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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真的什么都不能相信了吗?

徐贲 思庐哲学 2023-04-03

来源:“爱思想”网
作者:徐贲

编者按:

当前,曾被哈贝马斯寄予厚望的互联网已经失去了承载公共讨论的功能。理性的声音被淹没在情绪的浪潮里,我们已经无法相信。

然而信任的退场导致的正是一种犬儒主义的情绪:怀疑一切,不再相信所有的声音,以自身为尺度。


人们注意到,许多人在互联网上发表言论,情绪和情感要比在日常生活中远为夸张、激烈和极端。而且,大多数这类没有自我节制的情绪或情感都是负面的,故意要对他人造成伤害。带有敌对、仇恨、鄙视、嫉恨情绪的言论经常诉诸尖酸刻薄、恶语伤人和愤世嫉俗的暴力语言,既是粗暴和粗鄙的,也是犬儒主义的。


犬儒主义经常借助夸张的情绪宣泄,是一种被情绪性看法左右和摆布的生活态度——看穿一切、看透一切、绝对怀疑、对什么都不再相信,以及由此而来的极端功利主义、道德虚无主义、鄙视是非判断、假面扮相、说一套做一套、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

乔恩·埃尔斯特(Jon Elster)在《心灵的炼金术:理性与情感》一书里指出,“情绪”既可以被理解为短暂发生的即发性情感,也可以被理解为一种性格倾向(emotional disposition)。即发性情感指各种体验片段,如愤怒、害怕、妒嫉、高兴、乐观等等。性格倾向则是指具有产生某些情绪或情感的潜质,例如,暴躁、胆怯、鲁莽冲动,阴险毒辣。埃尔斯特指出,人们平时所说的“性情开朗”(sunny)、“厌女”(misogyny)也属于情感倾向。 “犬儒主义”是与此同类的情感倾向,其特征是害怕、绝望、怨忿、沮丧、自暴自弃。

说性格中有情感的潜质,是说可能性比较大,但并不就是必定如此。性格暴躁的人并不随时都发怒,而发怒的人并不一定性格暴躁。同样,有的人缺乏自信、多疑、不信任别人、凡事都朝坏处想、随时猜疑别人有对自己不利的坏心思,这样的人容易在性格(看待事物的习惯倾向)上成为犬儒主义者。但犬儒主义并不只表现为自以为是的疑神疑鬼和凡事都不相信。

在思想不自由的环境中,犬儒主义结合了心甘情愿的自欺和毫无内疚的欺人,把假面人生、人格分裂和乔治·奥维尔在《1984》中描绘的那种“双重思维”(doublethink,“在头脑里同时拥有并接受两种互相矛盾的信念”)当作一种理所当然的生存常态,对它既没有改变的意愿,也不相信有改变的可能,然而,即使不相信,也照样随波逐流,心安理得地与之配合、协助、同流合污。


无论是一时的情绪反应,还是长久的性格倾向,情感都有人类心理的普遍性,但同时也打上了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文化印记,犬儒情绪和心态也是一样。犬儒主义必须放到具体的社会环境中来讨论。

与人们可以自由表达思想的社会不同,在言论受到严格限制的假面社会里,犬儒主义呈现出远为复杂的形态。不同社会阶层的犬儒主义者——权贵者、知识分子、职业人士、普通民众、底层弱者,他们对社会道德的危害程度和性质是不同的,不能一概而言。

但他们也都显示出具有共性的道德腐败,那就是不真实和自我欺骗。今天的社会和生活中,虚假、欺瞒、诈骗、伪善、背叛、失信、讹言谎语随处可见,已成为道德沉疴,在这个社会文化环境里的犬儒主义,它的不真实和自我欺骗更成为整体社会堕落的一个征兆。


互联网时代是一个“我们联网”和“情绪联网”的时代。美国康乃狄克州大学哲学教授麦克·林奇(Michael Lynch)用“我们的互联网”(The Internet of Us)来为他论述互联网知识的专著命题,是很有意思的。他说的“我们”不是人们平时所说的“我们大家”或泛称的“所有人”,而是“我们自己人”。我们的互联网就是在我们自己人之间联网,不仅是信息联网,而且更是情感联网。

互联网上的“自己人”是在与“他者”的区分、隔离,甚至敌意和对抗中产生的。在这个空间里,人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分裂成孤立的部落小群体。这是“自己人联网”和“同类情感联网”的必然效应。

