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那个高中生,别被他一哲学抽脸上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勿以类拒 Author 刘肖瑶
约莫10年前,一对父母心急火燎地找到同济大学的哲学系教授孙周兴,他们认为自己正在念高中的儿子“精神有问题”。
“那孩子每周末回家都要给他爸妈一本哲学书,让他们读完,下周回来和他们讨论。”孙教授惊诧地发现,那个高中生读的书大多都是硕士研究生和少数博士生的范畴,而父母都是初中毕业。“叫他们读哲学,崩溃了,因此无法理解(孩子)。”
中学生和哲学,真的八竿子打不着吗?
哲学不属于高考九大科目之一,不能参加竞赛加分,最重要的是,在多数人眼里,它深奥甚至晦涩,与未成年人之间,理应存在一段相当的距离。
但北京海淀一所私立高中的高二学生张让却认为,“高中生”与“哲学”二者之间只隔着一个词:思考。“思考是没有门槛的,喜不喜欢哲学,只是看你愿不愿意去思考。”
张让的网上“辩友”,上海一所私立高中的高二学生李卡尔,则形容探索谜题时的自己仿佛置身电影《异次元杀阵》,“破解密码,寻找出路,不断探索”。
电影《异次元杀阵》剧照
就像他最喜欢的数字推盘游戏“数字华容道”,拨开一个个数字,在无穷尽的“n-Puzzle”里穿行,“通过经验和自己的独立思考的结合,一步步推导出更好的方法,就像苏格拉底那句‘我们唯一知道的是我们一无所知’,对于任何一个概念和定义,我们都应该去不断质疑,但不是为了质疑而质疑,而是在不断磨练的同时结合先前经验,循环利用后熔炼成一个更好的思想”。
但当不属于义务教育九大科目里的哲学与高考对撞,一切又显得很难。采访开始前,一线城市国际学校的张让和李卡尔都半自嘲半担忧地询问:“我们是你要找的人吗?不是吧。”
与此同时,刚参加完高考且被浙江大学录取的湖南女孩吴霏否认了“哲学”与中学学科的割裂关系:读书,不管读什么,然后思考,这本身就能让她“在枯燥的学习之外发散思维,跳脱到一种宏观的世界审视,从而感受到一种分数和排名都无法带来的莫名成就感”。
诚如柏拉图所说,“哲学开始于惊疑”,问题意识,也许是每个人初涉哲学之门的起点。包括高中生。
成就感
迦楠是在“看书很杂”的初中阶段,第一次接触到《苏菲的世界》的。
那个叫乔斯坦·贾德的挪威作家用长篇小说的叙述方式,以哲学界的基本问题“我是谁、世界从哪里来”为切口,带引读者探讨从古希腊到康德、从祁克果到弗洛伊德等哲学界大师的所思所想。
这本具有魔幻色彩的小说吸引迦楠开始思考作为独立理性个体的人,应该如何对未知世界提出挑战和追问,她“第一次以一种未知的态度审视周遭的世界,甚至产生了像书里说的那样攀着兔子的毛发向上眺望的想法”。
电影《苏菲的世界》剧照
沿着这根思维的绳索,迦楠开始主动去了解洛克的自由主义、休谟的经验主义、萨特的存在主义,虽然并不都能读懂,但她已逐渐打开一个比书本与教室更广阔的的世界。
一次,母亲看到迦楠在看《苏菲的世界》,便默不作声地在女儿房间里放了一本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
妈妈对迦楠很少提出要求或建议,但会有意无意地作出一些引导。比如发现女儿在看《明朝那些事》,就会假装不小心落一本《中国人史纲》在她的书桌上。很多书都不是全新的,而是带有母亲或外公作的旁批,加上迦楠自己写的只言片语,恍惚间,她有了一种“传承”的感觉。
“成长于不同时代的三人想法都不太一样,但同一个问题穿越几十年时光依然引起了不同的探讨,本身就是一件于我而言非常珍贵有趣的事情。”
2021年,湖南省实行新高考政策,物理历史二选一作为大类,化生政地四选二自由搭配。在政治和历史这两门科目里,都能找到哲学的影子。
就读于怀化某公立高中的迦楠在政治课上听到最多、记得最牢的一句话,就是“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在历史课上,她又忽然感到冯友兰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住进了自己脑袋里,在某些时刻让她灵光乍现,她称之为一种“突如其来的对历史的真心的理解”。
