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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国奴的日子

老稻 告别的年代2021 2022-02-01

导读

《老屋》是一部26万的家族史,时间跨度半个多世纪,也是一部普通农家视角的断代史。恰逢“9·18”,摘取相关章节以示纪念。

悠然公《老屋》封面

亡国奴的日子

文 / 悠然公

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本人占领东北全境,弄出个“满州国”。

八年后的阴历9月12日我出生,到1945年“八·一五光复”,算来我也当了六年“小亡国奴”。

蒙昧时期的我没有直接感受到亡国奴的滋味,日本倒台后听长辈人骂得最多的话是“他妈的,小鬼子拿咱中国人不当人!”——都恨得牙根儿痒痒的。

中国人自己种的小麦、粳米不准吃,一律上缴给日本人,中国人只配吃配给的“橡子面”。

谁要是偷着吃一顿白面被逮住了就是“经济犯”,老虎凳、辣椒水等着呢,不死也得扒层皮。

“锄荷粮”(按亩上缴的粮食)少交或迟交,皮鞭子、大棍子打得你皮开肉绽。限期还不交,进了警察局,就等着收尸吧!

最可怕的是,被抓去当劳工,那是有去无回!

回想十四年亡国奴的日子,长辈们往往以这样的话概括:咱东北人让日本鬼子给整屁了(害苦了)!

所以,枪毙帮日本人抓劳工的汉奸保长、甲长时,老百姓摆手称快,解恨呐!

十四年中,真刀真枪直接跟日本人对着干的“红胡子”是少数,大多数黎民百姓忍气吞声地熬日子,表面上服服帖帖称“太君”,背地里都叫小鬼子。

01 锄荷粮

母亲对我讲过因欠“锄荷粮”,她被日本人叫到村公所的事。那年我三岁,母亲抱着我去的,同时被叫去的还有同村的老九爷子。

母亲说:

我们一进村公所,日本人就阎王爷似地问老九爷子:“锄荷粮的,为什么不交?”

九爷回答:“现在没有。”

日本人大喊:“趴下,打!”

九爷顺从地说:“那当然我得趴下!”

啪!啪!啪!打了三大板子。“什么时候交?”

九爷说:“三天后,三天后。”

轮到我了,日本人问:“锄荷粮的,为什么没交?”

我说:“男人没在家。”

“什么时候交?”

我说:“三天后交。”

“都回去!三天后交齐!”

我当时吓坏了,没有挨打,是听老九爷子说“三天后交”就不打了,我就顺着说了。还有,我当时还抱着你呐,听说有的日本人对着抱孩子的妇女一般不打。这叫一入公门阴森森,怀抱婴孩护娘身。

回来的路上,老九爷子一瘸一拐的走着走着,抱怨起来了,嗔着我没帮他说情。

我说,九叔你自己都说“那当然得趴下”了,情愿让人打,我怎么给你说情?再者说,我还不知道日本人怎么收拾我呢!

这老九爷子才不吱声了。他那是觉得同样的事儿,两个人去了,只有他一个人挨打,心里不舒服(不平衡)。这叫什么人呐!

这个故事中那句“那当然我得趴下”我听着滑稽,因为这位九爷在村里可是个厉害主儿:

两撇黑胡子,深深的眼窝,尖尖的鼻子,发起怒来像头鹰。

他家园子前有片柳树林,秋冬时节落了厚厚一层树叶子。无论大人小孩去搂树叶子,让他看到了,拎着个棒子大呼小叫地追出来,你得赶紧把搂在筐里的树叶倒在地上,跑啊!否则他能追到你家里来;

就是春天,小孩们到他的树林下打鸟也不行,他张着血盆大嘴骂,凶得像只吃人的老虎。

这位如鹰如虎的九爷,当年在日本人面前也只能算只绵羊。

上面故事的后续是,母亲去沈阳大姨家借钱,也是抱着我去的。下了火车过天桥,人太多,日本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叽哩哇啦轰赶人群,砸一枪托、踹一脚,跟赶牲口似的。

母亲说,人挤人,人踩人,悬透了!多亏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人,帮我抱着你才过了天桥。积德呀,什么时候都有好人呐!

