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重播|半个世纪过去,她仍然是我最害怕的人
一个正常人要如何证明自己不疯
撰文 | 王迟到
编辑 | 泉的向日葵
运营 | 屈昕雨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飞越疯人院》没有过时。在这个变得愈加疯狂、趋于保守的时代,它像一则残酷寓言,时刻提醒我们保持对秩序与规则的警惕。
“每个人的最爱电影清单里都会有《飞越疯人院》。” 影评人罗杰·伊伯特说。
这部1975年的电影在当年囊括了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女主和最佳改编剧本五项重量级大奖,是无可争议的最大赢家。这样的情况在历史上一共只发生过三次。
它的市场反响也极为热烈。影片在11月份下旬上映,仅10天就拿到年度第二的票房成绩,观影热潮延续到第二年,又继续稳坐76年的年度票房冠军。
它被认为是美国整个70年代最重要的电影之一,是当时文化大战的微观缩影。
近50年过去,《飞越疯人院》依旧没有过时。在这个变得愈加疯狂、趋于保守的时代,它像一则残酷的寓言,时刻提醒我们保持对秩序与规则的警惕。
《飞越疯人院》海报
谁才是疯子
砸碎好莱坞旧势力的新好莱坞时代里,几乎每个叫得上名头的新好莱坞小子们,都有属于自己职业生涯的经典叛逆者角色。之于罗伯特·德尼罗,那是顶着莫西干发型的《出租车司机》;之于达斯汀·霍夫曼,是眼神粘着黑丝长腿的《毕业生》;之于杰克·尼克尔森,则是《飞越疯人院》里的麦克·墨菲。
麦克不是“疯人”。他乖张、桀骜,为逃避监狱里的强制劳动,才假装精神异常,被送进了疯人院接受治疗。
刚到疯人院时,他觉得生活还挺美。不用干苦力,可以抽烟打牌,每天无所事事。外向又机灵的他,很快就成了院里的老大,算得上是“疯子之王”。
《飞越疯人院》剧照
不同于早期恐怖电影里的猎奇想象,《飞越疯人院》所塑造的“疯子们”都有基本的生活自理和沟通表达能力,他们不是会伤人的怪物,反倒像是主动躲起来,害怕被伤害的小动物。
麦克发现,只要恰当相处,这些“疯子们”都可以表现得很“正常”——口吃的男孩可以流利表达,躁郁易怒的男人可以心平气和,被当作是聋哑人的酋长其实会说话、也听得见。
敏感、孤僻、同性恋,疯子、痴呆、罪犯……这些人因为没能满足世俗社会的期待,被判定为“异类”,强行关进疯人院。非理性是他们的共同罪名,经“理性的多数人”进行裁决,没有申诉的可能。
疯人院里虽然有医生、护士,却并不以治疗为目的,而是出于治安目的将“异类”隔离。它实质上是另一种形式的收容所,是专门关押离经叛道者的精神监狱。
《飞越疯人院》剧照
本想通过小伎俩逃脱监狱体制管束的麦克,慢慢发现,自己掉入了更大、更可怕的囚笼。
坐牢尚且有刑期,疯人院却是终生难以挣脱。他一度乐观地以为蹲够两个月,只要刑期满就能离开,但管理员告诉他,在疯人院,必须经院方判定为“正常”才能离开,否则就会被一直关下去。
一个“正常人”要如何证明自己不疯,“疯子”又如何证明自己可以正常,这是全片都试图讨论的问题。
片中你看不到任何一个能“痊愈”回家的人,病情只有糟糕或者更糟。
一旦进过疯人院就像被钉上耻辱柱,染上了洗不清的污名,哪怕是合情合理的行为也会被自动归类为“疯癫”。
根据福柯的说法,在现代疯人院里,精神医师的诊断并不基于客观的疾病定义,而是依靠笼罩于家庭、权威、惩罚及爱情至上的神秘威力。“疯癫”成为道德领域的问题。
入院时,医生说要观察麦克是否真的有精神疾病。但他越是表现自我意识,越是自觉对抗权威,反而越成了发疯的证明。
三五个专家对他集体会诊,得出的一致结论是:他很危险,而且绝对有病。
最终麦克被强制执行了额叶切除术,他从生理意义上来说成了真正的废人,但对疯人院及其代表的权威社会来说,却是最无害、乖巧的完美病人。
最恐怖的反派
如今回过头来看,才发现护士长拉契特才是这影片中最精彩的存在,表演克制,却让人不寒而栗。
在美国电影学会评选的“AFI百年百大英雄与反派”中,护士长高居反派榜的第五名。前两年Netflix还出了一部护士长的前传剧集《拉契特》,可见观众对她的恐惧。
