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file|黄婉冰:为概念化的想法找到工艺的血肉
今年2月9日,LOEWE基金会工艺奖面向全球公布了2023年终选入围名单。其中有一件名为《The Entrophy Reduction of Hundun》(混沌中的熵减)的作品,这是一个由苎麻纤维打造出的卵形悬挂装置,让人联想到“蛋生盘古,开天辟地”的中国古代创世神话。
它的创作者是艺术家黄婉冰,此前,她更为人所熟知的身份是独立时装设计师,近年来她逐步涉足艺术领域,并开始“向内寻根”,将目光投向中国本土的传统天然材料。这个作品正是她受到中国夏布编制技术的启发,将自己对传统神话以及宇宙观的理解和想象变为现实的装置艺术。
入围名单公布后一个月,canU在黄婉冰的工作室里对她进行了采访。不大的空间里堆满了她从中国各地搜集而来的天然材料。
在她看来,很多天然材料本身具有可循环利用、可持续的特性,其特有的历史沉淀更给予了她丰富的创作灵感。如何用当代的视角传承古老的文化?黄婉冰用自己的作品做出了回应。
三月的上海雨下个不停,空气湿润,体感微凉,但一进入黄婉冰位于普陀某园区内的工作室,一种与室外截然相反的“干燥感”便迎面而来。那是一种满是温馨的“干燥感”,大概是因为这里无尽的天然材料与书籍让空气变得干燥了一些,变得分外有安全感。
“我带你们走一圈,有仪式感一点。”黄婉冰将已经踏入工作室的我们重新带回了门口,就这样,这件多功能艺术工作室的Studio Tour开始了。
进入门左侧那间贴着“梦想实验室”铭牌的房间,首先冲击视觉的便是两件与黄婉冰今年入围LOEWE基金会工艺奖同系列的、形似巨蛋的装置作品。一件延续着《The Entrophy Reduction of Hundun》所使用的苎麻纤维,并在内部饰满了密密麻麻的珍珠;另一件则由马尾毛制成,内部结构呈现出循环涡状,仿佛要把观者吸入一个异次元宇宙。
而这也确实是黄婉冰希望打造的体验。“宇宙,世界,我的世界”——她如此形容自己所从事的艺术事业。
“我一直有一个幻像,就是追逐光,我的很多作品主题都与光有关。我早期做服装的时候还挺西化的,但是内核概念越挖越深,我发现我喜欢的东西其实更‘中国’。可能DNA动了吧。”她玩笑着说,随后继续解释道:
“后来我开始做艺术,是因为我发现艺术可以承载更多的东西,我那些很概念化的想法可以找到工艺的血肉来落地。我觉得特别好玩,就把这里叫做‘梦想实验室’。”
“梦想实验室”里尽是织物、织线和质感各异的材料。黄婉冰刚从四川采风回来,她兴奋地向我们展示从那里带回来的傈僳族用以制衣的火草。她告诉我们,自己的创作往往都是起源于对材料的兴趣,甚至比概念更早一步,而天然材料是她的首选、她的最爱。“我觉得它们是能引起很多人共鸣,乃至世界共鸣的。”
黄婉冰喜欢那种带有自然的历史沉淀感的天然材料,比如夏布。
“这种材料有着几千年历史,从古到今都有人穿,越穿越软,承接时间的变化,很能表现出历史的沉淀感。我有感觉的东西一定是有历史沉淀的。”
在创作作品时,黄婉冰试图用夏布表达时间的概念:“纱线的颜色与当年的雨水、日照都有关系,因此每一根线晒出来之后的颜色都是有区别的,时间的概念体现在这里。我做东西喜欢追根溯源,那种特别能表达微妙情感的,我觉得是不同织物的堆叠。”
一次瑞士的跳伞之旅,让她对大自然产生了奇妙的敬畏感。“我那时候在空中看到湖泊、雪山,然后自己稳稳地落下来。我感觉到,与自然相比,自己是那么渺小。我觉得大自然才是真正能让很多人产生共情感的。”她稳稳地说道。
在成为艺术家之前,黄婉冰更为人所知的身份是时装设计师。2016年10月,尚在伦敦中央圣马丁设计学院女装系读书的她所创立的同名品牌Wanbing Huang在上海时装周的蕾虎Labelhood对外亮相,以艺术性与实验精神备受关注。
