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岁老翁的母亲节献礼:抓阄儿
Editor's Note
恰好刚刚接到本文主角——我二伯的电话,讨论这篇文章,老人家说把他夸得太好了,有点不好意思。然后感慨地说,你奶奶太伟大了。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光阴的故事2021 Author 老稻
古诗云:“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时下,普遍实行九年义务教育,大中城市更有普及高中之势头。国家富裕了,有条件让适龄儿童、青少年享受免费教育,可喜可贺,儿孙确有儿孙福。欣之羡之,感慨萦怀,如烟往事涌上心头。
广阔的辽西平原上,西营子屯(锡伯族村)是我的故乡。兄弟三人中我最小。1945年父亲病逝时,我们都还年幼,原本的书香世家衰败到近乎无米下锅。
谢天谢地,我们的老娘天性喜好读书(虽未上过学但晚年自学识字可以看书看报),笃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她老人家的口头禅是绝不让儿子们当“睁眼瞎”(文盲)。
老娘拖着瘦弱的身躯,极其勤劳节俭,拼着命地供我们上学读书。只要村里的私塾开馆就让大哥、二哥去念书、学写毛笔字。
哥哥们常在家里背诵“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名贤集”、“论语”等启蒙读物,琅琅上口,母亲非常喜欢听,我也从中受到熏陶,羡慕他们俩识字多有学问。
悠然公玺 · 南野治印
1947年“辽沈战役”间歇时期,屯里的私塾先生开馆招生,我已八岁可以入学。母亲为难好几天之后,商商量量地跟我说:
“你们哥仨都去念书不行啊,家里的四头牛没人放。这样吧,先紧着俩哥哥去,等他们念完了你再念,由着你的性儿,想念到哪儿家里就供到哪儿。”
我欣然地接下了放牛任务,而母亲的这个许诺深留在我的心中。
1949年春东北全境解放,屯里建立了新式小学,大哥辍学养家,二哥直接上三年级,我从头学起。
二哥学习极好,是我的榜样兼课业辅导。他的数学头脑特别灵光,在小升初的全区会考时因迟到“因祸得福”崭露头角。
事情是这样的:考场距家太远,考前,母亲特意去一趟距考场三里路的宋家安排二哥借住一宿。这宋家是我家曾经的房客。可是,考试那天宋家主妇忘了这回事。二哥一觉醒来,空着肚子奔向考场。
陪考老师望眼欲穿地等在考场外,急得捶胸顿足。第一场考算数,二哥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二十来分钟(当时规定不严,允许进场)。
然后,90分钟的考试,二哥进去30多分钟就出来了。陪考老师急了:“你咋这么快就出来了?时间不够,我正要跟监考商量,给你延长点时间,别不答呀!”
“我全答完了。”二哥说。
“是么?”陪考老师转怒为喜,进一步问,“检查了吗?”
“不用查,那些题我早就会做。”二哥信心十足。
果然,成绩一出,数学满分。
为师者以高徒为荣。陪考老师得意洋洋,逢人便讲这考场上的小插曲,传遍全区。
营坊中学是全区唯一一所初中。一般来说,家远的学生都住宿。我们家属于二般——很穷很穷,出不起伙食费。办法是“借宿走读”(这词儿是我现在拼凑的),即,二哥和堂兄借住在一个同学家。他家离学校较近(七里路)。
三家商量妥当,我们两家每月各出四十斤米,他们同学三人一起走着上下学。省去一半路程。
如此对付了一年,矛盾来了,同学家觉着吃亏,于是散伙。母亲只能咬咬牙,另挤出钱来让二哥住校。
一年后,即1957年8月,我也考入初中。母亲亦喜亦忧。喜的是儿子很争气(当年小升初比率不到百分之十),忧的是家里出不起两份住校伙食费——每人每月六元五。
我们哥俩勉强住宿一学期后,母亲说:
“小子们,啥法子我都想过了,家里实在供不起你们的伙食费了,要想读下去,只能辛苦点——走读吧,星期天还能在家里干点活。”
我们当然得从命,因为那些没考上初中的同学们都参加劳动了,挣多挣少都是往家里挣钱,而我们俩还在花家里的钱,本就于心不安。西邻何大婶目睹母亲每天辛苦劳作,曾当面嘲讽:“放着俩大小伙子不下地干活,老念书,念个什么劲儿啊!”
“你不懂,”母亲白了她一眼,坚定地说:“读书苦,苦读书,自古如此。”
我们十分清楚,母亲的法子,即来钱的道儿,无外乎养一头猪,养十几只下蛋的鸡,在田边地头种点蛤蟆烟(又名青烟)卖掉换钱。这些钱挪作我们的伙食费,家里就只能吃清水煮白菜了。
走读,每天迈开双腿行进在四十来里的乡间小路上,刚开始有点累,很快就适应了。而且,兄弟并肩有说有笑。
苦的是母亲,她得早早地起来做饭。我们还在沉睡中,她老人家就把早上吃的中午带的给做出来了。我曾问过母亲:“没有钟表,您咋把时间掐得那么准?”