02 老头票

西邻何六爷是个精明人,很会种经济作物,特别是白菜籽种得好,每年都赚很多钱。

他省吃俭用,悄悄地把钱存起来。存的都是伪满洲国发行的“老头票”。

这种纸币从不贬值。所以精明的六爷不存银元,不存金条,他相信日本人是“铁桶似的江山”倒不了。直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人突然走了,老头票不能用了,他还留着。

到了东北全境解放,发行东北九省流通券,对国民党发行的纸币给予兑换,而“老头票”不予兑换,成了废纸。

一天我正在他家玩,他从房梁上取下一个长方形木匣子,抽开上盖,露出满满一盒子整整齐齐摞着的老头票。他双手捧着木匣子十分懊恼,咬着后槽牙说:“都成废纸了,这他妈的小鬼子真坑人呐!”

回家后我跟母亲学舌,母亲说,那两口子算是对把子,一对儿会装穷,这下子露馅儿了吧。当初谁手头紧向他们借点儿钱,头晃得跟波浪鼓似的,又不是不还!可话又说回来,谁曾想到日本鬼子一夜之间就倒台了呢!”

03 日本投降

日本投降时,日本兵一下子就撤走了。

胆子大的人,家里有人力、有大车的人家可发了一笔洋财——赶着大车去白旗堡车站抢粮库,抢商行。

先去的人成车成车往家拉粮食,成捆成捆的布往家扛。西营子屯有壮年男子的,家家都抢来不少粮食,连我老叔那么瘦弱的老实人也抢回两斗高梁。

母亲说,咱家你们都太小,没法让你们去,一粒粮食也没捞到。不过听说哄抢粮食最后几天,俄大鼻子过来了,开了枪,还打伤两个人呢,不去也好。

日本兵突然撤走,轮到遭罪的是,遗留下来被称为“日本娘们儿”的日本青年妇女。

她们害怕中国人报复,有的主动投靠中国人,自愿当媳妇,有的被地痞流氓抢来当媳妇。

我们家房客“蒙古孙(蒙古人姓孙)”老孙头的儿子孙长剑三十多岁,没媳妇,他就吹嘘说在沈阳住的时候,有两个日本娘们儿主动要跟他,他没要,说的倒是有鼻子有眼儿的。

不过,听说真有人把日本娘们儿留下,但乡下人见日本人就恨,最后都送走了。

东北人对日本鬼子的仇恨是刻骨铭心的。

十四年的亡国奴生活结束了,该过安定日子了。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开始议论:

“日本人走了,说不定张学良会回来掌管东北,这是他老家呀!”

“他回来,他有几张脸?当年关东军枪一响,他带着赵四小姐跑到关里去了。这又回来当‘太平天子’,好意思吗!”

“张大帅有好几个儿子,叫张学思的也是个有本事的人,没准他会来管东三省。”

“搞不准,国家的事儿咱平头百姓瞎猜没用,看着吧。”

这些议论足以反映家乡父老的心态:认定自己是张家的子民。

注:

橡子面:
柞树到了秋天,挂满了果实叫橡子,内含60%的淀粉,可充饥,困难时期曾用它磨粉掺在粮食中吃,叫橡子面,略带苦涩,不易消化,吃多了拉不出屎。
小日本侵占东北时,把橡子面混入玉米面里,供应城镇居民,是人们的主要食物称之为“混合面”,若是偷偷着吃走私来的大米、白面的就成了经济犯,不但要罚没还会被殴打、抓走甚至就地枪杀。
劳工更是见不着粮食,连橡子面也吃不饱。有多少同胞被抓为劳工,在非人的恶劣环境中因之牺牲在矿井、森林、垦荒的田地,许多人是饿死的,也有人是吃多了橡子面,几天也拉不出屎涨死的。
有东北的老人一说到橡子面就充满对小日本人的仇恨。
——摘自吾以观复:《橡子树与橡子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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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悠然公:辽宁籍北京人,1965毕业于吉林大学物理系,进入中国科学院。虽然理工科出身,却喜欢舞文弄墨,老而弥坚。曾写过几十万字的家族回忆录《老屋》及前30年回忆录《以革命的名义》,自号“悠然公”。

【公众号简介】兴之所至、不预设立场的时评与杂谈。相信良知的力量,推崇温和、理性、宽容、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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