黄婉冰成为一名时装设计师的过程充满随性与偶然。她曾在日本学习打版,后来又前往英国深造,前者赋予了她严谨的工作态度,后者则教会了她何为“创作思维”。在英国,老师指示她“忘记之前学的所有东西”,黄婉冰开始阅读多位艺术家的自传,并观看他们的作品和访谈。
“在英国的时候,我开始做一些概念性非常强的东西。我的共情能力比较强,所以很快就建立了自己的创作系统。”
建立了自己的创作系统,创立了品牌,慢慢地,她也就逐渐有了日益壮大起来的工作团队。“到有了团队的时候,我发现在管理、运营方面还是需要理性、严谨的一面,于是在日本学习到的态度就又回来了。”黄婉冰继续说道:“我觉得整个过程都挺有趣的,也造就了我现在依旧很自由开放的心态。
聊到当前时尚行业里不可忽视的“可持续”话题,黄婉冰说,自己最早接触可持续理念是在大二时LVMH集团与学校合作的一个可持续项目中。当时,她用回收回来的雨棚材料做了一件可以充气的衣服,当地震发生的时候,穿着者可以一边跑一边充气保护自己。
“很多天然材料本身就是可再生的。比如马尾毛,比如秸秆。秸秆荒废在农田里是没有用的,被烧掉后还会污染环境,但被回收起来做成沐川草龙就成了非遗工艺品。”
黄婉冰说,自己创作的时候不太会单纯因为材料的可持续性而选择它,但是一定不会选择对环境有害、对动物不友好的材料,这是底线。当然,如果这个材料有文化方面的属性加成,那就更好。
在从伦敦搬回国内,经历了三年疫情之后,Wanbing Huang Studio将于今年10月推出新的高级定制线,每季仅推出约10件产品。同时,创立于2020年、主打“酷、精致复古、易穿搭”的商业品牌AnOther MUSE也在持续运营中。我们的采访发生在3月的上海时装周期间,工作室很多工作人员都在Showroom中忙销售。
黄婉冰坦诚自己的艺术项目是与商业项目以一种并行但是彼此支持的方式展开。她做事的理性严谨与想象的天马行空时刻共存。
黄婉冰说,去年上海“封城”期间,很多人都觉得不能出门很难受,但她利用那段时间在家痛痛快快地看书、学习各种知识。
往轻松了说,吸收知识给了她无穷的快乐;往严肃了说,那是一种创作者自我要求的紧迫感。“我有一种恐惧感,怕自己没有知识。”黄婉冰坐在满是书籍的书架前盘腿说道。
她的办公室不算大,却塞下了很多好玩的东西。除了堆满每一个书架的书,还有各种各样的雕塑摆件,以及广东人少不了的风水器具,每一件都值得细细玩味。
“我很少把书架给人看,我觉得书架很私密,完全看得出你这个人喜欢什么。”尽管如此,她还是大方地请我们参观和翻阅她隐藏在纸张之后的内心。由于黄婉冰对读书的喜爱和重视,阅读也成了工作室每一位成员工作中必不可少的缓解。项目经理Christie说:“我们经常跟老板借书看。”聊天中途,当提到某本书的时候,黄婉冰便跑去向借走她那本“宝贝”的同事要回。
她说,家里的书类似于兴趣读物,比如荷兰作家高挺所著《中国的宗教系统及古代形式、变迁、历史及现状》、乌丙安教授的《中国民间信仰》,而工作室里的书是近期工作、研究中的所需。
“做手工艺的时候,我就开始研究神话。做了一些阅读之后,我发现中国的神话体系太庞大了,就开始往原始宗教和民俗方面读。”黄婉冰不想被特定的历史时期和地域限制自己的创作,她希望传递人与人之间的共鸣,于是将目光望向远古。
“我觉得要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得懂,一定是原始的。那就要往前研究,所以我从原始民族、原始文化开始学习,比如河图洛书,以及延伸出来的中国神话、宗教系统和民间信仰。”
她的创作过程仿佛书写论文,显示出一种“学术派”的特质,将民俗、神话、宗教、种种神秘事物当作材料,纳入无边无际的宇宙想象。“我不喜欢参考图片来创作,我喜欢靠文字。文字的想象空间很大,此刻说一句话,每个人想象出来的都不一样。”
“中国元素太多太多了,我觉得要有人把它们展现出来。如果有小朋友看到了我做的神兽,会想要知道这是什么,我的目的就达成了。”
canU: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艺术创作的呢?
