如果手中不握着笔,便无法思考!多么可惜!我思考只是为了使我自己受到教益。如果我的想法最终令我感到满意,我就撕碎我写的东西。如果我对它不满意,我就将写成的文稿付印。只要我得到更好的教益﹐我宁愿忍受一点儿屈辱。


《德意志信使》杂志及其主编维兰德(Christoph Martin Wieland)

这论题是:

冷漠的哲人和路基阿诺斯(约120-180,晚期希腊作家)式的人物反对他们称之为激情(Enthusiasmus)和狂热(Schwarmerei)的东西,这种努力所造成的恶会多于善吗?反柏拉图派必须固守在哪些界限内才有益呢?

一个奇怪的论题?当我一开始从一般的观点审视它时不免如此感慨。我多么想知道﹐引发这一论题的是什么,其本来目的何在﹗难道至少不该知道是谁提出的这一论题?是冷漠的哲人和路基阿诺斯式的人物?还是富于激情的人和狂热者?

从行文来判断,大概是位富于激情的人和狂热者。因为,激情和狂热在这里似乎是受攻击的一方──人们也许误解了激情和狂热﹐对它们的攻击存在着过火的危险。

然而﹐诱发的缘由﹑目的以及提出论题的人与我有何相干﹖我在就论题作出决断时,并不愿偏向前者或者后者﹐顾忌这一方面或那一方面﹐我祇想对此思考。

但我如果不事先通想一下这个论题﹐怎么能够思考这个论题呢﹖如果对论题及其各个部份没有清楚﹑完整﹑准确的理解﹐我怎么能找到解决办法呢?这就是说,应逐步来,而且一步一步地来。

冷漠的哲人?这难道不正是如钢制的剑那样的东西?当然也有木制的剑:不过,人们将木制的剑称为剑,本来只是为了哄弄孩子的。

并非所有冷漠的人都是哲人。但所有的哲人──我曾想──可能都是冷漠的。

热情的哲人——这是怎样一种人哟!一个热情的﹑具有哲学头脑的人﹐这可以理解。但具有哲学头脑还远远称不上是个哲人。哲人有哲学头脑﹐正如士兵有勇气。可是,二者都不单单具有这种特点。一个士兵远远不只是有勇气,一个哲人远远不只是有天生的敏锐。

咬文嚼字!──有人会说。然而﹐谁不是以咬文嚼字开始自己的思考﹐谁就会──说轻一点儿──永远结束不了自己的思考﹐只会没完没了地走下去。

冷漠的哲人和路基阿诺斯式的人物──这大概不会是同样的人吧?路基阿诺斯是个讽刺作家,而哲人却鄙夷一切讽刺。具有哲学头脑的人──这点我很清楚──曾经、而且现在仍然喜欢将讽刺当真理的试金石。──但正因为如此,他们过去和现在都不是哲人,而只是有哲学头脑的人。   


路基阿诺斯(Lucianus Samosatensis)及其作品


所以﹐冷漠的哲人和路基阿诺斯式的人物是两种不同类属的人物﹐因而论题也是双重的。

一方面问:冷漠的哲人反对他们称之为激情和狂热的东西,其努力所造成的恶会多于善吗?

另一方面问﹕路基阿诺斯式的人物反对他们称之为激情和狂热的东西,其努力所造成的恶会多于善吗﹖

对这双方面的问题只给予一个答案很可能是不够的。因为,不同的人必然有不同的方法。假如冷漠的哲人的努力造成的善多于恶﹐或造成的全是善﹐那么﹐路基阿诺斯式的人物的努力则很可能造成的恶多于善﹐或者造成的全是恶。或者相反。

这一些人固守的界限怎么可能是那一些人固守的界限呢﹖

我很想飞快先跑到左边路上和右边路上看看它们各自的走向。二者是否真的在同一个地方重又相交?──即在对待激情和狂热的问题上。

激情﹗狂热﹗人们只是昨天才提出这两个东西﹖这两个东西只是从昨天开始才在世界上表露出其效用﹖它们的效用──带来幸福和造成不幸的效用──难道不是早就已经向沉静的观察者展露出其内在本质了吗?

唔﹐当然﹐谁都知道激情和狂热是什么﹔我深知﹐如果我想在这里为它们描绘出最清晰的轮廓﹑最细腻工整的画面,肯定只会使它们在每个人的思想中变得更模糊不清。

对众所周知的事物的解释犹如书中多余的铜版插图﹐不仅无助于读者驰骋自己的想象﹐还给想象加上镣铐﹐将它引入歧途。可是﹐我究竟要说明什么呢﹖我要说﹐在论题中根本没有提及,什么才真正是激情和狂热。它只是谈到冷漠的哲人和路基阿诺斯式人物认为是激情和狂热的东西。    

他们将什么视为激情和狂热呢﹖他们所认为的东西真的是激情和狂热﹖或者并非如是﹖

如果他们认为的东西真的是激情和狂热﹐我们便又回到常轨。可是﹐如果他们所认为的东西并非如是﹐如果他们觉得千百种并非其物的东西似乎是激情和狂热﹐那么﹐为了迎合提出论题的人的意旨,天晓得我必得选择这千百种东西中的哪一种了﹗这个论题缺少一种限定﹐没有这一限定,便可能得出无限多的解决办法。

例如,我不认识、也不愿认识的一些先生们将词语的热烈和富于感性﹐将对真理诚挚的爱,将对特殊见解的附和﹐将对所思考的以及思考方式的大胆直言﹐将对意气相投的人们暗自的友善支持等﹐将其中的一种﹑多种或者全部视为激情和狂热:哎,注意!这尤其糟糕。假若如此,这里还有一个问题:这些被误解的特点恰恰是有思考头脑的人藉以确立其真正的哲学生活的东西,那些人致力反对这些特点,其造成的恶是否多于善呢?

