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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然公:飞鸿

Editor's Note

出口转内销。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一枚园地lll Author 园地作者

万寿菊

编前语:

园地耕耘者老稻,在《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文中写道:“汪老头、大表哥都已过世,思之神伤。关于我这位才华横溢、命运多舛的大表哥,以后会有专文介绍。“本文即是。

——导读——

此文为家父悠然公所做,追忆我的大表哥。十多年后读到此文,大哥哥的音容笑貌宛如眼前,不胜唏嘘。
去年,我大表哥的父母,也就是从小疼爱我的姨夫、姨妈先后过世,晚景凄凉。我常想,如果我大表哥在世,万万不至于此。我也偶尔会想,如果我大表哥依然在世,该有多好。
题目是我改的,盖因看到下面这张大表哥的无名画作,脑际闪出“飞鸿”二字,恰好家父的悼诗中也有此二字,即以“飞鸿”做题,纪念我大表哥如惊鸿一瞥的人生。

——老稻


飞鸿


文 / 悠然公

德利是我妻姐的长子,北京海淀区北安河人,个子高高,一表人才。

初中毕业回乡务农,一九七三年九月在生产队铡草,连续三昼夜。第三个夜半时分,续草时走神儿,右手卷进铡草机,连指带掌被铡掉。众人七手八脚地抬他到三〇九医院抢救。

他爷爷从碎草沫中找出已经血肉模糊手指手掌,捧到手术室请求接上。医生说:“太碎啦,没法接!老人家别哭了。”

养伤时,他开始练左手写字画画,照着小人书画下来的小人,挺象的。为闯出谋生之路,每天笔不离手。

然而,生产队不养闲人,让他去看砖场。大冬天的,他躲在背风处画画。大队长看到后说他:你怎么画也当不了画家!别闲着,帮着搬搬砖。

他戴着厚厚的棉手套搬,因为伤口刚愈合,肉皮太嫩,磨出了血。他母亲的泪珠整天挂在脸上,心疼啊!

他呢,收工后乐嘻嘻地回到家,走进卧室拿起画笔就练。晚饭时,叫了好几遍才出来,经常是匆匆扒拉几口饭,撂下筷子就回到卧室……

自工伤断手时起,十七岁的德利没在人前掉过一滴泪。

身为长子,他在父母面前总是乐嘻嘻的,好像无所谓。然而,他妈心细,叠被时,发现他的枕巾和被头上留有一片泪痕。母子连心,妈妈知道儿子的心被疼痛与苦恼撕咬着。有一次妈妈含着泪近乎是求他:“德利啊,别憋着了,没关系,你在妈面前哭两声,妈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他回答说:“哭有用吗?别说了,我只想着画画。”


佛香阁

德利乐观而又刻苦的精神,令人感动。一位在北安河插队知青推荐他先后拜画家范曾、宋志坚为师。

自一九七四年始,范先生手把手教他国画基本画法,宋先生指导他画的处女作水粉画《展出之前》,在北京农民画展上获了奖。

一九七五年北京第三师范为培养小学美术教师,开办美术班。德利满怀希望前去报名。区里分管教育的老张头,大老粗出身,倔劲儿细劲儿上来了,一口咬定:“左手板书有损教师形像。”——连报名的机会都没给。

经此打击,德利开始给区、市领导写信,请求关照求学之路。越级求助信的措辞十分谨慎,唯恐基层领导误会——结果还是得罪了。

一九七六年初,得知中央工艺美院招生,持有基层推荐信者就可报考,择优录取。德利请求大队书记开介绍信时,那真是惶诚诚恐啊!他特意请上小队长郝殿有引路,还拉上我去帮腔。

我的出现帮了倒忙。

在大队办公室,党支部书记钟富,四十来岁,干部服外披着件军大衣,斜坐在椅子上,冲着我,抬一抬他那胡子拉碴的下巴,阴阳怪气地明知故问:“你是谁呀?这里有你什么事?”

我万万没有料到,“地头蛇”排斥起外乡人来,竟如此不留情面。我碰他的一亩三分地了吗!