哲学泰斗冯友兰
高中历史则通常依循“当我们学习某一个朝代的历史,要从它的经济、政治、文化三个层次剖析”的逻辑,迦楠想,“其实这也是一个时代的哲思在暗流涌动”。
她认真编辑了一段话来进一步阐释:“商周的天人合一观,既在其王权神授的政治统治中体现,也在《诗经》里各种与自然时令息息相关的诗句中窥得一二。之前总觉得《诗经》里面的各种好像与文意关系不大的比兴让人费解,但了解了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后,忽然明白,以荇菜的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来比喻年轻人恋爱的自然顺序,可以说得上是哲学的浪漫了。”
迦楠的同班同学、刚被北京大学录取的吴霏,也在历史必修三里第一次读到哲学,但都较为浮光掠影,困惑如雨后春笋在她心里猛长,她不明白,为什么墨家讲“天志明鬼”,认为有神灵,但又反对丧葬和祭祀的繁文缛节,而儒家讲“礼”却又“子不语怪力乱神”⋯⋯
“这些看上去是自相矛盾的,其实不是。”吴霏最后在孙怡让的《墨子间诂》和冯友兰先生那儿找到答案,“墨家讲有鬼神,是为它的兼爱理论去张本”,在墨家看来,鬼神是具有赏罚分明的一类事物,是要教人心存敬畏。
由此走去,吴霏开始在所有科目上下意识追求“思辨”。“课本上的知识,它就是在那里的,有老师给你讲、有题目给你练习,它是有唯一标准的。但哲学是超越眼前的,换句话说,不考虑正确性的话,每个人都是哲学家。”
不仅是文科,还比如,高中生物教材里定义的食物链只算捕食链,腐生链和寄生链被排除在外,“但这其实只是一个广义和狭义的看法”;又如,数学里对函数的定义侧重变化本身,但“基于康托尔集合论,函数本身就是一个变化和完善的理性演绎结果”。
“虽然哲学不能认为是‘科学之科学’,但哲学的思维方式,一定是科学的。”吴霏一字一字地总结。
虽然不需要参加高考,但国际班的学生李卡尔有着相似的感受。进入外国语学校念高中后,李卡尔开始对具体的哲学问题感兴趣,学校开设了哲学班,同学们可以在一起讨论“辩题”。辩论往往是没有结果的,但无穷尽的讨论,本身就能点燃他们心中兴奋的思想之火。
电影《苏菲的世界》剧照
第一次采访,李卡尔就忍不住抛来一段最近正困扰自己的思考:“在将来,这样的情况(多数人否定少数人的质疑,而多年之后主流观点开始支持这些少数人)仍然会存在吗?如果这样,那人类群体的认知规律‘堪称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主导一个社会主流思想的往往在不久的后来被认为是荒谬的,而先前的先锋思想被意识到时那些提出者已经被世俗蹂躏得面目全非了。”
李卡尔和迦楠、吴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学生,学不同的科目,备不同的考制,去性质不同的学校,但他们共享着同一种特质:将哲学仅仅当作一种融入学习和生活中的思维习惯。
当他们开始思考,成绩和分数并非不再重要,而是短暂退居生活的配角。
串连
17岁的准高三学生李卡尔拥有数不过来的兴趣爱好,魔方、数字华容道、电音、气候、方言研究⋯⋯而哲学,相较于其中之一,更像是把它们都串联起来的一条主脉络。
他有一本写满80页的笔记本,爬满了自己高中这两年来的“思想路程”,思考就像在走一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路,看不到前方的尽头,但正因为没有一个确切的目的地,哲学思考才变得魅力十足。
李卡尔是那种从小就与同龄人不大一样的孩子,不喜欢讲话,性格有些孤僻,唯一的爱好就是一个人思考,虽然这在别人眼里也许更像发呆。高中开始读波伏娃的《第二性》,看30页,他可以躺在床上想足足6个小时,脑袋里盘旋着历史不同时期的女性地位,还有今天沸沸扬扬的女性主义。
波伏娃与萨特
“但都不好发表什么(意见)。”李卡尔有些露怯,他更愿意和同龄网友去探讨一些抽象的哲学辩题,比如:“在快要饿死的情况下,偷吃东西是否可以是正当行为?”
