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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凤凰网《风向》特约作者 美第奇效应
▎美国总统乔·拜登与国会民主党参议员乔·曼钦（Joe Manchin）1. 当地时间12月19日，美国温和民主党参议员曼钦表示，他不会支持拜登提出的1.75万亿美元（约合人民币11万亿）“重建美好未来法案”，一语既出，他立刻陷入了山呼海啸的骂声之中。白宫新闻秘书指责他是万人唾弃的叛徒；华尔街指责曼钦毁掉了美国的经济复苏，高盛应声调低了对美国经济的预期；各路媒体、段子手也批评他是政治黑钱、亿万富翁和煤矿利益集团的前台木偶。2. 曼钦身材高大，不苟言笑，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但他野心非常大，非常善于利用机会，手腕强硬。2004年，曼钦成为西弗吉尼亚州长；2010年，成功当选联邦参议员，进入全国舞台。西弗吉尼亚州穷困落后，曼钦作为一个穷困州参议员在民主党内并无什么出彩之处，也鲜见于全国性媒体的头条报端，但僵持中的基建法案历史给了他新的机会。3. 目前拜登的“重建更好未来”基建法案，只要民主党阵线中有一人反对，法案就无法通过。如果法案没有及时通过，拜登不能用大量投资赎买选票，那么民主党将注定输掉中期选举。曼钦意识到，如果他反对这个基建法案，他将成为所有人注视的焦点并获得巨大的政治利益。看清这一切的曼钦，决定顶着风险赌一把。事实证明，他赢了。4. 在进入21世纪以来，美国政治生态越来越陷入“否决政治”的怪圈。曼钦一人之力阻止整个民主党的计划有些滑稽。但这种情况会发生，其实根源于美国国父们为了保护少数人意愿所进行的制度设计。他们们大多数信仰小政府理念，宁愿用“否决政治”让政府无所作为，但是，这样的制度是否还符合美国这个面临内忧外患的超级国家的国情？美国是否还能承担这种“无为而治”带来的政府瘫痪的后果？40年前，约瑟夫·“乔”·曼钦三世在西弗吉尼亚贫困落后的煤炭小镇法明顿拒绝接班父亲的家具和地毯生意，开办煤炭公司想要冲出这个闭塞落后的小世界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他将成为美国最家喻户晓的二“乔”之一（另一个Joe是美国总统乔·拜登）。作为虔诚的罗马天主教徒的他更不会想到，让他全国知名的，是山呼海啸的骂声。2021年12月20日，身为民主党参议员的曼钦，在跟民主党中无数的党派大佬和同僚讨价还价六个月之后，还是撕破了最后的同侪之情。曼钦跑到共和党和保守派的大本营，福克斯新闻网接受采访，在采访中表示：“我不能投票支持这项立法（拜登的1.75万亿美元，名为build back better重建更美好未来的超级基建法案），我就是不能。我已经尽了一切可能。”随后在一份公开声明中，曼钦写到，他的民主党同僚们，正在将美国的下一代推入无边的债务之中，庞大的举债基建会让美国丧失对抗新冠疫情和地缘政治威胁的能力，这些民主党人，正决心以一种极其危险（脆弱）的方式重塑整个美国社会（指拜登“重建更好未来”超级基建法案中大量的社会福利支出项），丝毫没有考虑到美国正在面对的巨大威胁。一语惊天，曼钦表态之后，立刻陷入了山呼海啸的骂声之中。第一炮，来自于白宫，白宫新闻秘书普萨基说，曼钦的立场发生突然和莫名其妙的逆转，指责曼钦言而无信，背叛了之前的许诺。言下之意，曼钦成了民主党甚至美国人民的“犹大”，是万人唾弃的叛徒。随后，民主党各个大佬，各路媒体，开始从各种角度，各种方式，对曼钦和他的家庭，展开各种各样的批判和攻击。
