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宝宝拍vlog,他为父母立传。有一群普通人,这样记录下自己家的故事
遗憾的是,对于父亲跌宕起伏,足可以写下数十万字的一生,这本书终究是薄了。方维吾的孩子不是没有遗憾的。
一个多月后,刚过春节没多久,他们来信,“父亲走了!”
“再早一点就好了。”家传平台的主理人朱子一说,他还记得,当子女把老人4万字的原稿送到家传编辑部时,方老已经不能说话了。“子女和我们很想为它作一些补充,但老人病重得连书稿都不能亲自审阅了。”
方维吾老人着手写这本回忆录时已经80多岁,因为没有专业人士的帮助,只能概述,很多值得挖掘的历史细节没有被保存下来。
1948年,21岁的方维吾赴解放区参加工作时的留影
方维吾本姓高,叫高孝涵,方维吾是他参加革命后的名字。方维吾的父亲曾是留日学生,学成归国之后筹建工厂,为中国早期民族化学工业起步做了大量工作。这一生,方维吾奔赴过解放区,考察过苏美,也吃过特定时代下的苦,后来参与研制国产导弹,是发射弹药技术专家。
高孝涵与家人拍的全家福 摄于1940年
1985年,方维吾赴美考察
他的一生,不论是于家庭、与社会,都是宝贵的历史见证。“每个人的人生都应该被记录,换言之,我们想帮助每个家庭都留下家风、家训、家传,那份传承不应断裂。”朱子一说。
为平凡人立传,为平凡家庭立家传,这一想法的缘起要倒溯到2011年。当时,朱子一在某活动中,遇见一位同行,她说自己人到中年,才意识到自己连父亲的出生地都不知道,后悔不迭。
于是,依据有限的线索,朱子一帮助她一起寻找,最后找到了父亲的老家,甘肃徽县下的一个小村庄。
“一个人找不到自己出处的那种感觉,这是一种灵魂漂泊无依的感觉”,朱子一感慨之下,动念开始写自家的家传,生怕有一天,自己的下一代也“只能从远逝的时光里检选出来一些零碎残缺,极力拼凑编织成一张单薄的网,延展出家族的生命轨迹。”
而他也意识到,能够有机会被写下来的人,不及万分之一。绝大多数的人,就像没有来过人世一样,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就如过眼烟云般消失了。
“这个是没法埋怨子女的,人的眼光是投向未来的,不到一定年纪,不会察觉要回看来时的路。”朱子一说,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平台,能让平凡家庭也可以留下传记,记录永远保留,后人随时查询,“不让子欲记而忆不在的遗憾发生”。
平台建立始于2020年阳春三月。上线两年,目前已完成上百本的传记写作,立传的对象以浙江、上海、湖南居多,北京、四川、山东也有。
部分家传自印本图片
平凡家庭的不平凡
家传,家庭传记。不同于家谱,族繁不及备载,既便是家族中“有出息的”,也不外乎多占几行字或一页纸;而厚不过200页的家传家史,只在乎记录平凡人的个人史,打造每个人的记忆博物馆,为每个家庭留下珍贵的历史记忆。
《日贵与翠华》封面
1963年时,唐日贵与顾翠华的结婚照
就像手中的这本《日贵与翠华》,讲述的是杭州一个普通家庭一对父母最平实的一生。父亲唐日贵是铁路工人,母亲顾翠华是小学教师。在小儿子唐泽文看来,这样的家庭组合在那个年代稀松平常,“但慈父严母的角色,和多数家庭还是不太一样……争吵声和絮叨声是我成长岁月的日常……很多次,我都有过离家出走的想法。”
曾经的暴躁少年,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检点平生,父母以不同的方式影响了我,也影响了我的下一代,他们的优点和缺点,都在我和我的孩子身上有所体现。”