《飞越疯人院》剧照
跟情绪大开大合的麦克·墨菲不同,护士长从来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没有大声说过话,即便看到疯人院被搅得一塌糊涂,她也不会慌乱或爆发。
但你就是会害怕她。
通过设定各种不可违抗的秩序,护士长对人实施控制。精确的作息安排,严格的行动限制,偶尔的赌博和抽烟也只是她允许范围内的施舍。
她是体制的拥护者、是权威本身。
麦克来了之后曾多次试图反抗,但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失败。
他抗议背景音乐开太大声了,搞得病友们说话不得不扯着嗓子喊。护士长反驳说,舒缓的音乐有利于精神疾病,有些年纪大的病友听力不好,这个音量是为了保证大多数人能听到。
她拿出了经典的“为你好”“为大多数人考虑”的道德绑架术语,话里话外,似乎想指责抗议者的自私、短浅。但从没有病友表示过自己想听音乐,曲目、音量都是护士长一人决定的。
《飞越疯人院》剧照
为了看棒球比赛,麦克又申请调整看电视的时间。护士长表情明显不悦,又装着很民主的样子让大家投票决定,只要一半以上的人同意就可以执行。
第一天只有三票,因为没有人敢违抗护士长;第二天参加投票的九个人都举手同意了,护士长却临时变卦:“我说的是所有人。”包括那些已经丧失意识,连棒球是什么都不明白的重度痴呆,让他们投票根本没有意义。
但麦克还是照办了,在他游说下,好不容易争取到酋长的一票,终于达到超过全体半数的条件。可护士长又摆摆手说:今天的讨论会已经结束了,你如果坚持的话,可以明天再重新申请。
音乐音量、娱乐时间,这些对护士长来说其实根本不重要,她不关心病人的需求,也不在乎自己制定的规则是否合理,她只是单纯厌恶挑战她权威的人。
《飞越疯人院》剧照
院方表示,可以把多次捣乱的麦克送回监狱,护士长却说:“我们不能把责任推卸给别人,我相信我们可以帮助他改邪归正。”
又是非常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她内心的真实目的只是为了能更长久地折磨麦克·墨菲。
她可以让你联想到最可怕的那种家长。看上去温柔、冷静,脸上还总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可以罗列出一百条“我这都是为你好”的理由,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你一个合理诉求。
她乐于看着所有人在她的掌控下痛不欲生。
影片高潮处,麦克在疯人院里搞了一场盛大的派对,还让口吃男孩比利有了第一次性体验。第二天,面对护士长的质问,比利回应得非常流利,他的口吃好了!
《飞越疯人院》剧照
然而护士长却立即狠毒地发出了威胁:“比利,你知道我和你母亲是多年的好朋友了,如果她知道了该对你有多失望呢?”
自信的比利整个人突然像泄了气,他又开始口吃,而且变得更严重,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飞越疯人院》剧照
再然后,在她的恐吓下,比利割断颈部大动脉,自杀了。
面对血流满地的惨状,护士长冷静关上房门,下一句话是:“安静下来,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我们恢复日常秩序。”
护士长的控制欲和施虐症已经完全达到了病态程度,但在疯人院,她却是“有口皆碑的优秀医护人员”,是绝对理性和正确的象征。这多么讽刺啊。
所有人都成为巨婴
片中还有场戏特别有意思,就是关于精神病人的“自由选择”。
麦克·墨菲发现进入疯人院就等于被判无期徒刑,护士长却跟他说:“这里只有少部分人和你一样是罪犯,其他人都是自愿进来的。只要想,他们随时都可以走。”
这让他非常气愤。
他如此渴望自由,顶风作案,带病友们逃跑、游玩,结果这群人居然是自愿呆着的。然后他喊出了本片的著名台词:“你们一直抱怨这个地方,但你们却没有勇气走出这里!你们以为你们是疯子吗?不,你们不是!你们跟街上的混蛋没有什么两样!”