黄婉冰:大学时开始接触艺术,就有做一些尝试,真正开始做艺术创作是在2019年底回国之后。某种程度上由于疫情的限制,我决定要做一些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而且确实有一些概念没办法通过服装去表达。服装工业,首先要以人为本,好的设计要与人息息相关。但当你有了一个艺术家的身份,或者创作者的身份,对作品的解释概念权、对创作的想象空间会更大。这是我的个人的看法。
canU:你对很多事物都有充沛的兴趣,你用什么办法进入一个全新的知识领域,你是如何做到在不同的领域之间游刃有余的呢?
黄婉冰:因为进入的都是我感兴趣的领域,所以不会陌生。我做的所有的东西都以好玩为主,而且我很擅长进入一个系统、建立新的系统。我觉得学习的过程很快乐,去了解一件新事物的过程中会产生很多灵感。即便一个领域的知识点很庞杂,但把它们梳理起来的那个过程也是快乐的。
canU:在你求学的过程中,哪些艺术家对你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黄婉冰:我很喜欢看一些行为艺术家的作品,影响最大的应该是Bill Viola。他是一个美国的影像艺术家,以表达生死、宗教为主题。影像,在他那个年代是很新的手法,甚至还做游戏,而且他也很喜欢写东西。我是在圣马丁读书的时候关注到他的。看他的自传、作品,想象一个艺术家的系统是怎样的,然后按照他的方式去做一遍,去形成一些系统。
canU:今年你与另一位中国艺术家韩冬共同入围了LOEWE基金会工艺奖,他对于万物有灵哲学、中国传统文化也很有研究,你如何看待艺术家之间的共通性?
黄婉冰:韩冬老师这次入围的作品《Rebirth》(重生)与母亲有关,和原始时代的母性社会和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有关。我觉得创作艺术很多都是追根溯源的。虽然要表达东西是比较个人的,但是个人之间也有共通性。如何让别人理解你想要表达的东西,我觉得其实挺难的。做艺术、做展览不是为了展示个人,而是通过作品传播价值观、你和世界或者和观众想说的话。对我来说,天然材料,这样更接近原始的材料,能够调动DNA唤醒大家意识层面上的共通性。
canU:作为一个创意行业的从业者,你是如何去理解以及践行可持续的呢?
黄婉冰:我不会说自己是一个可持续的创意从业者,因为这是一件极其正常的事情。我觉得许多天然材料本身就是可持续的、可再利用的。比如荒废在农田里的秸秆,被烧掉后会污染环境,但被回收起来做成草笼就成了非遗工艺品。并且非物质文化遗产,文化历史都是可持续的定义,他们都是值得我们用不同手段进行保护并传承的,包括挖掘 、探索、引导文化及文化遗产产业的创新,通过传承与创新的碰撞来吸引更多的人关注,将我们血液里的文化DNA进行可持续发展。
从而,以人为本是我认为可持续的第一准则,公司的系统管理是践行可持续的一大抓手。我自己也曾经打工过,工作中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也不希望员工做。“准时下班”是Wanbing Huang Studio中最主要的一条可持续理念。工作环境的可持续很重要。人的情绪肯定有起伏,但是我希望大家和我共事的时候,可以快乐一点,所以我很喜欢跟同事沟通。
撰文:邢韵
编辑:yidan
设计:zzc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