“讨论常常是没有结果的,很多经典哲学问题前人都已经提出相当有见解的观点了,我们能做的只是学习和交流。”李卡尔的北京网友张让解释道。
即将升高二的张让就读于北京海淀一所私立中学的国际部,生长生活在北京,一开口就是一个“您”字。他笑嘻嘻地说:“您认为哲学是什么?敝以为,普通人和哲学之间最大的沟壑就是思考。只要你愿意,思考是没有门槛的。”
张让承认,“在讨论一些哲学问题,尤其是与现实社会衔接的内容时,往往需要一定的阅历、积淀,对我们高中生而言,人生显然还不够长”。
电影《异次元杀阵》剧照
于是,他愿意去“尽量深入地思考逻辑本身的问题”,比如“存在性/存在主义”的问题,“经验主义”的问题。张让抬出自己最喜欢的哲学家休谟:“太阳明天不会升起,不会比太阳明天会升起更让人惊讶。”他也青睐经验主义的想法:“你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过去,而当你看到它之后,它就成了过去式,并不能成为你论断未来你将要看到的内容的证据。”
因此,“你看到所有东西是否有可能被伪造的”?这个正在“虚度暑假”的17岁男孩抛出自己的想法:“我是说,从心理意义上而言,是否可能被伪造?就像《黑客帝国》那样,你如何确定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是否是真实存在的?”
电影《黑客帝国》剧照
张让现阶段的主要任务是应付国际大考,包括托福雅思、准备申请文书,他想在大学选哲学和数学双专业。“哲学是解决问题的学科,数学是一个即便抛弃所有经验也能独自成立的真理学科”,他这么理解。
李卡尔则暂时还没考虑想去哪所具体的大学、专业,在他看来,上大学是为了“更理性地生活”,虽然,那也许将是一条更长、更孤独的路。
“仰望星空”
刚被北京大学录取的吴霏虽然从小到大成绩优异,但她从来不是争分夺秒的那种“学霸”,努力是必要的,但“拒绝内卷”,这个“得辩证去看待”。
进入高中后,吴霏发现,身处一个“做题家”云集的环境里,不论早上她几点钟到教室,永远有人比她更早,晚自习后不论多晚离开,永远有人更晚,从早上6点到晚上11点,教室几乎从没空过。
“这个东西就和‘惠施十事’是一样的,对我而言,我的同学们可能更像做题家,但对北京海淀的同龄人而言,可能我们都是做题家。”
高二和高三,吴霏花了约15%的时间阅读哲学书籍,《中国哲学简史》《西方哲学简史》《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体用论》⋯⋯以买辅导书的名义找家长要钱,阅读常是在晚上回家后。到高三后期阶段,除了读书,吴霏还经常把自己的思考写下来,像日记那样,释放自己的思考和压力。
哲学家康德与他最脍炙人口的名言
今年高考,吴霏所在的学校有1107人参加高考,862人考上本科,“是13年来最好的成绩了”。“高考,我们只有这一个选择,但脚踏实地的同时,也要努力去仰望星空。”吴霏提到康德,喜欢他的“人非工具”,惊叹他在《纯粹理性批判》里的认识论,对她而言,这些是考多少个第一名都无法换来的精神体验。
在这方面,李卡尔的母亲贾女士,一位上海某外企的法律顾问,同样旗帜鲜明地反对“唯分数论”。
虽然身边不乏“鸡娃”的父母,但比起成绩,贾女士更希望李卡尔“有一颗更强大、完整的心,能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找到内心的安定。”在这方面,哲学不是作为一门严谨的学科,而更像是一种有益的思维方式,帮助一个人去建立自己的思想维度。
“我们这一代过往的受到的教育经验并没有太多去强调引导学生去‘修心’,人这一生很长,在不停变换的、无法掌控的世界里,要如何把控自己的内心,安顿好自己的心灵,正是现在的应试教育缺少的。”
《小舍得》剧照
贾女士不太清楚儿子每天具体在看些什么书、思考些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但她会无条件表达肯定与支持。从“一个母亲的微小角度”,贾女士分享了一个小细节,来阐述儿子这两年高中以来的变化:初中时有考试成绩不理想的时候,李卡尔会一个人郁闷,甚至抓狂,但前段时间的AP(美国大学预修课程考试)没达到预期,他却没有半点怨言,而是一个人去一家面馆安安静静地享受了一碗面。“一品尝,觉得哎,这个成绩好像还不错。”
“只要他是用他自己的方法去思考,哪怕只是片面的,不完整的,也应该去鼓励。”看着李卡尔一个人陷入思考的迷途,又从某个罅隙里陡见云开,贾女士希望“他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建立与这个世界的关联,找到与这个世界对话的方法和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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