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小镇做题家”,被学习背叛
“在19岁就选出完美的人,真是太过分了”
撰文 | 石悦欣 编辑 | 沈佳音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凌晨两点,允叶媛的书桌上亮着光,书桌上摊着一本大大的教材,眼镜耷拉在她的鼻梁上。握笔的手上长满老茧,中指关节处皲裂的皮肤和伤口清晰可见。
允叶媛已经连着几日每天睡觉不足三个小时了。白天要到学校上课,只有课间和深夜可以自习。困意猛烈袭来时,她就会偷喝妈妈藏起来的咖啡,考试期间每天要喝五六罐咖啡。
在她的计划本上,彩色荧光笔密密麻麻地划着每天安排,就连吃饭和上厕所的时间也有明确的规划。
除了日计划外,还有周、月计划。每天都像上好的发条,一天偷懒了,后面的环节就会被卡住,越积越多。
只有当教科书里的内容闭着眼睛也能写下来时,她才可以安心睡觉。有时一次就要写满二三十张纸的正反面。她不怕疼,只怕没有力气写字。临近考试时,允叶媛就用橡皮筋把手指和笔绑住,用手腕的力气带动写字。
是不是以为允叶媛快要高考了?实际上,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初中生。而像她这样的初中生在韩国比比皆是。
自读书始,“努力就会有回报”“知识改变命运”被人们无限重复,成了刻进骨髓的铁律。
但现实未必如此。努力学习可能不会有好结果,甚至他们拼命打磨出的刀锋,会变成利刃向自己刺去。
这是韩国2016年的纪录片《学习的背叛》。与其说是纪录片,倒不如说更像“恐怖片”。一名B站网友简洁地总结了三集的主要内容:“第一集:努力考上名牌高中,学习会背叛你;第二集:努力考上名牌大学,学习会背叛你;第三集:努力追逐自己的梦想,学习会背叛你。”
纪录片的每一帧都反映了韩国社会阶层固化的残酷现实和教育体制的“潜规则”。普通人想要改变命运困难重重。韩剧《请回答1988》中,有一集的标题就是“有钱无罪,没钱有罪”。
“在19岁就选出完美的人,
真是太过分了”
虽然是公平竞争,但是大家本就生而不平等。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从小学起就明白自己要从事什么职业——和父母一样,就是自己的未来。
在富人区,检察官、CEO、医生等专职人员是孩子们的梦想。而贫困区的孩子们,厨师、化妆师等技术人员是他们能想到的未来。六年级的孩子们就已经锁定了想读的高中。
富人区的孩子们课外班满满当当。一个孩子挂着重重的黑眼圈,掰着手指数着自己的补习班:足球、棒球、篮球、论述、数学、科学、英语……甚至韩国的高中生100名中有8名从小学就开始了高中的内容学习。
纪录片《学习的背叛》截图
没有这样的家境,底层人只能靠自己。“大人的一年和小孩的一年是不一样的。大人的一年就是反复做一样的事情,但是小孩子在这一年做了什么会直接改变他们未来的人生。”允叶媛说。
高中又是另一场竞争的起点,外国语高中、特目高中(如科学高中等)、私立高中和普通高中之间有着天壤之别,迈入高中的大门,也决定了他们将会去怎样的大学。
何政民进入了高中鄙视链的底端——普通高中。在这里,即使是学校的尖子生,也未必能去被称为“天空”的名牌大学。
从高一起,何政民没有落过一堂学校的晚自习,没上任何补习班,一路靠着自己拼命学习。回到家里也不脱校服,因为担心自己换了便服会散漫。回家吃了饭,就钻回卧室,闷头学习。
由于家境贫困,比起理想,他首先要考虑早日就业。何政民的理想是在普通的公司上班,为此他就要考到好一点的大学。“作为长子,还要养整个家,我从小就知道那有多辛苦。”
纪录片中一个高二女孩说,白天要在学校上课,晚上回家后才有时间自己复习。一天下来,属于自己的复习时间只有六七个小时。想要复习够12个小时,只能在晚上下功夫,这样一天的睡眠连两个小时都不够。“或者根本不睡,或者一顿饭不吃,才能学到12个小时。休息的时候也不去洗手间。”