“所以,我想在父母即将老去的时候,以这样的方式,留下一个文本,作为纪念。”唐泽文早早就有此想法,没想到最后的成书还是有点抢救的味道——
“阿爸瘫痪了,从旧年九月份开始,他突然就不会走路了……每次我去看他,说话的辰光,他都听得懂,就是不喜欢来搭腔……”
还好五六年前,唐泽文曾做了一些采访,闲聊中,记下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父亲本来就话少,后来又有了一点老年痴呆症状,有些往事要我提醒,他才记得起来。”
夫妇俩相处的日常模式 唐泽文摄于2014年
成书后的《日贵与翠华》,内容四六开,唐日贵占四,顾翠华占六。
这是一对“冰与火”的组合,在那个“煽风点火”的年代,顾翠华是全身投入的浙江省小学教师“联总”总指挥,唐日贵是“司令”背后的沉默男人,行而不言,始终把家和儿子放在最重要位置。
年轻时的顾翠华
“父亲秉性忠厚,以至于甚至有些懦弱,几乎是所有熟人眼中的老好人。母亲则相反……她如同一只容易发怒的母鸡,随时准备着战斗,包括他的丈夫和两个孩子。时至今日,虽然彼此都有和解的愿望 ,但仍然会有互怼的场面,或者这么多年来,大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沟通方式。”小儿子在这本家传的序言这样写道。
家传的编撰者也采访了唐家的两个儿子,对于母亲的一生,两个儿子认为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说这话并非不孝,而是反思人生该怎样度过,究竟该怎么样培养后代。
读下来,这本传记里没有什么美誉之言,也无为亲者讳的疑虑,秉笔直书,只在乎记录历史的责任感。
“片语只言,也有启示”。唐泽文说,这是我女儿说的,她看得很仔细,就像在听爷爷奶奶讲故事。
想到坟前给爸爸看看这本书
清明时节雨,眼看要到了。
叶晓静早已约好家人,家人习惯清明前几天去扫墓,带去的除了鲜花、供品,还有父亲的传记。
叶家子女为父亲所出的个人传记自印本封面
父亲早逝。早在上世纪70年代,叶晓静的父亲叶士杰在春节值班时抢救烧伤的工人,本就虚弱的身体因受伤而去世,当时还不到50岁。
叶士杰出身于一个资本家家庭,曾是一枚热血的革命青年,早早就入了党,后来成为杭州城里的一名干部。他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也有写自传的夙愿,留下了丰厚的图片文字资料。
只是,彼时尚且年少的叶家三儿一女,还在为当下的生存而努力,根本无力整理父亲的遗物。
退休后,叶晓静从弟弟叶润新处得知,父亲的日记、自传他一直保存得很完好,有一大箱。叶润新还经常翻看,觉得很有价值。兄弟姐妹一讨论,是不是该帮父亲完成遗愿。
通过家传平台,时隔近半个世纪后,这一箱旧日记终于变成了一部家族百年史,里面呈现了叶士杰的一生。
叶士杰的手稿
叶晓静与兄弟捧着新书时,手都有些微颤。父亲忌日那一天,每一位拿到这本书的亲朋好友,都有些激动,“不容易啊,你们的爸爸应该很高兴。”
家祭无忘告乃翁。“这本传记是一定要拿去坟前,给爸爸看一看的,念叨一下我们是怎么帮他整理完成这本传记的。”叶晓静说。
1962年,叶士杰带着长子启新和女儿小静在杭州岳庙游玩
叶士杰有长年写日记的习惯,也有给自己写自传的夙愿,但是我们身边绝大多数的人并没有一样的习惯和愿望。
朱子一说,很多退休老人以为自己一生没啥故事好讲,不过在听了别人的故事之后非常激动,一回顾,发现自己也是经历了大时代的人。而那些碎片化的记忆,经过整理和发掘,老人会发现,自己的一生是可以梳理的,也是有价值的,这些可以丰富家族的记忆,也成为大时代下最鲜活的细节。
譬如郑家,原本老爷子也认为一生平凡,不值一叙,写传记没必要……
