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休·布雷基(Hugh Breakey),澳大利亚格里菲斯大学伦理、治理与法律研究中心副主任,澳大利亚职业与应用伦理学会主席,主要研究领域包括政治理论、规范伦理学、治理研究和应用哲学。本文是对沃德《哲学的情人们》一书的书评。
文章翻译由王抗完成。译文仅供学术交流,请勿作其它用途。
大哲学家的亲密生活是如何影响他们的思想的?或者说,他们与家人、配偶、生活伴侣和秘密情人的亲密关系是否影响了他们的哲学?沃伦-沃德(Warren Ward)在其新书《哲学的情人们:七位哲学家的亲密生活如何塑造了现代思想》(Lovers of Philosophy: How the Intimate Lives of Seven Philosophers Shaped Modern Thought)中试图回答这些问题。作为一名精神科医生和心理治疗师,沃德始终将自身的专业知识和浓厚的个人兴趣同时灌注到本书的写作中。他的研究对象是从启蒙运动到 20 世纪末的欧陆哲学。他走进了这一时期最广为人知的哲学家们的生活:康德、黑格尔、尼采、海德格尔、萨特、福柯和德里达。除了探讨亲密关系与哲学之间的联系,此书还有另一重野心。沃德回忆说,他曾被哲学大师们令人生畏的权威所吓倒。但当他读到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的自传体小说《女宾》(1943,She Came to Stay)时,他的观点发生了改变。小说对她的情人让-保尔·萨特进行了不留情面的描写和揭露,使这位“颇为权威”的哲学家显得更加平易近人、“有人味儿”。因此,《哲学的情人们》一书同样也从这一点切入,它提醒人们哲学巨匠也是有缺陷的、复杂的人,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从结果上来看,沃德实现了他的野心。《哲学的情人们》充满了洞见,更伴随着刺激和阴谋,读起来十分畅快。沃德以戏剧性的笔触,讲述了哲学家与他们未来的恋人初次见面时的激动。他描述了他们关系的发展、完满(译者注:consummation,在英文中也有“初次性生活以实现关系圆满”、“圆房”的意思),以及他们所经历的毁灭性崩溃和刺痛人心的拒绝。虽然在这样一部作品中不可能完全剔除所有丑闻和淫秽内容,但沃德以严肃庄重和深思熟虑的态度处理着这一主题。哲学事件也被描写得颇具生活气息。沃德将我们带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等待着萨特著名的公开演讲“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从而营造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紧张气氛。或者,我们被悄悄带入一个安静的大厅,目睹福柯在严密的盘问下为自己的论文所做的精彩辩护。沃德在精神分析方面的洞见既令人深思又颇具常识性的。如果可以的话,多一点心理学理论可能会更好。毕竟,他所讨论的许多哲学家——尤其是尼采和福柯——都在精神病学上留下了自己的独特印记。去讨论一下他们自己的观点和洞见是否有可能反过来用来分析他们,这很有意思。随着内容的推进,沃德的精神分析的穿透力和深刻程度逐渐增强。有关萨特、波伏娃、福柯和德里达等人生平的历史记录比早期思想家的更为详尽,因此沃德也能够更自信、更细致地讲述他们的故事。本书的重点,就像许多哲学正典本身一样,过分偏重于男性。然而,哲学女性的智慧力量却渗透到了全书之中。这一点在汉娜·阿伦特和西蒙娜-德·波伏娃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书中详细探讨了这两位哲学家的生活和爱情,而不仅仅提到了她们与海德格尔或萨特的关系。汉娜·阿伦特,1933
沃德在书中还讨论了一些鲜为人知的人物,如散文家兼艺术家卡洛琳·冯·凯瑟林克伯爵夫人(康德)和俄罗斯出生的心理治疗师卢·莎乐美(尼采),他们作为哲学家们的红颜知己和共同讨论者时所产生的影响。沃德的这本书没有过多的哲学内容。它始终关注家庭、恋人和生活伴侣。书中还记录了这一时期肆虐欧洲的疾病、革命和战争。沃德研究的每个人物之间通常相隔一代人左右,这使得每一章都能从传记和哲学角度接续上一章的内容。不过,沃德还是对哲学家们的主要理论观点进行了通俗易懂的概述,并经常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解释他们的观点。这为我们思考哲学家们的冲突和激情可能对其思想产生的影响提供了足够的哲学素材,不过有些时候,沃德的论述也有一点偏离。