顿时,我尴尬极了,真想转身就走。转念一想,那将使事情糟上加糟。我只好压一压火,脸上堆出笑容来回答:“我是德利的姨夫。这孩子年纪轻轻的,就失去一只手,怪可怜的。作为长辈,出于关心……”

只见钟富书记一摆手,截住我的话,撇着嘴说:“就你们关心,我们不关心!上大学,谁不想?我还想上呢!”说完,两手把大衣一合,抬起屁股,走了。

三个尴尬人面面相觑:德利失望,郝队长一脸不好意思,我惊讶,茫然——这么个德性的人居然当了党支部书记!手中握有半个芝麻粒的权力,就淫威如此!领教了,地头蛇的毒劲儿,我是真真地领教了。

离开大队部的路上,德利安慰我:“姨夫,您别往心里去,他这个人就那个样,对社员说话时常横眉立目的。”

可怜的孩子啊,自己心里瓦凉瓦凉的,还来安慰我!

然而,好心人还是有的,而且让德利遇上了。

那就是后来成为海淀职工大学创始人、校长——刘天申先生。当年他在区教委工作,看到了德利的求助信,同情并伸出援手——直接推荐他上北京师范学院美术系。刘先生默默办妥一切手续之后,向北安河公社发下一张入学申请表,并附言:此表只能让受工伤后专心学画的德利填写。

附言相当于“圣旨”。

入学申请表轮到加盖大队公章时,书记同志愣了:“这是谁培养的?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低头把申请表看了又看后,无可奈何地说:“人家东边(指城里)有人。”

钟富书记心目中的“城里有人”可能包含我。其实,在这件事上我没起什么作用。我当时只是科学院一个普通技术人员,只是对德利求助信的文词加以润色、把关而已。

而素不相识的刘天申先生才真正是雪中送炭的人。


清赏

下面是此事的一个细节:

大队书记拒绝开报考介绍信,对德利打击甚大。但他不想低头沉沦,他急了。受当时交白卷的“张铁生事件”影响,他想直闯中央美术学院。

为防止年轻人莽撞,我陪着他骑车到了中央美院招生处,说明情况并递上获奖作品证书。

招生处老师既同情又无奈:“我校的招生简章上是写着‘凭考试成绩择优录取’,但基层单位的介绍信是死规定,没有那张纸,成绩再怎么好,考也是白考。”

我说:“这孩子是因公负伤的,热爱美术又十分刻苦,能不能通融一下,如果考试成绩突出,可否考虑破格录取,这关系到他的谋生之路。他年纪轻轻就失去一只手,待在农村很多活干不了啊,废人一样!”

招生处的老师不解:“不需要什么通融啊!基层单位开一张介绍信有什么难呐?!”

德利和我相视无语,蔫蔫地离开招生处。推车走出中央美院大门时,德利突然说:“考试那天我来,不让进,我硬闯!”

“你想大闹考场!”我惊讶。

“不给出路,只有闹!张铁生的名堂不就是闹出来的吗?”

“这种事可得三思而后行。骑上车,走吧!咱怎能堵在人家校门口说这类话?小点儿声!”

返回中关村路上,德利一句话都没有,蔫头耷脑地跟在我车后。我明白,此刻,他起急,他难过,心中怒火在燃烧……

我想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来安慰他,转而琢磨社会上广泛流行、意思相同的三句俏皮话——

“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别拿土地爷不当神仙待”、“别拿村长不当干部”。

应该再加一句——“县官不如现管”。书记大人的嘴脸在我眼前来回晃荡,挥之不去。

回到中关村,我让德利到我办公室喝口水,歇歇脚。他哪里坐得住啊!一口水都没喝,就站起来说:“我到区招生办去看看。”撂下一句话,走了。

我追出门喊一嗓子:“有什么消息,回来跟我说一声!”

我颓坐在椅子上想:可怜的德利呀,能有什么好消息落在你头上?还去碰壁,一次接一次打击,你受得住吗!


磊落

大约过了四十多分钟,德利推门进来就说:“成了,成了!”
看他那汗兮兮的脸,我吃了一惊。这才多一会儿啊,这小子变了个人——眉毛和汗毛孔都透着喜兴。

我催促:“什么成了!看把你乐的,快说说!”