《飞越疯人院》剧照
是什么让这些病人连逃离的勇气都没有?
在《疯癫与文明》中福柯提到,现代疯人院“不再惩罚疯人的罪过,但它的做法比惩罚还厉害。它把罪过变成秩序中的一部分,使负罪感成为疯人本人的一种意识。这种负罪感使疯人变成永远可能受到自己或他者惩罚的对象。”
片中护士长就是采用了这样的精神控制法。她每天开展小组讨论,逐一细数每个人的“罪过”,挖掘他们的痛楚,并逼迫他们反复强调自己的负罪感。
久而久之,这些病人们便无法再离开疯人院。
《飞越疯人院》剧照
他们默认了自己的异常、病态,觉得自己无可救药。他们不敢回家,相信自己对外面的世界是巨大的威胁,会在失控的状态下伤害到自己所亲近的人。
这种令人窒息的负罪感让他们内心无限恐惧,就算疯人院的大门敞开,他们也不愿离开,宁可跟自己的“同类们”躲在角落里。
他们每天照着既定的时刻表生活,按时按点排队领药,吃完药后还会自觉张开嘴让护士检查,然后再散开去玩耍,打打牌、发发呆,行为举止完全就像孩子一样。
看到麦克把药藏在舌头底下又吐掉的时候,这些病人们都笑了,说他真调皮,但如果被护士长看见了可是要挨批评的。
在不容置疑的权威之下,这些成年人们主动或被动地放弃了思考力和决定权,心智变得低幼。听话就能得到奖励,不听话就会受到惩罚——赌博行为被禁止,香烟被没收。
《飞越疯人院》剧照
精神病院用一系列的手段对他们洗脑、再教育,培养他们对看护人员的言听计从与高度依赖。
用今天的话来说,这些病人们都成了“巨婴”,而这样的人如今到处都是,并不只是在疯人院。
这时候“自由选择”就变成伪命题。就像强权父母习惯忽视未成年人的意见,在威权管理下的疯人院,病人们也没有实质上的选择权。
就算有也是假的,就如同护士长那场假民主的投票那样。
《飞越疯人院》剧照
在这个系统内,想通过正当途径离开就得遵守所有秩序,获得“良民”认可。否则就是逆乱分子、反社会人格,被认定无法融入社会。
但如果真的接受驯化,乃至打心底里认同规则,那么最终又会像其他病人那样,因为过度依赖和顺从权威而丧失自由意志,身处墙外还是墙内,将变得没什么分别。
所以真正逃离的方式只能是暴力式的、决绝的反叛。
这部电影根据同名小说改编而成,原作者肯·西文被视为嬉皮时代的催生者和见证人。小说里,他放大了“跨掉的一代”宗师金斯堡长诗《嚎叫》里的意向:“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向社会陈规的统治者发出愤怒抗议。
导演米洛斯·福尔曼进一步在其中夹带了不少自己的情感与思索。他曾说:“在我看来,《飞越疯人院》的故事不只是跃然纸上的文学作品,而是生活的真实写照。”
米洛斯·福尔曼
护士长是他所经历过的强权,“一直跟我说哪些事情可以做,哪些不能做,哪些话可以说,哪些不能说,哪些地方能去,哪些不能去,甚至还告诉我是什么身份。”
之后很多年,包括《性书大亨》、《月亮上的男人》,他都在反复刻画那些挑战权威和规则的人。
《飞越疯人院》最后,终究还是给人间留了一点希望。
酋长杀死了已被改造成行尸走肉的麦克·墨菲,给他保留了最后的体面。然后砸破墙壁,冲着天边蒙蒙亮的朝阳越跑越远
《飞越疯人院》剧照
麦克·墨菲没能飞越疯人院,但他唤醒了一个装聋作哑的人。
“至少我试过了,那你呢?”
《飞越疯人院》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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