例如,康德,甚至他的前辈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和大卫·休谟(David Hume)会惊讶地发现,在此书中,康德竟然打算“构建希腊化时代以来第一部纯粹的世俗道德哲学”,这一观点的可靠性无疑要打上个问号。从沃德富有洞察力的思想史之旅中,我们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他的研究有益地提醒我们,尽管这些严肃的大人物成为了人们以尊敬的口吻所称呼的权威,但这一权威实际上来之不易。他所研究的所有哲人都有着革命性的思想,他们试图跳出几个世纪甚至几千年来一直占据主导地位的假设和观点。要成为一名“伟大”的哲学家,就必须提出真正具有原创性的观点,或者质疑那些从未被质疑过的观点。哲学革命者的道路是艰辛和困难的,但沃德的传记提供了一系列令人愉快的“白手起家”的故事。这些传记描绘了每一位哲学家从被贬低为异端邪说或无足轻重到获得哲学上的赞誉,甚至往往是大众赞誉的历程(不过,尼采或许是个例外,他生前很少获得赞誉)。了解哲学家们的艰难岁月、他们为哲学所付出的努力和牺牲,以及在他们的思想中留下印记的个人奋斗,可以让读者对他们的思想产生更多的共情。沃德笔下的许多哲学家都曾历经沧桑。在康德和黑格尔的家庭中,几乎有一半的孩子都在未成年时夭折。至爱的父母早逝也是常有的事。了解了这些挑战和牺牲,我们就更容易理解,在作者的生活境遇和个人历史背景下,那些反直觉甚至激进的思想对他们来说是多么有意义。
无法回避的是,这些受人尊敬的哲学家也有其阴暗的一面。沃德对他们亲密关系的探索揭露了他们性格中不光彩的一面,有时甚至挑战了我们对他们作品的看法。他们的许多个人决定在他们那个时代都是丑闻,而在现代人看来则更加令人震惊。除了许多不忠行为之外,他们在师生间也有多次暧昧关系(海德格尔与阿伦特、波伏娃与奥尔加·科萨凯维奇、福柯与丹尼尔·德弗特)。咖啡馆里的萨特和波伏娃
甚至治疗师和病人之间也有不正当关系。萨特晚年开始进行一种新型的心理治疗,这种治疗以他的存在主义哲学为基础。他很快就把他的一位新客户,19 岁的阿莱特·埃尔凯姆(Arlette Elkaim)当成了情人。不久之后,一个奇怪的转折出现了,他合法地收养了她为女儿。读者不得不正视这个悲惨的故事:黑格尔拒绝履行与为他生下私生子的情人的诺言,最后她孤苦无依,孩子则被送进孤儿院。两人最终都悲惨地死去。此外,海德格尔的反犹主义倾向也令人震惊,更不用说他的纳粹党籍了。德里达和萨特在追求性的方面同样劣迹斑斑。可以说,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研究道德问题的哲学家在道德生活上比其他人表现得更好。尼采和康德在某种程度上回避了这种指责,尽管是以不同的方式。康德的私生活与人们对《纯粹理性批判》的作者的预期大致相同。康德在中年时期曾一度无精打采,经常出入台球厅和牌局,除此之外,他在亲密关系中表现得严肃而认真。事实上,他在爱情上的小心翼翼和拖拖拉拉几乎到了刻板印象的程度。尼采又有所不同。令人吃惊的是,尽管他在已出版作品中表现出明显的厌女情结,他私下对待女性的态度似乎并无多少令人反感之处。与其说这位自称 "非道德主义者 "的人在个人生活中未能达到其道德哲学的高标准,倒不如说他招致了相反的抱怨。他在哲学中没有表达出他在生活中对两位非凡、奔放、聪慧的女性的尊重,这两位女性在不同时期俘获了他的心:她们是科西玛·冯·布洛(理查德·瓦格纳的情人和后来的妻子)和开创性的心理学家卢·莎乐美。莎乐美与尼采的合影。
沃德追溯私生活对哲学思想的影响这一尝试在学术上或许是危险的,但或许是一种新思想的种子。这种危险与追溯一部哲学著作对后续著作的影响时所面临的挑战相似。正如哲学家昆廷·斯金纳(Quentin Skinner)所指出的,要找到一个哲学体系与另一个哲学体系之间的联系点太容易了。哲学体系往往历经一生的发展,并通过出版物、演讲和讨论得以传播,它们是丰富、动态、细致入微的知识创造,而且往往略有矛盾。这意味着一个体系与另一个体系之间总会有重叠和相似之处。我们必须警惕过分夸大这些相似之处。探索人类生活与哲学理论之间的交叉点也是同样的道理。人的一生,自始至终,就像任何哲学体系一样,丰富多彩、充满活力、细致入微、自相矛盾。每个人都有自己复杂的传记和旅程、家庭和关系、秘密和阴谋、独特的心理和思想。他们都受到主流文化在思想、语言和习俗上的影响。当我们把人的一生映射到某个哲学体系中时,我们不可避免地会发现诱人的相似之处:黑格尔个人生活中的冲突很可能有助于激发他的辩证唯心主义。或许,尼采在被卢·莎乐美拒绝后,内心深处某种重要东西正在消亡的原始感觉促使他写下了著名的宣言:"上帝死了!"也许主导德里达早年生活的身份(法国人、阿尔及利亚人、美国人、犹太人)观念的转变可能促使他后来对语言及其构造的重要性和可塑性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同样,这些重叠也可能只是巧合。