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学与市场力量
“五一”放假,和几位在北京高校任教的教师朋友小聚,聊天中提及雄安建设,北京的高等教育资源要向雄安输入。中间就讨论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雄安——包括中国其它中小城市——为什么不能“自发”地产生好的大学,而往往要靠对口支援、外来输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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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实中,几乎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感受:我们的名牌大学基本上都是集中在北京、上海等几个大城市。中小城市的大学,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基本都是“惨不忍睹”。
对于这个问题,表面的答案似乎很简单:小地方没有上层支持、没有资金、没有人才,怎么可能建设出好的大学?
但是在美国呆了好多年,我不自主地做起了“中美对比”。
你看,哈佛大学1636年成立的时候,连美国这个国家都还没有成立,更不用说政府投入了。
1891年,斯坦福大学成立,当时哈佛、耶鲁、普林斯顿等东部藤校已有了两百多年历史,早就“高高在上”。而建立在大农场上的斯坦福大学,按照我们的思维来说,不具备任何优势,是不可能超越东部藤校的。但是现在,你看斯坦福大学的地位和实力,根本不把东部藤校放在眼里了。
而美国的公立大学更不用说了。像伊利诺伊大学、密歇根大学、普渡大学,基本都是在“村”里——真的是方圆几十里都是农场的“村”里。但是一百多年下来,这些学校不是照样发展的好好的。
被中国学生戏称为“玉米地”的伊利诺伊大学
只要对美国大学稍微有点研究,不难发现,美国名校在大、中、小城市——甚至“农村”——都“遍地开花”。
而反观我们,优质大学基本上集中在少数几个大城市。这种格局的差异,不得不让我们思考——
大学的人才培养、科技创新,是一种“内在动地”,去带动所在地区的经济社会发展?抑或大学的人才培养、科技创新,需要外部环境的“孕育”,好大学的产生,是一种“结果”?
我想,美国大学更多的是前者;而中国大学更多的是后者。
以我个人这些年在美国的感悟,这种局面的形成,有多重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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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所有的公立大学都是州立大学,州立大学所有决策都是在本州内。以加州大学为例,加州大学有10个校区,分布在加州不同的地方,既有大城市或者大城市近郊,也有在相对偏远的“农村”。
加州大学这10个分校的建立先后跨越了100多年的历史时间,其中最新一个校区是在2005年成立的Merced校区。
纵观这100多年加州大学发展史,就会发现,每一个校区建设的出发点,就是和当地的发展需求紧密相连。一个地方经济发展了,人口增多了,一方面学生有上大学的需求,另一方面,当地的经济发展需要大学提供人才支持,所以加州大学的校区在不同地方增设起来。
而我们每一个省,基本上把省内所有的高校集中在省会或者大城市;而全国性的名牌大学,也基本上集中在了大城市。
这是高校布局决策的最大不同!
加州大学10个校区分布图
广东省高校分布,大部分集中在广州
我们的大学规划,无疑是把人才都单向地往省会城市、往全国性大城市引导,使得很多中小城市沦为人才荒漠。
而大学的功能并不仅仅在于人才培养,而且还在于支持当地经济、社会的发展。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圣地亚哥分校、欧文分校等优势专业,极大地带动了所在地区信息技术、生物制药等行业,促进了加州各地特色产业的均衡发展。
而国内,则往往省会城市集中了人力物力,最后的结果就是无论在经济还是其它方面,省会城市都是全省“一家独大”,造成了省会城市与其它省内城市之间更大的不平衡。
当然,规划只是第一步。美国很多中小城市中,大学能够发展起来,还有更有深层次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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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常说,一个地方的发展,关键是要有企业,因为有了企业,就有了税收和就业,就有了人口的涌入,随着而来的是城市的成长和繁荣。
而企业的发展壮大,要有能够创新、开拓的企业家,“企业家精神”至关重要。同样,一个好大学,学校领导人也至关重要,我们不妨称之为“大学家精神”。
斯坦福大学在一片农场上建立的。可以想见,100多年前,没有人愿意去荒芜的西部教书。
财大气粗的斯坦福家族一开始想把康奈尔大学的校长“挖”过来,出任斯坦福大学首任校长,但是很快发现,钱不是万能的,被康奈尔大学校长婉拒。
不过康奈尔大学校长推荐了一名康奈尔毕业生、当时的印第安纳大学校长、年仅40岁的David Starr Jordan。斯坦福家族接受了这个建议,David Starr Jordan于是来到加州,成了斯坦福大学的首任校长。
当时的David Starr Jordan还是很年轻,而且已经是大学校长,可谓功成名就,跑到加州农场再从零干起,其实是需要很大的勇气。而David Starr Jordan最终坚持下来,规划校园、聘请名师、发展专业、扩大招生……从斯坦福大学1891年创校,到1913年退休,在校长位置上干了整整22年!