他坐下来,咕嘟咕嘟喝了一茶杯水,吐了一口气后说:

“我到区政府招生办公室见到一位姓刘的,男的。岁数跟您差不多。我报上姓名,讲了上午咱们在中央美院碰壁的事。

他笑眯眯听完了,问:你非得考中央美院吗?

我说,哪里呀,只要有学上,是个学校就行。只不过听说中央美院通过考试可以上,我是去碰运气。

他笑着说:原来你就是德利。我看过你的来信。小伙子,好样的,很坚强!安排你去北京师范学院美术系上学,你愿意吗?

我立即回答:当然愿意,当然愿意!谢天谢地,谢谢您!

他一脸慈祥,看着我的眼睛说:快别在这说谢了。你今天来得正好,上学的手续我已经给你办妥了,只差一张申请表需要你自己填写,然后盖上公章寄回来就行了。早上,我让你们公社女书记把表格带回去了,你快回家填表去吧!

我听完,站起来就往回跑,光想着赶快把好消息告诉您,快到你们所大门口,我才想起来,应该给人家鞠个躬再离开。我是不是太不懂事了!”

我笑:“毛头小子嘛,可以理解,人家老刘不会挑你的礼。上了学,好好念书,成绩优秀,是最好的回礼。从现在起,你要牢牢记着,上大学不能是去混文凭,光图毕业后有个铁饭碗!决不能辜负老刘同志一片苦心。老刘——好人呐,你的恩人啊!”

德利频频点头,然后说:“表格……我从没填过,我想请您……又怕您跑了一天,太累了。”

“小子,你不用说,我也跟你一起回去。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一点都不累,咱们这就走!”


颐和园后湖

一路上,两辆车骑得飞快。急匆匆进了家门,果然,家里人正喜气洋洋的等着呐。

原来,公社女书记一回去就把入学申请表直接交给小队长,指示:填写基层群众意见栏。

小队长在社员大会上说:“社员同志们,今天急急忙忙把大家召集来,只商讨一件事。”晃一下手上的一张纸,继续说:“这是上大学的申请书,填上谁的名字,谁就能上大学。”

乱哄哄的会场顿时鸦雀无声。社员们个个都支棱起耳朵,听队长接下来说什么。

接下来的话是:“北京师范学院美术系的特招,会画画的人才有资格填表。”

社员甲:“那,那咱们生产队只有德利能画画。”

小队长:“说对了,区政府指示:只有德利有资格填写,填别人的名字,表格作废。”

“那还跟大家商讨个啥?走这个过场干什么!直接上学去就得了!”社员乙说时急吼吼的,因为他家也有个想上大学的孩子。

社员丙的话带着酸味:“敢情人家德利城里有人,咱可比不了。”

社员丁是位老奶奶,老人家开口了:

“我说两句。我怎么越听越不是味儿啊!咱们老街旧坊的住着,说话得讲点儿良心。

德利这孩子,是咱们摸着头顶长大的。这孩子仁义呀!没负伤时,见着哪个老头老太太拿着重东西,他没帮把手?我从山上背柴火下来,只要让他看见了,他大老远颠颠地跑过来帮我背到家。

再说了,他是为咱生产队铡草铡掉了一只手,还是只右手。待在农村,重活、累活叫他怎么干?天可怜见,现在有个大学敞开了门,咱们还在这儿磨什么牙呀!让他上啊!

我听说德利想报考美术学院,大队干部不给开介绍信,我看那良心是让狗给吃了……”

小队长赶紧截住:“老太太,你怎么说着说着来了气了!”

老奶奶:“我是有气,气不愤!说了,骂了!我,一个土埋半截老婆子,贫农,等着呢,看能给我扣什么帽子!”

小队长:“走题了,走题了!回过来说正事。我看没人反对德利填这张表吧!”

众社员齐声:“反对个啥,同意!”