证实性偏见是一种永远存在的风险。然而,我们不能太快地将沃德的探索置之不理,因为这里还潜藏着另一种认知偏差:"路灯效应"。“路灯效应”源于一个有趣的寓言故事:一个醉汉在路灯下找钥匙。一名警官走过来帮忙,但当他们找不到钥匙时,警官问这名男子是否确定是在这里丢的。男子回答说,他在附近的公园里丢了钥匙。当警官问他为什么要在这里找钥匙时,男子回答说:因为这里有光。当我们寻找那些帮助我们创作出开创性哲学著作的影响因素时,我们可以尽量避免猜测,把注意力集中在有形的、可验证的事实上:他们的学术导师是这样那样的人,或者众所周知他们读过这样那样的书。这种方法让我们能够援引确凿的证据。不过,令人担忧的是,我们在这里工作是因为这里有光。闭门造车、窃窃私语的情况就不那么可知了。激情、背叛和试探所带来的哲学后果更难辨别。沃德的探索表明,这些经历完全有可能留下最深刻的心理烙印。影响最深的往往是我们的家庭、爱情和最亲密的朋友。然而,值得称道的是,沃德在关键时刻明确邀请我们“好奇”和“猜测”,在他开垦心理学和哲学之间肥沃土地的同时,也告诫我们要小心谨慎。那么,我们又能从这段丰富而惊心动魄的哲学史和亲密生活中学到什么呢?一个反复出现的教训是,新的哲学体系需要孤独的工作。沃德的所有哲学家都享受了哲学讨论的乐趣,但他们的写作同样需要大量的独处时间。康德在 1771 年至 1780 年的“寂静十年”中潜心研究,几乎断绝了所有社交活动,并在此期间形成了他改变世界的哲学思想。海德格尔将自己封闭在德国森林中的小木屋里,几乎与外界隔绝。正如尼采所说的那样,沃德所写的所有哲学家都曾有过不得不成为“天生的、发誓妒忌孤独的朋友”的时候。有时,这种孤独与人际交往健康地交织在一起。萨特和波伏娃在午餐时间进行讨论,上午和下午则独自写作。但是,这种独处往往会付出严重的生命代价。在追求哲学抱负的过程中,伴侣被冷落和忽视。事实上,哲学生活可能会付出心理代价。沃德正指出,哲学家被他们的工作所吞噬。这通常有正面影响:他们被一种更深层次的召唤所驱使,这种召唤赋予了他们生命的意义。但是,哲学创作需要付出努力、与世隔绝、做出牺牲,甚至面临贫困的风险。疑病症并不罕见。卢·莎乐美因痴迷于学习而导致的疾病和昏厥,让人想起大卫·休谟患上的“博学者之病”。然而,哲学也是丰富和充实的,有时会驱使学者们在他们的世界中寻求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几乎所有学者都找到了值得信赖的伙伴,他们可以与之交谈,对方会丰富和挑战他们的思想。即使在“寂静十年”里,康德也经常与他的两位挚友约瑟夫·格林和冯·凯塞林克伯爵夫人会面,进行哲学讨论。最后一点值得强调,尽管这对那些认为哲学枯燥抽象的人来说听起来很奇怪:哲学邂逅的纯粹性感。在沃德的许多小故事中,与一位德高望重的同行进行深入的哲学讨论,尤其是当这位同行是一位潜在的浪漫伴侣时,其结果是既充满了情欲,又充满了智力上的刺激。这里有许多潜在的力量在推动两个人的思想产生亲密的联系。这其中有嬉戏打闹,有被人看到自己最深邃的思想并因自己的智慧和博学而感到荣幸的认同感,有真诚倾听的心流和被人真正倾听的意识,有思想的碰撞和哲学争论所带来的共同的智力创造,有对不容置疑的事物提出质疑的兴奋感,还有看到自己的思想在他人最深层的心灵中扎根的惊奇感。遗憾的是,在这些哲学家的生活中,此种情欲往往并不纯洁。虽然它有时发生在平等的人之间——尼采和莎乐美、萨特和波伏娃——但它经常发生在不平等的人之间,并以打破现有亲密关系的方式出现。因此,沃德在结束对巴黎高等师范学校的访问时,给我们留下了这样的一幅素描:波伏娃和萨特最初就是在这里相遇。在那里,他看到了两个学生,一男一女,虽然仍是恋人未满,但却沉浸在彼此的谈话中,被彼此的思想之舞深深吸引。
可以说,这是沃德这本书的最大贡献。它使我们摆脱了德里达所痛斥的那种将哲学家精心打造为无性之人、永远与世隔绝的说法。在《哲学的情人》一书中,哲学家们以其丰富的面貌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们是终生的配偶、热情的朋友和秘密的情人,正如他们是细心的学者、天才的思想家和严肃的权威一样。本文出处:https://theconversation.com/sex-lies-and-hegel-did-the-intimate-lives-of-philosophers-shape-their-ideas-176570
文章采编:王抗
排版:初尧
审核:王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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