民主党参议院主席舒默说：参议院的成员们，应当有机会在参议院当中表明他们的立场，而不是仅仅在电视中（影射曼钦在福克斯新闻网采访中的发言）▎新冠有点像乔·曼钦，每次我们怀有一点点希望，他就会出来把它踩灭乔·曼钦的各种言论也被翻出来，一一放在放大镜之下，似乎不把曼钦批臭批倒誓不罢休。比如曼钦的前政策顾问和演讲写手斯考特·谢泊德（Scott Shepard）就突然跳出来指控，乔曼钦曾经说过，他相信如果向美国人提供育儿税收补贴，那么很多人会用这个钱购买毒品，而如果给美国人增加（育儿）带薪休假，那么他们就会去打猎（浪费时间）。（注：育儿税收补贴和增加带薪休假是拜登build back better计划中社会福利部分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让我们说明白：乔·曼钦的老婆被白宫任命为优渥的ARC委员会委员（阿巴拉契亚地区委员会，美国联邦政府一个促进经济发展的委员会）,他的儿子经营煤炭公司，他的女儿推高了EpiPens的价格（对抗急性过敏的肾上腺素注射笔）。但是西弗吉尼亚的穷困父母们会滥用育儿补贴（买毒品）？▎不要忘了：这可不仅是乔·曼钦，他不过是（政治）黑钱、亿万富翁和煤矿利益集团的前台木偶。曼钦就是美国是一个寡头国家而非民主国家的一个活证据。甚至连华尔街的金融大佬们都加入战团，指责曼钦毁掉了美国的经济复苏。在参议员乔·曼钦拒绝支持重建更好未来法案之后，高盛公司很快的就下调了其对美国未来经济增长的预测。似乎一夜之间，整个美国的新闻和宣传机器都动员起来，“不破曼钦誓不还”。曼钦似乎成了美国人的全民之敌。曼钦是典型的婴儿潮（baby boomer, 二战后美国人口爆发的一代人）的政客。他身材高大，不苟言笑。作为身处红州（弗吉尼亚支持共和党）的民主党人，他热爱枪支、不愿意承认全球变暖、跟化石能源企业交从甚密，热衷于小政府。他喜欢开玛莎拉蒂和哈雷摩托，也喜欢驾驶游艇，甚至于他在华盛顿特区有时不会租房，而是直接住在他的游艇上。如果你看他的竞选广告，倚靠皮卡抓着霰弹猎枪的形象，绝对想不到这是一名民主党议员。曼钦是西弗吉尼亚州人，国人熟悉的Country road takes me home中就提到西弗吉尼亚州，这个州是美国最贫困的几个州之一，在过去一个世纪中，大量的当地人逃离当地，去别州寻找更好的生活。乔·曼钦1947年出生在该州的一个因为煤炭而生的小镇，法明顿（Farmington）。曼钦家族在法明顿经营了一个世纪，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曾经担任过法明顿的镇长（所以曼钦的全名是约瑟夫·曼钦三世）。他的叔叔曾经担任过西弗吉尼亚的州议员，后来还担任过州务卿和州财政部长。
作为家中五个孩子中的第二个，曼钦除了身材高大强壮之外，并无什么特别出色之处，不过他从小就对自己颇有信心。虽然曼钦家族在法明顿地位很高，但是法明顿始终是个小池塘，容不下乔曼钦的野心。1965年乔曼钦在小镇高中毕业之后，靠着橄榄球奖学金，进入了西弗吉尼亚大学，终于离开了这个闭塞的小镇。然而天不遂人愿，曼钦的橄榄球之路因为严重受伤戛然而止。1970年他获得工商管理学位之后，很不情愿的返回了法明顿，打理家族生意。并逐步接过了他叔叔的衣钵，进入西弗吉尼亚政界。1982年35岁的曼钦当选西弗吉尼州议员，返家12年之后，他又一次把视野扩展到法明顿之外。聪明的乔·曼钦马上就发现，政治是他出人头地的最佳道路。但如果想在政界要再进一步，他需要大量的金钱。而父亲的家具和地毯生意显然没有什么前途。1988年乔·曼钦凭借家族在法明顿的积累，靠山吃山，成立了一家煤炭经纪公司，Enersystems。凭借法明顿的煤炭矿脉和曼钦家族的地方人脉，曼钦的煤炭经济蒸蒸日上，为他积累了大量财富。同时曼钦还跨界进入地产业，跟别人合作地产及酒店业。凭借着充足的财源和在煤炭行业深厚的关系，曼钦在政治上一步一个台阶。1986年成为西弗吉尼亚州参议员，2000年成为西佛吉尼亚州务卿，2004年成为西弗吉尼亚州长，并在2008年以压倒性优势连任。但是曼钦的野心显然不仅仅在西弗吉尼这样一个穷困州的州长所能满足的，他一直想登上全国性的政治舞台。时来运转的乔曼钦，不久之后就等到一个天赐良机。2010年，西弗吉尼亚州的联邦参议员罗伯特·伯德病逝。这位老兄，从1959年开始，占据西弗吉尼亚州唯二的联邦参议员职位长达51年，直到病死任上。照例病死任上的参议员需要补缺，曼钦抓住机会，击败了党内和党外的竞争者，成功当选联邦参议员，进入全国舞台。凭借过人的手腕和丰厚的财力，特别是煤炭利益集团的支持，曼钦在2012年、2018年两次顺利连任，现任任期到2024年。从曼钦的经历可以看出，这是一个野心非常大，非常善于利用机会，手腕强硬的人。联邦参议员虽然地位崇高（美国只有一百个参议员，每州两人），但是西弗吉尼亚州穷困落后，他作为一个穷困州都参议员在民主党内并无什么出彩之处，也鲜见于全国性媒体的头条报端。一心想要建立类似于克林顿或者布什家族一样的政治王朝的乔曼钦，始终在等待一个机会。
