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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汤粉的味道没有终点
扶霞 · 邓洛普在《鱼翅与花椒》里讲「吃别国的菜,是很危险的。」楚地作为我之别省,我在这里早早接触到热干面、三鲜豆皮时,倒是没有担心失去文化归属,不过,大名鼎鼎的热干面那浓稠的芝麻酱确令我伸出了自我保护的触角,可早餐的清单里它又赫然在列,终究是在熬过受虐阶段后短暂沦为乐不思蜀的刘阿斗。但糊汤粉很奇怪,我大概是半个多学期后才在一个小巷子里邂逅它,整个大学也没吃它超过十回。相比热干面,它低调沉闷太多。
可就在分别命名为「犹豫」和「嫌弃」的两根筷子配合着将摇摇欲坠的糊汤粉夹起来送进嘴里那一刻,再看它一眼,顷刻间觉得它也漂亮起来了,那初识的惊艳口感仿佛是最完美的滤镜,被俘虏以后大脑飞速旋转,满满都是为自己没能摆脱肤浅视觉动物魔咒的自责,要为它的外貌寻求一个讨好的解释,以期获得释然,你说它生来不去登庙堂之高,它终其一生是在江湖之远里跋涉。
然而,在咽下之后,你明白这显然不是这口粉的终点,它继续如一艘精尖的战舰,没有减速的迹象,循路直冲你的心而来 —— 没能烫伤你的舌头,却又持续把暖意传递到心房隔壁 —— 是有人使用黑胡椒冲锋在前,安排了一场玩弄时间的把戏,把小鲫鱼熬制成的糊汤当作坚实的后盾,粉反而成了佯攻的配角,但又是必不可少的载体,否则,你见筷子一双,何时盛起一口热汤?
油条的金黄是骄傲的颜色,我看着它从油锅的煎熬中被打捞起,会浮想海子看麦子时睡在地里,说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默念博尔赫斯的名诗《老虎的金黄》——「那就是布莱克的老虎 / 此后还会有别的金黄 / 那就是宙斯幻化的可爱金属 / 那就是九夜戒指。」
除了第一次在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巷吃糊汤粉,后来几次我吃糊汤粉都是在外地人到武汉必去打卡的户部巷,这条西临长江、南枕黄鹤楼、北接都府堤的「汉味小吃第一巷」。小吃之繁杂丰富自不必说,它留给我的最深印象当属人潮汹涌,那摩肩接踵的窒息感恰似置身一班停电的地铁,人流如水裹挟不停向前挪动,氤氲着奇特而浓烈的城市烟火气,足以把人呛死,足以让人渴望归田园居。所幸之处是这条巷子里有糊汤粉,糊汤粉里能加油条,短暂的栖息,便给足喘息之机。嗦完一碗糊汤粉,伸出舌头舔一下逗留在嘴边的糊汤,精神立即抖擞,徐徐走到长江边,抬头看看大桥上的货运火车与 538 路公交车拼命赛跑,再看看浑浊如黄河的长江水扛着城市的倒影往东去,你很难不吟诗一首:天门中断楚江开,吃完糊汤至此回!管它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没淘英雄,只待夕阳红里糊汤粉依旧在。
但这只是我的个人经验,实际上糊汤粉是老武汉人的传统过早,不论春秋冬夏,刮风下雨,像热干面一样离不了。我已离开武汉很多年,忆起糊汤粉,难免忆起理学楼、湖滨七舍、凌波门外的东湖水以及在湖上栈道相依而坐的情侣,那些没有被时间完全打落的模糊瞬间和虚弱点滴,那些孤独与刺激,使我对糊汤粉的描述离真实客观应是产生了一定距离,导致想象可能多了一些。不过脱口秀演员邱瑞讲得好:「所谓想象力,就是记忆。」这话反过来说也成:所谓记忆,大多靠想象。能有这份想象已殊为不易,若对于武汉人糊汤粉是离不了,于我便是舍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