高考成绩和日常的校考是能否进入顶尖大学的重要标准。除此之外,这也是一场情报战。
每个学校的选拔标准都不同,考生获取的信息越多,准备得越充分,被名校录取的概率就越大。有的学生从高一起就有家长和老师的帮助,这对于孤军奋战的孩子们其实就是不公平。
而被称为韩国个人简历的“生活记录本”是名牌大学面试的附加项。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校考难,高考难,参加各项活动比赛也难。学生们要乞求老师给自己机会参加比赛。
在个人“简历”生活记录本上,比起拥有61份获奖荣誉的同学,仅拥有个位数荣誉的何政民,看起来并不起眼。
一次模拟考成绩出来后,何政民在座位上表情凝重,这次成绩直接与高考挂钩,而他考砸了。何政民摘下眼镜狠狠抹了把眼泪,捂着脸,咬牙说,“我好像考不上大学了。”
2022韩国高考,考生家长在寺院为孩子们祈福。(@视觉中国 图)
“屠杀平民”和“高考虫”
踏入大学,也无法摆脱出身的影响。
四月一日,愚人节。这天,考入大学的学生们要穿着自己高中的校服进入校园。有的人出于炫耀,急于在大学中找到同仁。有的人急于摆脱高中的标签,融入新的环境结交新友,不屑于参加这种活动。
穿同款校服的人,可以迅速辨别自己的队友。毕业的高中院校,成为了大学中重要的竞争力。
金大轩是从普高逆袭到延世大学的人。当放眼全校,名高中的学生集体抱团,自己却看不到几个校友时,他充满了茫然和恐惧。
同校的学生在考试前,会火速组成一个学习小组。考试结束后,也会讨论某某高中的人考了多少分。“和谁亲近,决定了你不同的学分。”甚至在团体活动,娱乐聚会的酒桌上,也会迅速以高中学校分成不同的阵营。
就业竞争中,高中校友会也会形成固定的人脉和情报圈。实习内推和找工作,在师哥师姐的介绍下能获得很高的成功率,所以在高中聚会上拉拢关系变得非常重要。
外高和特目高中的人,比普高的人有更强的外语优势。特目高中毕业的人横扫学分的情况,被称作“屠杀平民”。韩国的权势圈,尤其以法律为主,也基本被特目高和外高的人占领。
“有时候想要夸夸自己,毕竟我也是拼到这一步的厉害的人啊,在这样的环境里,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金大轩顿了顿,“但又想着,好不容易拼到这一步,是不是又完全掉进了谷底?”
除了出身外,另一条鄙视链也不可撼动——入学途径,包括正试、海外公民引进、保送、“机会均等”政策等。
保送生被学生们称为“高考虫”,那些用钱堆出来的履历,被认为是走捷径。这让刻苦学习通过正试进来的学生觉得委屈,也对保送生心存不满。
考试成绩不好的人,可以通过外国人选拔制度进入名牌大学。海归普遍阔绰,但比起国内的学生,成绩相形见绌。“所以觉得不公平,为什么就因为他们住在国外,就给他特惠?”“通过正试入学的人,为了入学需要向上走。语言特长生等于站上了自动扶梯,韩国海外公民等于坐上了电梯,‘咻’地一下就上去了。”
鄙视链底端的,是通过政府“机会均等”政策进入大学的学生。
纪录片《学习的背叛》截图
这是专为家境贫寒的学生设立的制度,是为了给寒门学子提供相同的机会,但等待他们的却是更多的冷嘲热讽。在其他学生眼中,他们不过是聚在一起的“乞丐”,他们最害怕的就是别人漫不经心地说出,“轻轻松松就考上了啊。”
但即使是同一个途径,其中依旧存在着另一大差异——出身的高中。“机会均等是减分项,私立高中是加分项。如果是私高的机会均等学生,一加一减,就清零了。”
专业本身就有鄙视链。对于就业率高的学院,学校会有特别的“优待”。教室的桌椅不一样,有人开玩笑说,厕所的纸是印花的,马桶是智能的。根据学科的不同,使用空间也不同。如果不是自己的学生,就需要借座位,甚至直接禁止出入。
因为没有特权,所以向往特权。为了接近它,只能按照既有规则活着。身处一个一出生就将人分门别类的社会中,学生们被裹挟,既是体制的受害者,又是彼此的加害者。
谁有资格拥有梦想?