如同他十年之前捡漏进入参议院一样，他步入全国性政治舞台十年之后，又捡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现在美国的参议院一百名参议员中，正好一半是共和党，一半是民主党。根据美国宪法，美国的副总统是参议员的主席，但是副总统不能参与参议院投票。当参议院投票结果形成平局时（比如现在的50:50），那么副总统才能投下决定性一票（叫做Tie breaker）。目前拜登的重建更好未来基建法案要想通过，必须所有民主党人都支持该法案，然后哈里斯才能作为副总统投下决定性一票。只要民主党阵线中有一人反对，法案就无法通过。而且美国参议院不是全年开会的。到圣诞之前参议院会休会，直到明年一月才能重新审议。而2022年又是中期选举年，拜登需要用“重建更好未来”法案中大量的基础设施投资和社会福利提高来赎买选民。如果拜登的重建更好未来法案没有及时通过，那么民主党将注定输掉中期选举。中期选举将重选所有众议院议员和大约三分之一的参议院议员。如果民主党输掉中期选举，那么拜登将来的法案就更加通过无望，拜登也就只能陷入“政令不出白宫”的境地，坐看2024年被共和党赶下台。正常来说，某个议员是否有名，或者说有政治资本，来自于他背后的党派是否向他赋能。比如同是众议员，众议院议长佩洛西就家喻户晓，而普通众议员可能一年也上不了几次全国大报。党派机器通过竞选资金分配和媒体资源控制着自己麾下的各个议员。随着互联网和自媒体的崛起，议员对党派的支持的需求越来越弱。比如最近特别火的亚历山德里娅·奥卡西奥-科尔特斯，就是靠着出位的言论，甩开民主党党派机器，成为“网红”议员，获取到了超过正常的关注度。而在美国的议会政治当中，关注度就是政治资本，如同特朗普所说出名不论好坏（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bad publicity）。曼钦意识到，如果他支持拜登的“重建更好未来”基建法案，他不过是舒默手下另外49个民主党参议员之一，但是如果他反对这个基建法案，他将成为所有人注视的焦点和所有新闻报道的中心。而且更重要的是，目前50:50的比分和拜登每况愈下的支持率，使得拜登政府必须屈尊降贵，好声好气的过来跟曼钦这个来自于落后贫困州的参议员谈条件，谈交换。名利双收，里子面子全拿。不过一旦这个计谋失败，那么他将成为民主党的众矢之的，可以跟2024年连任说再见了，甚至于全家都会被党派机器仇视和报复。目前正在接受刑事调查的前纽约州州长科莫和因为哥哥丑闻丢掉CNN主播职位的小科莫，就是前车之鉴。当了11年参议员的曼钦今年已经74岁了，时间不在他一边。所以虽然风险很大，他还是想再搏一把。而且拜登的“重建更好未来”法案也非刀枪不入。法案中虽然有很多广受欢迎的内容，比如面向4岁儿童的免费两年学前教育，幼儿看护补贴等项，但是也有很多的反对声音高涨，比如政府强制降低联邦医疗保险中所包含的部分药品价格，碳减排税收优惠和返还，提高公司所得税税率，对年入超过千万的富裕阶层增加税收等。于是曼钦在今年上半年举起“反旗”，明确提出：拜登的法案花费巨大，是将子孙后代陷入债务陷阱的恶法。他只能支持1.5万亿以下的法案，并且明确，公司所得税率不得高于25%，否则他就会投下反对票。面对步步进逼的民主党中央，他甚至放出风声：“原则至上，如果民主党要让他闭嘴（silenced），他宁愿退出民主党”，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的架势。在之后的几个月中，曼钦果然成为白宫的座上宾，全国媒体也把探照灯聚集在他的身上，曼钦的赌博大获成功。It’s not a bug，it’s a feature!
