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膳 · 鳝 ｜ 湿滑、挣扎、绞杀、婚姻和爱情

爱欲与食物之间存在着一种联觉，隐匿其中的通道便是饥饿搭建的。
尤瑟纳尔笔下的英雄王马尔科，生命中的一次存亡危机竟是由情妇端来一盘烩老了的小羊羔肉引发，他因口腹之欲未能满足而表现出的狂躁，反倒提醒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哪怕自己夜夜在床铺上将他捂热，这个男人也并没有向自己支付哪怕一银币的爱。人类对爱所罹患的焦渴，往往自情欲之中凝结，一滴诱人的糖在火上烤，永远滋滋作响，馥郁芬芳。《诗经 · 召南》中便描述了这样的一场狩猎：「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麕便是獐子，死在野地之中，被白茅包裹着，显然是作为新鲜的猎物刚刚被猎获，大约就是下句中的吉士所得，一个健壮的男子（吉士指健壮男人），汗水淋漓，气喘如牛，不仅记得要用茅草将食物料理停当，还要将其献给也许本就在一旁目睹狩猎，肉欲勃发的女子，这无异于另一场狩猎，两人也很快就「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动作优雅美好，在林中亲密地幽会。饥饿诱发饥饿，猎获捕捉猎获，看到食物而涌起勃发的爱欲，本就是一件自由、美好的事情。

情欲是一种饥饿。当爱成为纯然的官能体验，心和胃袋长成一束，皮肤和舌苔连成一片，虽说看起来是一种情感的退守，却更加富于绮丽和天真，好像削足适履 —— 渴望得到爱的人将脚踝削得鲜血淋漓，终于穿进了象征幸福的水晶鞋。我们也许难以拥有一份永远活力四射的爱，却可以吃到它，让一种感官刺激接通另一种的缺损，完成自我的输液，连绵未绝，昼夜不息。

食物中的爱欲，其关窍在于拟态，而非求真。譬如中国人认为蛇、甲鱼、鳝鱼一类的食物有绝佳的壮阳效果，实际上也出于此种拟态。它们昂扬的脑袋被视为器官的象征，又有那样的说法：取用这些极为好斗的生物的血，配药材后以酒送服，能够起到兴奋的作用，很难不产生联想，是人们观察到它们绞缠不休的性状才有了这样的补方。然而食物的「壮阳」一道总是显得十分功用性的，注定因其侧重点的单一而走向乏味。有些说法是利用形态，例如象拔蚌，有些倾向于相信带有刺激性气味的食物能够对欲望有所刺激或抑制，比如韭菜，或者采用同类型的进补，古老的秘术书上记载，久远年代的帝王偏居大陆内岸，帐中常年燃着的烛脂油膏由海豹睾丸中提炼得来，价逾千金，香料和巨大的动物性器能将春宵的长度延至二刻。

如果将对情欲的想象与秋膳结合，则食物能够给予我们刺激的维度更加丰富，正如作家伊莎贝尔 · 阿连德所说：「食与色对消化器官或性器官的依赖，实则不如对大脑的依赖」，想象中的那点幽微，会赋予食材无与伦比的魔力，鲁迅先生痛斥人们一见到短袖就想起白胳膊，所指的也正是这点无可回避的春心。我们观察食材的特征，将情感注入感官进行探求愉悦和冒险，情欲与想象也就联结得更为紧密。比如女人会将发酵膨胀的面团比作饱满的情欲，而任由手指陷入这团洁白的软烂，就好像是随意地让自己摔进了一潭只能不断下坠的关系。人应当承认自己具有跌堕的本能，因为幽暗有时也意味真实和安全，还有放松的睡眠。就像同样是鳝鱼，便可以被分解成眼泪、湿滑的紧贴、奋力挣脱却越绞越紧的绞杀、恐惧、战栗……甚至是婚姻和爱情。鳝鱼会被水淹死，这种死法笨拙到具有哲学意义。因为鳝鱼没有鱼泡，鱼鳃退化，无法在水中正常呼吸，笨拙而稀有，就像是爱情。带着这样的想象亲入庖厨，洗手做羹汤，并不必采买什么珍稀高级的食料、使用何种神秘逼仄的秘术，只是依着自己心意向情人的口味靠拢，就已经足够调动情绪和感官，成就一道真正的秋膳。

说到鳝鱼，每一条鳝鱼在初次性成熟及产卵之前，都是雌性，一旦产卵结束，便逐渐开始性别的转换，直到变成雄性。古人以为这种水生动物雌雄一体，向来将其视作阴阳调和的象征，广东人认为黄鳝是滋阴补阳的好物，也是出于对它这种奇特性状的考量。鳝鱼骨头炸酥后吊汤，是上好的滋补汤底，鳝段使浓酱和洋葱在大火中干啫做煲，香气扑鼻又有干香，镬气十足，正配亚热带地区瘴气笼罩的湿热气候：熏风拂拂的夏夜、将将下过雨还潮湿的路面、灯火幢幢的花窗玻璃、虫鸣、白兰花香气、拖鞋勾在脚尖、汗水濡湿鬓发，红男绿女对面而坐，掰开一双木头筷子咬在齿间，面前的鳝鱼啫啫煲等着人下筷。上世纪初来自远东的北国民间传说中存在着这样的记录，生活在鄂霍茨克海沿岸的远东少数民族楚科奇人，他们族中的女孩爱慕异族的高加索青年，此举既大胆又少有先例，便邀请对方一起来到春天湿润绵软的河岸边，掘挖泥窟，捉出穴居其中的滑腻长鱼，烹调锅物。黄鳝煮的汤锅激发情欲，两人在万物生发的春日里得到了一对情人能够拥有的最自然的祝福，即水乳交融的结合，汤锅也随之流传下来，成为爱欲的魔膳。

人间多的是这样赤条条的绞缠啊！潮湿炎热的夏夜，鼻涕虫交缠在一起交配，头部悬垂巨大精囊。又有那样的传说故事，人与蛟缠绵，诞下蛇身人首的混血儿，天生拥有来自跨物种的神力。青蛇绞住一个法力无边的和尚，要他给予作为女性的自己一个男人能给的慈悲……然而现在当我们再在网络中键入这些关键字进行检索时，那些无比自然的东西正在减少，不知道是后现代人类社会的焦虑开始倒逼生活所致，还是出于其他的原因，人们情欲勃发，但关于情欲的想象虽看似光怪陆离却似乎开始变得紧窄，幽谷中采食花蜜酿出的蛇一旦失去了雨林里阔叶的庇佑，只会从人迹可至的地方渐渐隐掉，退守到更加功用性的讨论范畴中去，如同完成了性转变的鳝鱼，不再身负更多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