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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是个理想国,但这个理想国能坚持多久呢?
隔三差五,总能听说身边一些曾经抛弃一切,去大理鹭朋鸥侣的青年人,退租房屋,返回城市。当然,每隔半年,也总有一些人再次走入这个假借了乌托邦之名的城市,选择重新生活。
来来去去,留下来的人成了新的本地人。
出租车司机自得地说,「风花雪月」中的「风」指的就是这个风。然后一把打开车门,将你扔至户外,强劲的西风席卷着沙粒而来,头发笔直地被吹向东方,呼啸着穿街走巷 —— 浪漫,遇到真的风,没有情面可言。
在苍山东侧与洱海西侧之间,是平坦的土地,能耕种,有人居。彩虹农场就在这儿,在一片萧瑟的荒野上,推开厚重的木门,地上露出一星点儿绿意,小丽出门,站在矮矮的木屋边,就在那儿 —— 她几乎是一个范本,像是从落基山脉的山影里走出来的牛仔。一个从小就出生在此地的山野人(并不是说她有多粗鲁),这里的风和土地,赋予了她别样的外表和肌肤 —— 大地色的肌肤,在脸颊中间被吹皱起的樱花绯红,长长的弯弯的眉毛,笑起来的时候,两颗虎牙打破了沉静,像雨后树丫上冒出的两只菌子。她站在那里笑,在一顶牛仔帽、一件棉布衣、一双靴子之间,黑色长发拢在脑后,露出左耳的银耳环。
她折下一片碧绿硬挺的叶子,在手中打折,递到我的鼻翼间,是柠檬。
往前走两步,弯下腰,走入一片杂草,折了一枝暗灰色的对生叶子,是迷迭香。
在木质化的茎叶上方,揉搓了几把柔毛的锯齿状叶子,散发出玫瑰香气,是香叶天竺葵。
走进南侧的木框菜圃,掐了两片叶子送到我嘴边,「可以生吃的。」是芝麻菜,像刚磨成的芝麻酱,一点苦味也没有。
「以前有客人冬天来,要求有采摘,这是冬天,冬天能采摘什么?」
看着笼上一层蓝雾,一切都开始休眠的冬季农场,她一脸不可思议。
十年前,她是一个设计师,迫不及待地逃离了北京,她形容那个时候的自己是一个满得要溢出来的瓶子,太满了,一秒钟也不想在城市里待下去。去了一趟大理回到北京,立刻辞职,虽然那时她在大理待了一个月,但是做这个决定只用了几分钟。有朋友劝她,先把剩下的工作干完,至少能拿到点钱,她一意孤行,明天,未来,又是什么样子,现在想做的事情当下就去做吧,不要让未来活在未来。
六亩地,一爿破屋,空无一物。她记得那年,他们一群人在地里干活儿,一根木头一根木头地搭建房屋。早上起来,太阳一出来,彩虹就出现了。中午,下一阵太阳雨,没过一会儿,彩虹出现在了南边的天上。到了下午,一朵云飘过来,还没来得及抵达,另一道彩虹就出现在了另一方天边。有时候,甚至一片天上,能同时出现好几道彩虹。上天是奢侈的,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欢呼中开垦,不如就叫这里「彩虹」吧。
起先,她和那些被驯化的城市人一样,以为在所有季节,自然都应该给予供给。被驯化的草莓可以一年四季生长,西红柿不需枝干支撑就能笔挺地一直向上。土壤给了她切实的教训,教她尊重生命的规律,即便云南四季如春,这里也不会四季都产草莓。如果说,曾经的世界是《理想国》中的洞穴,她就是那个走出去的人,看见了真实的树影,看见每天太阳从洱海前升起,从苍山上落下,在粉色的余晖中,在没有灯光的山林里,衬托得山上的村落刹时雪亮。她再回去洞穴诉说,你们所见的、以为的、认定的事物是错误的,洞穴里的人发出了哂笑。所以,她回不去了。
既是她回不去,也是她不选择回去。
「这是我们的下午茶,包浆豆腐、红糖糍粑,需要你自己来烤。有的人觉得下午茶是咖啡配蛋糕,但在这里,慢慢烤几块豆腐、糍粑,配上红茶就是下午茶。」
「这是苹果干,来自 3300 米高原深处,滇金猴在那里生活,山上有很多几十年的苹果树,因为长得小小的,又丑,山民要把它们都砍了当柴烧,我们向村民收了这些苹果,切成片,烘烤成苹果干,它是最原始的味道,有点甜,有点酸酸的,有些韧劲儿。」
她是个没有枪的猎人,经常开车去往森林里,去见彝族的、白族的山民。在那里遇见 110 年树龄的野生核桃树,于是几经沟通,获得信任,承包下整棵树,将果实炼成核桃油;向农户约定两年才出栏的黑猪肉,做成培根、香肠和火腿;将紫皮甘蔗送到柴火慢烧的土窑,看着青绿色的汁水慢慢转变成琥珀色的糖浆,待注模成型后,化身一块块红糖砖。
木屋里,大大的火塘,这是传统云南山民的家庭核心,一家人一辈子围炉而坐,火四季都生着,冬季取暖,夏季烘干一屋子湿漉漉的水汽。人对火总是有莫名的崇敬与向往,火燃着,人靠拢,猫狗也跟在脚边。大狗叫千岁,不声不响地争宠,三只小猫是刚生的小崽,任性恣情地躺在小丽平日坐的位置晒太阳。
那些朋友,逐渐变成慕名而来的陌生人。下午六点,太阳再次掠过苍山上的一片云,像一块巨大的蜜糖把西边的天空惹笑,变得绯红;风与沙石齐飞,人们得低矮木屋庇佑;红糖糍粑鼓涨起来,吹破最上面一层皮囊;火塘的火着了又灭,一次次柴火燃尽,飘舞在阳光中洁白的尘雪;小丽起身,开始做饭,每一个人都不舍得走,这样的情况她经历了千百次,也不会耽误她在一天傍晚,为自己做顿晚餐。
我们看着小丽的脸,知道那些诸如「你想念城市吗?你厌倦这里吗?」的问题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她来到这里,其实是回归 —— 这是一个对乡村事物异常敏感的女人,在山东姥爷家,吃得满脸紫色的桑葚汁儿;去婶子家,在地里趴着去偷沙瓤西瓜,其实主人家都看见了;大爷推着牛车压麦子,一轮一轮「咕噜咕噜」石磨碾过的声音;妈妈和农村的妇女们摘棉花,一个个顶着一肚子的棉花大包,烫的波浪头发,涂的红嘴唇;收下来的棉花铺在地上,她就躺在上面,看天上的云彩,自己也躺在云彩上。
如此幸福的一天。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蜂鸟停在忍冬花上。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在我身上没有痛苦。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