他们怎么可能﹐至少那些冷漠的哲人怎么可能有如此谬误而乏味的思想﹖唉﹐他们可是哲人呵﹗这种东西与路基阿诺斯式的人物还有些接近﹐因为,路基阿诺斯式的人物往往本身便是富有激情的人﹐在毫无想法的嬉戏中,他们将一时之念视为根据﹐将调侃当成反驳。


莱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1729-1781)


可是﹐前面说过﹐他们是哲人呀﹗哲人不更应该明白什么是激情和狂热﹖难道哲人会冒险靠自己反对激情和狂热的努力而造成更多的恶﹖哲人﹖

哲人针对激情和狂热做了些什么呢﹖他们对表达之激情不仅什么都没做﹐还悉心维护这种激情。哲人清楚地知道﹐激情是一切美的艺术和学科的顶点﹑盛开的花朵:劝说诗人﹑画家﹑作曲家摈弃激情,无异于让他终生安于当平庸之辈。可是﹐思辨的激情呢﹖哲人针对思辨的激情,针对自己经常处于其中的这种激情做了些什么呢﹖他只是努力防止不至让这种激情将自己变成耽于激情的人。这犹如一个品味细腻的嗜酒者﹐他爱与朋友一起喝一杯﹐却又有节制﹐避免成为一个醉鬼。哲人本身为了自己的利益所做的﹐难道不可以施予他人吗?

哲人一旦冷静下来﹐便竭力澄清他在激情昂扬的情况下所产生的模糊的活泼感觉﹐使之成为清晰的理念。难道他不可以如此对待他人的这种模糊感觉?如果这不是哲人的行当﹐又会是什么?如果哲人,这位哲人最终遇到双重的激情──那控制着表达激情的思辨激情﹐他怎么办?将之区别开来﹐欣赏表达的激情而又检视思辨的激情。

这便是哲人针对激情所做的事﹗哲人针对狂热做些什么呢?二者在这里应该不是一回事吧?狂热不应只是激情之移译的浑名吧?

不,不!因为,激情昂扬的人并非都是狂热的人﹔有的狂热者绝对不是富有激情的人﹔他们几乎并不劳神去装出一副富有激情的样子。

Schwärmer[狂热者]、Schwärmerei[狂热]派生自Schwarm[群]、schwärmen[打堆﹑蜂拥];特别用来指蜜蜂。因此,造成一群蜂涌般的欲望,便是狂热者的固有特征。

按出于什么目的喜欢结成蜂涌般的一群﹐以及为此而使用什么手段﹐狂热者分成不同的类别。一些狂热者以贯彻某些宗教概念为目的﹐声称他们拥有自己的来自上帝的推动和启示(他们也许是骗子或者被骗者,也许自己欺骗自己或者被他人欺骗),这足以使他们达到上述目的。同时,这也许重又成为实现另一目的的手段﹔我说的是﹐只是由于这类狂热者──不幸是数量最大、最危险的狂热者﹐人们便称他们为具有模范作用的狂热者。

这类狂热者中的某些人绝不愿称自己为狂热者﹐因为,他们并没有声称拥有自己的神性的本能冲动和启示。但这并不是事情的本质。狂热者无一不聪明过人﹐他们非常懂得自己在某一时代必须带哪种面具。上面那种面具适于迷信和僭政当道的时候。哲学氛围较浓厚的时代要求较富于哲学意味的面具。可这些更换了的面具,我们还是把你们认出来了!你们仍然是狂热者﹐因为,你们要蜂涌成群。你们是最危险的一类狂热者,因为,你们想方设法要得到的是同样的东西,即你们在另一种情况下靠声称自己拥有神性的冲动和启示要得到的盲目追随。现在﹐你们不过靠另一种方式得到它。你们诅咒冷静的考察,说如此考察不可用于某些事物,甚至不想知道已经做出的冷静考察﹐似乎你们自己才想要并能够做出这种考察。

针对这最广泛的意义上的狂热﹐哲人做些什么呢﹖──哲人﹗我在这里并不考虑路基阿诺斯式的人物。这类人物反对激情的努力因自己是富有激情的人而不可能有实际意义﹐同样,他们反对狂热的努力也由于自己是狂热者而不可能有真正有益的结果。因为,他们也要蜂涌成群。他们要将狂笑的人拉到自己一边﹐一群狂笑的人﹗── 所有人中最可笑﹑最可鄙的一群。