互联网时代的自己人或同感联网可以从“信息流瀑”和“回音室”效应得到解释。“信息流瀑”(或“信息流串”information cascade),指的是个人处在一群人当中,有意无意接受别人的影响。不管自己有没有想法,都跟着别人学样。所学之样可以是直接模仿,也可以是凭猜测或推断别人的意思。

现代群众社会一直有这种从众现象,但便捷、快速的网络社交大大加剧了这种“流瀑”的冲击范围和力度。“回音室”(echoing chamber)效应指的是意气相同者聚在一起,同声相求,相互反馈,不断互激。

这两种效应都能使不同的意见越来越分歧,激烈和极端化。同声相求必然造成“比嗓门”的效果,在一个大家都在嚷嚷的屋子里,人们听到的是那个嗓门最高的声音。为了让自己的声音被别人听到,所有的人都会把嗓门越拉越高。在情感联网的时代,同一种观点或情感也一样会因为“比嗓门”而变得越来越激烈和极端。

群众社会里一直就存在着非理性的“比嗓门”的现象,例如,在比谁最苦大仇深,阶级觉悟最高的“斗争会”上,强按在被斗争者头上的罪名会变得越来越离谱。“情绪联网”大大加剧了斗争和争吵时“比嗓门”的激烈程度。

对同一事件有不同情绪反应的人群是相互对立而敌视的,绝对不允许相互混杂,谁要是想站在中间立场说公道话,谁就一定会被双方都视为敌对一方的奸细。例如,人们对发生在美国的911事件有迥然不同的情绪反应,形成互相隔绝和对立的情绪圈子。哀伤的人聚在一起,高兴的人也聚在一起,双方互相仇视、敌对,根本不可能到另一个阵营去倾听对方的不同的感受。


互联网上的信息源多到无可胜数,但每个人喜欢并经常访问的网站就那么几个,社交网站更是把人带入一个个意气相投者的小圈子里。来自这些网站和朋友圈里的信息都是被“同道者”过滤和筛选过的,因此看了会令人觉得特别满意、开心、赞同。同一种声音越是听到得多,越是会让人觉得,这么多人有同样的想法,说明一定正确。这就是心理学所说的“社会证明”(social proof)(又称“信息性社会影响”(informational social influence)。

人们越是对复杂情况缺乏独立思考和辨析的能力,越是没有自己的主见,就越是会认为他人所采取的是正确的行动。而且越多人采取同一个行动, 就越证明这个行动正确。人一旦受到这种先入为主和认知偏见的影响,便会对不同的意见和情感变得更加讨厌和排斥。

犬儒主义一般都是从某种本能的情绪或情感开始的,也是以这样的情绪和情感来扩散的。普通人厌恶权贵人物的伪善和虚伪,鄙视他们说一套做一套,痛恨政治和社会制度的不公不义,害怕一次一次被伟大理想欺骗和愚弄,或者对现有秩序的正当性产生幻灭,对政治、道德、职业、文化、知识权威深感失望,积郁既久,便迸发成犬儒主义。互联网时代,由于高效的“情感联网”,犬儒主义情绪的扩散和感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便利,更广泛。

这种影响的范围已经远远不再局限于亲朋、好友、同事、熟人,而是广及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只要对什么事物有相同的感受和情感,人们便可结为好友,引为同道,视为同志。犬儒主义不是一种理论,无需用许多文字来论述,情绪是最有效的联络方式。只要一个冷笑话,一句痛骂、挖苦、诅咒,或是寥寥数语的插科打诨、讽刺嘲笑,就能充分把人的情绪调动起来,也就能找到生动有力的表达,这正是网络语言最擅长的语言手段。

对许多人(包括网民)来说,犬儒主义是一种对生活世界的看法,也是一种活得憋屈,但却无以解脱的应对方式。犬儒主义开始是无奈的,但可以经过心理调适,转变为主观选择,甚至是自以为自由的选择。康德说,我们居住和看到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取决于看待者的头脑和心灵素质。人的头脑并非不变观念的被动容器,犬儒主义者的绝对怀疑和绝对不相信,决定了他们所看到的那个令人绝望,毫无改变希望的世界。

康德的重要发现是,人总是为世界的表相所困惑,那表相就是限制和影响我们对世界看法的观念和经验。犬儒主义企图将对世界表相的困惑转变为一种本质的清晰:不要相信你看到和听到的任何东西。然而,这本身就是一种限制和影响犬儒者对生活世界看法的观念和经验。

采编:小也
排版:莫一
审核:永方
美工/VI:小周
配图:电视剧《新闻编辑室第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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