小队长:“好,咱们这叫经过民主讨论,一致通过。”


燕山山脉

1976年秋,德利即将迈进大学校门时,国家发生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9月9日毛泽东逝世,10月6日粉碎四人帮。

时局动荡,学校迟迟不发报到通知,也不说理由。他有些焦躁,担心国家改弦更张,他的大学梦破碎。

还好,拖到10月中旬终于接到了报到通知书。德利赶上了“工农兵学员”最后一班车。

他在紧张刻苦中度过了三年大学时光,成绩优秀。然而,毕业后的工作分配出了点问题——各中学都不愿意接收他担任美术教师,原因眀摆着——他只有一只手。班里的同学纷纷走上工作岗位,只剩他一人孤零零地等待分配。

那时,他曾向我倾述过内心的苦闷和不平:“我不就是少了一只手吗?社会就把我当成废人!”

我安慰他:“别着急,耐下心等着。你学习成绩好,算有一技之长,会有单位接收你。当不了教师,说不定分配你去文化馆之类的单位,那不是更好吗!总而言之,念了大学就有了铁饭碗,甭瞎想,等着吧!”

等到最后,最后,终于站出一位“识货”的人。那就是郊区温泉一中校长,大胆地接收他去做美术教师。

第一次站在讲台上,学生们看他用左手写字,觉着怪怪的。接着看他在黑板上,随便几笔勾勒出的花草人物,线条流畅,栩栩如生,都瞪大眼睛惊呼:啊!太像了!

从此,好些不重视美术课的学生对美术也产生了兴趣。

“德利老师有本事,真是好!”之类的赞美声口口相传——温泉一中有一个优秀的美术教师。

两学年后,城区一些中学领导私下对他说:“到我们学校来吧,只要你同意,调动手续全由我们办。”

“这不大好啊,温泉一中校长对我有知遇之恩!”德利的回答让他们有些失望。


万寿菊

德利把深厚的国画、素描功底运用在钢笔画。教学之余,他全身心地搞创作。香山、颐和园、圆明园、大觉寺、农家小院等等地方是他经常写生的地方。几乎每个星期天,他是早上揣着个馒头,背上画夹子出去,黄昏回来。

有一个星期天,我顺路去他家,想看看他的最近画的画。他一大早就出去写生了,我坐等。快到黄昏了,他才背着画夹子回来。

一进家门就大呼:“今天我收获特别大!画着画着就觉着眼前一亮,心头豁然开朗,手也顺了,思路也开了,想停都停不下来,所以回来晚了。”

他穿的是背心短裤,小腿上,胳膊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小红包儿。显然是蚊子咬的。他太拼命了。

他的钢笔画以一个小点一个小点成图,每幅画少说得有上万个小点。这是他的独创。由于精湛,引起美术界重视。北京美术馆和美术家协会各收藏了一幅他的钢笔画。

城里的学校纷纷请他去,讲演身残志坚成才之路。外地中学生求教信、拜师信、残疾青年的求助信纷至沓来,境外文化界人士来信提出收买收藏他的作品。

一九八五年学校本想评他为特级教师,仅因教龄不够,暂评为一级教师。同年被选为海淀区第三届政协委员,提出提案,政府采纳后为温泉一中修了一条通往外边的马路。他还同画家刘文和先生一起组织山后四乡书画协会,活跃农村文化生活。



然而,正当事业成就蒸蒸日上,如日中天之时,病魔向他袭来。他太不爱惜身体,带病上班、坚持创作,不幸病倒。

自一九八九年起他同肝硬化顽强斗争三年,于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一日逝世,年仅三十七岁。

临终前,他眼角流泪,断断续续地说:“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他带着万分不舍,扔下他的画笔,离开了人世。

呜呼,苍天误杀了一个英才,人间少出了一位大画家。

可惜,可叹!!!

奈何,奈何!!!

常思长叹

年少断掌夜沉沉,
左手练笔家境贫。
一十八载风霜雨,
钢笔拓荒画种新。
四海飞鸿求佳作,
两馆收藏纸如金。
宏图未展身先去,
常思长叹苦命人!

注:

文中配图均为德利画作,由其子提供。
关于德利的另一个故事:《有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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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悠然公:辽宁籍北京人,1965毕业于吉林大学物理系,进入中国科学院。虽然理工科出身,却喜欢舞文弄墨,老而弥坚。曾写过几十万字的家族回忆录《老屋》及文革回忆录《十年》,自号“悠然公”。


(本文编辑:安然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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