治好了老爷子几十年的心病
奔五的郑庆星,点开微信里“金桔子”发来的那段话,读完后,一时有点上头。
“阿龙下班把书带回来后我一口气看到现在……感到很满意……总的来说,爸爸谢谢你。”
郑庆星活了半辈子,也算是孝子一枚,这是唯一收到的来自父亲的正式感谢,共两段,200多字。提到的那本书是父亲郑健金的个人传记,书名《金桔人生》。
郑庆星,在沪创业人,平时忙得不可开交,还是在大半年里抽出时间采访码字,完成了父亲传记的一大半。
成稿后,他在后记里写道,“第一次较全面地知晓了父亲这一生的曲折经历,说不上是功成名就,但也是半世艰辛,一生拼搏”;参与传记的二哥也洋洋洒洒写了两千多字,也补了进去,作为后记二;早年曾跟父亲有过争执的大哥,翻完书后更是深切地感知到父亲的心境,三天两头寄送东西过来,家里堆到放不下。
兄弟尤其庆幸的是,有多少人还没来得及跟父母进行一次走心的交流,他们就走了,这真是作为子女一生的遗憾。
一本传记,让一家人,几代人,重新找到了情感链接的最佳方式。
郑健金夫妇与两个儿子的合影
郑健金,出生于闽西客家人的一个小山村,作为长子,自幼被家人寄予厚望,虽然几番与大学失之交臂,而在他退休时,已身居乡镇领导,曾刷新当地行政圈的多项升迁记录,算是人生赢家。
但是,随着他的讲述,小儿子开始神游父亲的前半生,“没想到父亲的前半生竟然是如此坎坷、曲折”。
高中就读全县最高学府,在最后一搏前却遭遇“高考取消”;上世纪60年代当兵入伍,三年军旅年年评为“五好战士”,转业复员时却意外落空;当上民办教师刚稳定后,又被抽调文化站,白手起家……
“每一次都是即将得而复失的巨大打击,他愣是一次次把自己从人生谷底拉起。”郑庆星十分感慨。
郑健金与妻子的结婚证
传记中,有一句父亲对自己事业生涯的总结,“从入伍从军到担任乡人大主席团主席,在这人生黄金时间的28年里,有18年都是非正规编制的临时工,转正后的10年才是自己能力肆意发挥的时期。”
这一句终于让三兄弟明白,他们对于父亲疏于家庭照顾的印象缘由何在——父亲事业心极强,忙起来不仅顾不上家庭,自己也因太劳累得了胸膜炎,但是父亲一直有一个大学梦,每每失之交臂,都是因家庭而放弃;大儿曾控诉父亲不公平,给予的关爱太少,背后却是父亲种种从不与人道的选择与决定,他始终把“儿子的前途放在第一位,孩子的未来比自己更重要”。
早年郑健金(右)与小儿子郑庆星的合影
“这就是文字的作用吧。”郑庆星忍不住笑了,“有些地方的文字是有点肉麻,但却掐到了点上,讲出我们平时口头上无法表达出的情感,哪怕是家人难得相聚深聊,当年也没有完全打开那些死死缠绕的心结。”
三兄弟与父亲间的心结,一个接一个地解开。当然,这本传记最成功的是,完全治好了老爷子郁结20多年的心病。
因体制规定,当年才50岁的郑健金虽然还处于人生的黄金时期,身体也处于青壮年的范畴,却不得不进入退休前略显无奈和寂寥的十年等待。
在那几年里,他仍旧实实在在为当地群众办了几件好事,退休后也搬到儿子身边,为在外打拼的儿子做好保姆后勤。但老人走走停停寂寥背影中掉出的失落感,还是显而易见的。
郑健金近照
直到家传写完,“金桔子”郑健金的变化,太大了,大到连白头发似乎都少了很多。
郑家老爷子出了本传记,消息在村里传开了,200本书,也差不多送光了。“只剩五六本了”,郑健金说,“有些人来讨,我都不太舍得给了。”
这本书里,有他一辈子的奋斗,能明白他这一生里,对事业尽力而为的不懈努力,对家庭静水流深的责任感,还有那个无论身处何种窘境,都能以自信、积极、乐观去面对的元气满满的人格形象。
“儿子们我很放心了,现在的我很看重孙辈们,希望这本书告诉他们,爷爷这辈子没有虚度人生,我的故事对小孩子的未来是有帮助的。”
“杭州侉子”被图书馆收藏了