在韩国,获得成功最重要的条件是什么,十个人中有四个人回答——父母的经济能力。这个影响究竟有多大?对于没有父母支撑的学生,想实现自己梦想有多难?
韩国有超过60%的学生打工赚取学费和生活费,毕业时,一个人平均负债1589万韩元(约9.5万人民币)。梦想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天方夜谭。
满吉就是其中之一。
晚上打完工后,满吉在家附近的咖啡店“蹭wifi”,花了这一天的第一笔开销——一杯12元的咖啡。
因为拮据,正常三顿饭都是负担。再加上以前打工的不规律作息,他已经习惯了不吃晚饭。在居住的半地下室房间里,没有空调,没有电器,唯一的用电设备,就是卧室的灯。在地板上铺一块毯子,就是满吉的“床”了。
满吉是一个即将大学毕业的学生,成为编导是他的梦想。在娱乐产业发达的韩国,编导是一份体面且亮眼的工作。但由于家庭极度拮据,找工作和生活的开销全部要靠满吉自己。
为了活着,他必须要不停打工。当朋友们忙于托业考试和社团活动的时候,满吉平均每个月要做三个以上兼职,赚取学费和生活费。
打工为了学习,但打工又会挤压学习的时间。比任何人都努力的满吉,在现实的压力面前,只能留下不被公司认可的打工经历。
毕业在即,但满吉却无法离开学校。同学们接连就业,他还在面临眼前的兼职结束后如何生存的问题。“得马上找到下一个兼职才行,明明应该找正规工作的,根本不是打工的时候。”
正规工作的竞争更为惨烈,下个月要参加的英语考试,他连报名费都无法筹足。每天都要确认有多少钱的生活真的太难了。
满吉每天筋疲力尽,回家后,他还要继续学习。光是活着,就掏空了他的全部。
“我不是贪财的人,对名利、权力也都没有兴趣,只想积极向上地努力生活,找到适合我的工作,和优秀的人一起有趣地生活罢了。追求幸福好像是奢侈,现在只是要活下去。”满吉说。
据统计,在韩国抚养一个孩子读完大学,平均要花费人民币约185万。若是就读私立高中,费用会更高。而大多数父母都希望孩子过得更好。为了支付天价教育费,借贷的教育贫困层(“edupoor”)出现了。这个群体在纪录片发布的2016年,为300万人。
一个韩国三孩家庭,光是一年的基本教育支出,就要约18万人民币。除此之外,还要考虑夫妇的养老问题。
纪录片《学习的背叛》截图
“但既然开始了,就要这样继续下去。我宁可少见见朋友,减少一点我喜欢做的事情,也要送孩子去补习班啊。”一位家长说。
父母对孩子的影响,背后是韩国的社会分层和阶层固化。“这种现象维持了社会差距,使得上升的梯子消失了,阶层持续存在。”一位首尔大学的教育学教授说。
黄金招聘季的最后一次结果即将公布,如果满吉再次落榜,不知道又要等待几个月。
在打开电脑前,满吉跟朋友通了电话:“我如果六点以后没联系你,就是死了。你半个小时后给我发个消息,确认一下我是死是活。”
电脑上刺眼地出现了一行字:“不幸地通知,您落选了。”
考入了大家都羡慕的大学,又比谁都努力地生活着,但结果还是落选了。
两天后,满吉搬出了出租屋。在乡下的妈妈身体不好,他只能搬回老家去了。回了老家,仍然需要生活费。心无旁骛地学习,比登天还难。
“我真的很像井底之蛙,真的以为努力生活的话,什么事都可以成功。应该有更多比我更努力的人吧。”后辈鼓励满吉,学长努力生活的话,会成功的。但满吉却说:“努力生活不重要,过得好才重要。只是努力的话,人家最多给你鼓个掌,真的要有结果,才会得到认同。”
想要学医的允叶媛,成功考入了私立高中。一年6万人民币的高昂学费是她的下一道门槛。满吉的现在可能就是她的,但她也只能向前。
所以,纪录片中一名高中女生对着镜头控诉:“即使不这样逼迫学生,我们也能找到自己前进的道路和梦想吧?所有人也都有幸福生活下去的方法吧?为什么一定都要这样辛苦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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