她笑笑:“嗨,冬看三星夏看匙(某组星星,形状像汤匙)起五更爬半夜地做饭、缝缝补补几十年,看惯了,不差大概。”
走读后的星期天,我和二哥可以协助大哥干农活,推碾子磨面、挑水扫院子、割猪草、起猪圈等等,暑假去生产队劳动,每天可挣八个工分,减轻一下母亲和大哥的负担。
自打我们开始走读后,陆陆续续有好些同学也加入走读行列,因为许多家庭也都不富裕。
一九五五年夏秋之交,二哥初中毕业,成绩优秀。面临两条路:
一、考高中接着念大学;
二、考师范毕业后当小学教师。
班主任老师极力动员他考高中,说:“你是个搞科研的材料,将来当个小学教师太可惜了。”
二哥渴望念高中,这一点我非常清楚。但高中要到县城去念,那是非住宿不可,拦路虎还是住宿费。考师范有最现实的好处,吃住不花钱,连书本费都免费供应。
报考志愿表下来了,限七天内填写完毕上交,一时间成为家里一件大事。
母亲是一家之主,大哥没参与讨论,我在一旁傻呵呵地听着。二哥和母亲每天晚上都在探讨,上高中、上师范的利弊。当年有句流行语——“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子王”因而成绩优秀,心高气盛的中学生都想当科学家。
二哥性情沉稳偏于内敛,的确不适合当小学老师。
星期六晚饭后,母亲对二哥说:“考高中还是考师范,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二哥回答,“我不愿意当老师,想考高中,但是家里的情况明摆着,供不起呀!”
“是啊,”母亲叹了口气,“好几年了,说来也怪,别人家因考不上发愁,咱家为考上发愁,真应了那句话,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吶!”
“那就填写师范吧。”二哥平静地说。
“要不你再想想,实在不愿意当老师的话,我也不委屈你。”母亲又犹豫起来,“嗨,不说了,睡觉!明天白天再定。”
讨论停止。说是睡觉,他们心里说不定怎么翻江倒海呢。因为连我都难以入睡,躺在炕上翻烧饼。
博学笃行 · 南野治印
怎样描述母亲那一夜的心情呢?我想来想去想到慈禧太后在其母亲寿诞日献上的一首诗——
“世上爹妈情最真,泪血混入儿女身,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还想到母亲常说的话——“信佛人讲究‘心到佛知’,我但愿‘心到儿知’。”
那时,母亲就是我们的天,我们兄弟三个又岂能不知母亲那高远胸怀和坚强的心。
星期天早饭后,二哥说:“要不咱们抓阄吧,我在两张纸上一个写高中,一个写师范,揉成团,先抓哪个是哪个。”
母亲想了想,“也好,让老天爷来决定!”
于是,二哥做了俩纸团,我双手捧着送到母亲面前。母亲抬抬手又放下了,看向二哥:“我可要抓啦!抓到哪个是哪个?”
“抓吧,听天由命!”二哥很镇定。
母亲这才再一次抬手,哆哆嗦嗦地捏住一个纸团,打开,展平。
我凑上去一看,不禁念出声来:“师范”。
“师范”二字母亲也认得,她一脸凝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天意呀,就考师范吧!”
“行,考师范。”二哥很坚定。
“你们的爷爷、父亲都当过教书先生,子承父业也不错啊!”母亲说完抓起围裙转身走向厨房。
我盯着二哥,迟迟疑疑地问:“就,就这么定了?”
“定了,不犹豫了。”二哥很干脆,“把剩下的那个阄儿给我。”
“还要它干啥?”我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让你给我,就给我!”说着他就伸过手来,“哪儿那么多干啥!”不容置疑。
反常,有点反常,我顿起疑心,立马侧转身打开纸团一看——啊,上面写的也是“师范”二字。
我愣愣地盯着二哥,“这,这算……”
“咋回事”三个字还没出口,二哥就嘘地一声,看向厨房,示意我闭嘴,紧接着又压低嗓音,一字一顿:“不、许、讲!”
二哥一脸严肃。
三年后,二哥因学业优秀,被新民师范保举进入东北师范大学物理系。录取通知书到家那天,高兴之余,我实在憋不住了,向母亲敞开那次抓阄的秘密。
“是吗?”母亲听后如梦方醒,“敢情是你们俩合着伙糊弄我呀!”
“是我二哥自己的主意……”我赶紧解释,“事先我也不知道,事后他又不让我说。”
母亲思忖片刻,微微地仰起头,说:
“唉,咱家太穷了,逼得你二哥想出那么个法子,那是不让我为难吶!”
“你们的父亲很有学问,可惜早早去世了。轮到我顶门过日子,一心想让你们都上学念书。可是,家里没有男劳动力,实在不行。我呀,只能狠狠心让你大哥放下书本下庄稼地。”
“小子,你要记着,你们是肩挨肩的亲弟兄,你大哥只比你大五岁。你二哥不考高中,是给你让开考高中上大学的路。你最小,俩哥哥都让着你,你该领情,记住,可别太娇纵自己。”
这番话,我一辈子都记着。抓阄儿的情形我一直没忘。
当年母亲和二哥左右为难时,我咋就没插一嘴,支持二哥考高中?
也许是自认人微言轻?二哥的学习成绩非常好,考高中十拿九稳。我,两年后才初中毕业,以我当时成绩而言,能否经得住升学考试,尚属未定之天……
倘若日后我考不上高中上不了大学,岂不是辜负了母亲的期许以及二哥的谦让……
斗转星移七十载,中华大地摆脱了贫穷,望子成龙的父母们再也不会因学费而愁肠百转。时代在进步,脚步咚咚。
【作者简介】悠然公:辽宁籍北京人,1965毕业于吉林大学物理系,进入中国科学院。虽然理工科出身,却喜欢舞文弄墨,老而弥坚。曾写过几十万字的家族回忆录《老屋》及文革回忆录《十年》,自号“悠然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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