让老年人参与到家传的口述和整理中来,很直观的有两个功能,一是为后世留下精神传承,另外也为老人解决社交需求。
很多子女、孙辈没有时间听老人讲老故事,而为家传进行的采访,相当于为老人提供了专业的服务的同时,也提供了一个社交机会,让他有机会感激自己的人生,也与外界和年轻人有机会深度对话。不少老年人,也通过传记,寻找到了更多与他有共鸣的人。
古朱是王维铮的笔名,今年74岁的他,自从50岁内退下岗后,就写一些往事放在自己的博客上。如今整理成册,出了传记。里面的故事从浙江的知青圈一直红到湖南的知青圈,写得实在太好看了,评论、转发诸多。
古朱(王维铮)知青时期的照片
写少年时代杭城的风土人情、风云事件,细节清晰,淋漓尽致,“令人好像又回过去活了一阵子”;写在宁夏插队落户,艰苦岁月里的人和事,下笔却举重若轻,轻松幽默,“让人哭着哭着笑了,笑着笑着哭了”;写十年矿工生活,笔墨力气却放在煤矿开采的知识上,写出了科普的味道,“这些不为人知的终于有人记下来了”……
古朱写文的初始,要追溯到更久以前,一次不幸的事故。
那是1975年,古朱在井下采煤时被一块冒落的巨石砸倒,他紧紧拽住了运输机的边槽,才捡回一命,但右肩右膝都受伤严重,躺在病床上,半边身子一动也不能动。
养伤四五个月后,闲得发慌,他突发灵感:半边身子动弹不了,脑子还没废,可以想办法动动笔动动脑啊。于是取毛主席诗词里的“枯株”两字,取半边,起了“古朱”的笔名,开始写文。
很多人夸古朱,说他写的东西,不掉文不造作,娓娓道来,亲切自然,不忆苦来只数甜,让人想一篇接一篇读下去。有的老人眼睛吃不消看,就叫来儿女念给她听。
《宁夏日报》当时刊发的知青报道
书名《杭州侉子》,是宁夏老乡对杭州知青的称呼,知青间有时也互叫。有句话,当地传很广,“杭州侉侉,吃鸡只吃爪爪。”
这本书是一种什么风格?可以先来读读这一小段——
当古朱的《杭州侉子》传出消息要出书时,许多朋友兴奋地来问,你要出书啦?
他自嘲是初中毕业文化程度,水平有限,码字纯属自娱自乐。倒是亲友们知道此事后,给予极大的支持。项宗西(宁夏回族自治区第九届政协主席)还为书题写了书名。
书印了300本,差不多已送完。除了浙江知青网,湖南知青网也连载了他的文,书里的故事存在于微信的朋友圈里、知青群里。更多同辈人,看完后忍不住要与人分享。
“这么多年头了,总还是忘不了经常会想起。”
“你送的书,其他几个弟妹们抢去读了。”
“当年我们流血、流汗、流眼泪,当年我们回城时曾发誓今生今世永不再来。然而,当人老了,回首往事,对那留下青春热血的地方,仍念念不忘。”
……
古朱近照
古朱把能收到的留言,仔细地整理在一个文本里,当年为纾解苦闷而写下的文字,如今有它存在的意义——“我们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除了他的《杭州侉子》,裘祖林夫妇的家传《牛年马月》等系列作品,因为具有文献价值,也被杭州图书馆收藏。
古朱很认真地跟我说:“不管后人怎么去‘考古’,我们这代人经历的,应该记下来,野史也有存在的价值。”
当下,很多年轻人饶有兴趣地为初生的宝宝甚至还在娘胎的胎儿写日记拍VLOG,作为未来送给孩子的礼物。同样,对于家庭来说,每位老人都是有独特价值的,做过的事,得出的精神,都应该让后世继承,让历史记住。
世事激荡,家族沧桑,父辈已老
但无论怎样,人不该如烟散去
家传在全国各地专业写作传记
给长辈一个历史席位
给孙辈一本独门家书
续家族一条百年脉络
想尽孝心,请按下图三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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