曼钦以一人之力阻止了整个民主党的计划，这事仔细想想其实挺滑稽。曼钦赢得参议员席位，不过是拿到了29万张选票。但是他却能让拿到了8100万张选票的拜登束手无策。再稍微引申一点，西弗吉尼亚大概只有两百万人口，根据民调，32%的人反对拜登的大发福利的“重建美好未来”法案，也就是说，区区65万人不开心，就能让三亿三千万美国人不得安生。其实不光曼钦事件，在进入21世纪以来，美国政治生态，越来越陷入“否决政治”的怪圈。连喊出“历史的终结”的弗朗西斯福山，都感觉美国的“否决政治”已经严重到威胁帝国存续的程度。早在2011年，他就这个问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Oh for a democratic dictatorship and not a vetocracy 要民主独裁不要否决政治》。在文章中，他提出，美国的三权分立的制衡体制，已经陷入了所谓的“Vetocracy”(否决政治)。而否决政治，让几个关键议员，通过否决的方式，绑架整个联邦政府，让政府施政寸步难行，甚至陷入行政失能的状态，让整个帝国陷入瘫痪。事实上，美国20世纪下半叶到今天，很多的重大事项，都不是通过议院立法的方式确立下来，而是依靠最高法院的九个大法官的判例。比如堕胎合法化和同性恋婚姻合法化，都是依靠最高法院的判例而来。但是最高法院的法官是总统指定的终身制职位，完全没有民主投票。如果美国的重大事项，都是通过九个终身任职的法官来确认，而非通过选票选出来的议员，那么美国到底还算的上是民主国家吗？曼钦这种一人SAY NO，万夫莫开的状态，是美国三权分立政体的Bug（漏洞）吗？It’s not a bug，it’s a feature!(这不是一个漏洞，这是设计好的功能)经典的英国"威斯敏斯特政体"采用的是简单多数票当选的议会制，没有联邦或分权制度，也没有成文宪法或司法复核。一般来说，英国执政党在议会占据绝对多数。只要拥有英国下议院半数席位再加1票，就可以通过或推翻任何法律，所谓"民主独裁"(democratic dictatorship)。美国的建国国父们在立国之初，就充分考虑到民主的这一弊病。因此，他们反复强调美国是一个共和国而非民主国（America Is a Republic, Not a Democracy）。在他们眼中，民主本身一定会带来暴民政治。（托马斯·杰斐逊语：A democracy is nothing more than mob rule, where fifty-one percentof the people may take away the rights of the other forty-nine）。因此必须设计一种机制，防止多数人侵害少数人的权利。同时，美国又是联邦制。在美国建国国父们的眼中，联邦必须保护小州的利益，否则人口众多的州（比如纽约州），可以通过选票的优势，侵害人口较少的州（比如西弗吉尼亚）的权利。在这两个信条之下，美国立国之初就吸取了英国“威斯敏斯特”体制的教训，设立了众议院和参议院两层复合体制。众议院更多代表民意，众议员的名额根据人口分配给各州，其任期只有两年，因此他们必须更多的响应选民的需求，同时只要年满25岁拥有美国国籍7年以上就能参选众议员。参议院则代表“理智”，参议员的任期长达六年，因此参议员可以更多的从理智的角度思考问题，而不用担心民意的短期波动。参议员的参选年龄也比众议员年长（30岁并入籍9年以上），“老成持重”，最重要的是，每州不管人口多少，都有两名参议员，纽约州的舒默议员拿到三百万选民的支持，而西弗吉尼亚的曼钦虽然只代表不到三十万人，但是他们两个在参议院的权利却没有区别。通过这种种设置，美国国父们希望联邦政府不会因为乌合之众的选民的狂热，而走入歧路。尽可能保证少数人的权利不会被多数人侵占。国父们大多数信仰小政府理念，认为联邦政府做的事情越少越好。因此，宁愿用“否决政治”让政府无所作为，也不愿“多数人暴政”乱作为。曼钦之所以能以一个人的力量，阻止整个民主党通过花费不菲的基建法案，其实正是美国国父当初时所设想的情况。通过赋予少数派SAY NO的权利，保证少数人的意愿不会被多数人绑架。但是美国国父毕竟生活在两百年七十多年前，当时美国还很狭小，是典型的“小国寡民”，主要的敌人都远在重洋，身边的邻居都无比弱小。这种情况下，因为否定政治带来的政府无作为，反而达到了无为而治的效果。但是现在美国已经成为九百多万平方公里，三亿多人的巨大国家，而且面临着内有瘟疫肆虐，外有强敌挑战的情况下，美国是否还能承担这种“无为而治”带来的政府瘫痪的后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