早年斯坦福大学
斯坦福大学从零开始的发展,跟斯坦福家族以及David Starr Jordan的创业精神是分不开了。之后斯坦福大学也出现了好几位长期任职的校长,用我们的话说,真的扎根西部,一心一意谋发展,最终造就了斯坦福的辉煌!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斯坦福大学虽然是富裕的斯坦福家族捐赠的,但是建校早年出现过重大的财政危机,差点一度倒闭,而且还经历了1906年的加州大地震,校园损失惨重。
所以如果斯坦福大学这些早年建校创业者,只想着福利待遇、社会地位,没有强大的信念和坚持,就不可能有斯坦福大学的今天,也不会有之后的硅谷神话!
4
清华大学老校长梅贻琦曾说:“所谓大学者,非大楼之谓也,乃大师之谓也”。毫无疑问,能够造就一所好大学,大学教师是核心。
美国中小城市的大学也能招揽名师,跟美国大学的用人政策导向有很大关系,其中关键的一点,是大学教师的流动性。
国内大学教师的流动性几乎零位,一旦入职某个大学,基本上就一辈子在这个单位了。
这种情况下,刚毕业的博士找教职工作不得不考虑现实问题:这里收入怎么样?房子问题这么解决?以后子女教育问题这么解决?万一去了一个“小地方”,就是一辈子出不来了,所以几乎所有人都想留在大城市。
也正是这种原因,很多北京名校毕业的博士,宁可去北京的一些中小学教书,也不愿意去二三线城市的大学。因为在北京的中小学工作,能够解决北京户口,甚至能够解决住房和子女入学问题。
而美国大学教师具有极强的流动性。一个大学老师一辈子在多个大学之间流动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这里面既有大学用人制度的问题,也有大学人才招揽中市场的作用。
大学用人制度方面,几乎所有名校的教师,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本校学生博士毕业,基本上是不可能直接留校任职的。
美国大学在教师的升迁上,几乎不可能助理教授位置上熬个几年就能当上副教授。如果助理教授没有理想的业绩,很可能合同期满后之间卷铺盖走人;学校更愿意去外面“挖”有成就的副教授。同理,副教授升教授也是如此。所以,大学教授如果没有熬到tenure(终生教授),始终是有危机感的。
不光是普通教师的聘用上,美国大学校长同样如此。
就在前几天,美国爱荷华大学正式任命下一任校长Barbara Wilson。这位新任校长是从伊利诺伊大学副校长的位置上“跨州”招聘过来的。
爱荷华大学也公开了整个校长招聘流程:成立校长招聘委员会,请第三方专业猎头公司介入,一轮一轮跟候选人接触面试,最后从79名候选人中选定Barbara Wilson出任新的校长。
在美国,这种用人方式是常态!大学校长极少从学校内部产生,几乎都是跟爱荷华大学一样,从市场上面去“海选”。
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爱荷华大学是美国州立大学,可以理解为我们的省属大学。州立大学的事务,包括校长任免,都是本州的事务。按照我们的思维,肥水不流外人田,绝不会从外省去聘请校长。
再多说一句,这位爱荷华大学的新校长Barbara Wilson,早年在威斯康星大学获得博士学位,毕业后先在肯塔基州的路易斯维尔大学做了3年的助理教授;然后去了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在那里任教12年;2000年她“跳”到伊利诺伊大学,不久被提升了伊利诺伊大学传播系系主任,之后后升任为该校文理学院院长、副校长,直至此次履新爱荷华大学校长。
所以你看,她的职业生涯,从读博士到现在出任大学校长,“跨”了美国五个州,而且都是在州立大学,这在美国是很常见的,会被认为背景多元、资历丰富。而在中国几乎是不可能的。
如果上面只是“个案”,我们可以来看一个“群体”。
哥伦比亚大学经济系有58名现任教授,其中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得博士学位的只有2人;除去在过去5年内博士毕业、第一份工作就在该系任教的年轻教师之外,仅有6人是从博士毕业后长期在哥伦比亚大学任教。
无论是普通教师还是大学校长,时刻为“流动”准备着,美国大学教师并不意味着是“铁饭碗”,没有一个坑可以占一辈子。
这种流动性,可以归结美国高等教育市场的力量。这种力量驱动美国大学之间的良性竞争,教师可以在不同地区、不同层次的高校之间流动,最终促使教师资源的优化配置。
5
尽管美国存在公立和私立两类大学,不同类型的大学政府介入程度不同,办学的宗旨也存在差异,但是总体上,我更愿意把美国大学都看作“市场主体”。
大学跟大学之间有竞争,这种竞争更像是市场竞争,学校重点考虑的是如何从各个渠道筹到更多的资金、如何吸引好的教师建设特色学科、如何吸引全美乃至全世界的优秀学生。而所有的这些,更多来自学校内部的驱动力,而不是坐等政府的拨款和政策。
这就是为什么美国很多小地方都能发展出百年名校的原因。
而只有当一个大学具备了内在驱动力,才会有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和创新能力,才能有自信和能力带动所在城市的经济社会发展——不管其身处何处。
否则,再多的“外援”也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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