不必理会这些丑陋嘴脸!——我的问题是﹕哲人针对狂热做些什么?由于哲人无意蜂涌成群﹐也不轻易追随蜂涌的一群﹔他同时认识到﹐狂热只可能用狂热遏制﹐所以﹐哲人对狂热——无所作为。除非人们将下述表现算作哲人为反对狂热而作出的努力﹕当狂热者以思辨的激情为其依据或者声称为其依据的时候﹐哲人努力澄清与之有关的概念,并使之达到最大限度的精确。

当然﹐这一定会使某些狂热烟云消散。但是﹐哲人并没有考虑到陷于狂热的个人﹐只顾走自己的路。哲人并不扑打团团飞舞于自己面前的虫豸﹐但他的单纯运动、甚至他的静坐也使不少虫豸丧命﹕要么被他踩死﹐要么被他吞食﹐要么被卷入他的衣服﹐要么在他的灯上烧死。如果哲人感觉到一只小虫在用刺触动自己一个敏感的地方──啪﹗如果哲人打中了它﹐它就死了;如果没有打中它﹐哲人仍旧继续走自己的路﹐世界是广阔的!

从根本上看﹐这正是哲人们对人世变故不想产生却实际上产生了的那种影响。因此﹐激情昂扬的人和狂热者竭尽全力抵制这一影响。当他们看到﹐所有一切最终是按哲人们的头脑而非按他们的头脑运行的时候﹐他们简直要疯啦。

只有在这样的情形下,哲人才对激情昂扬的人和狂热者采取了稍微宽容﹑甚至偏袒的态度:假若完全没有激情昂扬的人和狂热者﹐他们即哲人们损失最大。其原因不仅由于,哲人随之将会失去作为自己的欢乐和观察之活的源泉的表达激情﹔也因为思辨激情对于哲人们是一个如此丰富的新理念宝库﹐一个如此快乐的眺望更广阔的远景的顶峰﹐哲人们乐于探查这宝库﹐乐于攀登这顶峰﹐尽管他们在这顶峰上面十次中没有一次遇上眺望所必要的好天气。在狂热者群中﹐哲人发现了一些具有侠肝义胆的人﹐这些人狂热地维护着人类的权利(die Rechte der Menschheit)。哲人──如果时代和环境要求的话──会乐于与这些人一起蜂涌成群﹐正如哲人乐于在自己的四堵墙内分析种种理念。

还有谁比莱布尼茨更称得上是冷漠的哲人呢﹖还有谁比莱布尼茨更不愿失去激情昂   扬的人呢﹖还有谁比他更善于利用众多激情昂扬的人呢﹖莱布尼茨甚至认为﹐即便人们从一个德国的激情昂扬的人的著作中学不到什么东西,仅就语言方面讲,仍然必须阅读它。莱布尼茨是如此公允!


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


尽管如此﹐还有谁比这个莱布尼茨更被耽于激情的人所仇恨呵!只要一碰到莱布尼茨的名字,他们便立即神经过敏﹔由于沃尔夫(1679-1754)将莱布尼茨的某些理念──在某些方面稍有曲解──织进一个肯定并非莱布尼茨体系的体系﹐于是,先生因学生的缘故而不得不永远受到责罚。他们当中有的人明明知道,先生与学生相去甚远﹐却故作不知。因为,将学生的片面和浅薄当作先生的犀利目光痛加诅咒﹐是颇为惬意的事﹐这位先生始终能够精确地指出一个耽于激情者的每一个不成熟的观念是否含有以及含有多少真理﹗

呵﹐这副摧毁一切﹑屠戮一切﹑给人带来不幸的目光哟!

 一个耽于激情者说。

这个冷酷的人在这里作出一个小小的﹑毫无价值的区分,难道因为这一区分我就应放弃一切?现在,你们看到这区分的用处了!它使人的全部神经陷于瓦解。我感觉不到我是怎样的人了。我已经将它、将那真理掌握在手里;我完全占有了它。谁敢否认我自己的这种感觉?──不,你们不必区分,也无须分析﹔你们不应以你们可能作的思考,而应按我的感觉来对待我对你们说的话﹔我要让你们确信,你们对此也会有所感觉的﹐如果我的感觉赐予你们恩宠,为你们祝福的话。


按我迻译的意思,这应是﹕如果上帝赐予你们恩宠﹐为你们祝福﹐任你们曲解和践踏上帝赐予人的唯一确证无疑的祝福的话﹗

当雅典港的这位老实人([译按]指路基阿诺斯)的美妙激情被一位老医生──我不知道他用的是泻药还是喷嚏剂──驱散的时候﹐除了骂一声﹕下毒的人!他还能说什么呢!

总之,哲人只应如此对待激情和狂热。他做的所有这一切难道不好﹖其中会有什么恶呢﹖如果有人问﹕在哲人所做的事情当中可能有些恶吧?──其用意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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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人类的教育——莱辛政治哲学文选[德]莱辛 著   刘小枫 选编   朱雁冰 译376页,35.00元,2008年华夏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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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Dac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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