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位截瘫完成答辩 “硬核”博士自述:我的前半生
编者按:命运的残酷在马超身上一闪而过,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痛。马超生长在红砖平房,他如大多数人一样普通,努力升学、认真工作。直到去年4月的一场纠纷,击碎了他平静的人生。冲突导致他失去了脖子以下的知觉,从此他不得不卧病在床。尽管不能站起来向前走了,他还是竭尽所能在轮椅上完成了博士论文答辩。未来他还想回归课堂,还想当一名好老师,但这些普通的愿望,他需要比普通人付出更多更多,还不一定能够达成。
马超/口述
我叫马超,39岁,哈尔滨人。
这张黑白照是我为数不多的几张童年照之一。
当然,你更熟悉的,可能是中年的我高位截瘫后的样子。
一个多月前,我坐在轮椅上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论文答辩。这件事被媒体报道后,我“红”了。我一直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觉得不论怎样,认真写论文、完成答辩都是自己的份内事,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为人所知。
我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东北家庭,90年代以前,爸妈都在集体企业工作,我爸是饭店职工,我妈是工人。这张照片是爸妈70年代的结婚照,年轻的两人满脸幸福,两人那时应该还预见不到以后岁月里的波折和辛苦。
我在宽松有爱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小时候性格很皮。爸妈收入不高,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家里的物质条件一直不是很好。
一直到我高中毕业,我们一家都挤在照片中的这个小平房里,上厕所、洗澡都要跑到外面去,很不方便。我记忆中的父母一直是疲惫忙碌的,父亲吃完晚饭后经常坐在椅子上直接睡着,一到冬天,母亲的手脚总会冻伤。
升入小学以后,我还是很顽皮,之后慢慢懂事了,评语也就变成了“更好地团结同学”。 识字多了以后,我迷上了看书,家里经济条件虽然不好,但在我的教育投入上,爸妈从不含糊,我提出买书,他们都会满足。
可能得益于阅读,我的学习成绩一直都挺好,没怎么让爸妈操过心。我很早就明白,除了考大学,我没有别的路去改变命运。
爸妈是在90年代早期下岗的,东北集体企业的衰亡比国企更早。
他们双双下岗那会儿,我正读初中,不懂事,后来才知道他们有多难——为了维持家里生计,爸妈卖过豆腐,也养过猪养过鸡,但都是刚够糊口而已。在当时的东北,像我家这种父母双下岗的家庭不少,周围的同龄人很多都就此不读高中了——读高中需要家庭开销更多,万一没考上大学,还不如有技能的中专生好找工作。
我很幸运,家里再难,父母都没想过让我中断学业。
1998年9月,我考入了吉林大学学习电子信息系,大学扩招前最后一届,录取率很低。照片是准备去大学报到之前和一个弟弟的留影,画面左边就是我们一直住的小平房,以前爸妈单位分的。
98年我离家读书,这个房子随后也被要求拆迁。爸妈2002年搬进了安置房,我们家的居住条件才改善一些,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怀念一家人开开心心住在一起的时间。
我的大学生活很平淡,照片是我参加当时学校组织的义务劳动,踩着梯子帮忙擦公共汽车。
2002年毕业时运气不好,正好赶上互联网泡沫破灭,对口的就业机会骤减。我们那一届电子信息系就有十个班,计算机系还有十个班,每个班30多个人,总共六百多人都面临找工作。考虑到研究生毕业后就业选择更多一些,我决定读研究生,爸妈也很支持,那会儿还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2005年,我的求学生涯在研究生毕业后暂时结束。当年本有机会去南方闯荡,但去外地生存难,我怕理想埋没在满足温饱的忙碌中。
大学假期回家的合影里,父亲已经满头白发,于是我回到离别七年的哈尔滨,进入东北林业大学任教。住家里省了房租,教师工资够生活用,当老师是自己向往的工作,还能为父母尽孝。
父母早年为生计操劳太多,身体一直不好,2008年,我母亲因病去世。父亲身体的疾病凸显,心脏做过支架,还有肾病、脑梗。
2005-2018年,事故发生前的13年间,我都在东北林业大学的物流工程系任教。
上的第一门课是物流决策支持系统,面对两个班五、六十个学生,一开始站在讲台上很紧张,慢慢大家都聊开了。不仅仅是我教学生,他们都是成年人,对事物有自己见解,上课更像互相交流。我喜欢校园里单纯的教学氛围,还有做研究的平台。
06年,我被学校选拔去参加教师高级研修班,合照时我站在人群的左上角。
2011年是我人生的新阶段,我与媳妇骆春颖相识相恋,携手步入婚姻。我平时心思都在教学研究上,家里人看着着急,就帮忙介绍了相亲。我们能在一起算是缘分,之前各自也有过相亲经历,都没成。
我们谈恋爱时没有轰轰烈烈的事,更不算浪漫,两人就是互相看对眼。我们2月认识,10月结婚,入院前的生活也平淡,是围绕着柴米油盐的日常。
这一年住院,我才知道娶了她有多幸运。她承担了很多本不应该她承担的事。
为了帮我翻身,她的手腕常受伤,有时得用脑袋顶,我一百七十斤的体重对她来说实在太沉了。
媳妇本来有一份财务方面的工作,在我出事后也辞掉了,她不敢请护工,担心别人不熟悉我的身体状况,照顾不好我。
我们婚后没有钱买新房子,家里的积蓄都还债去了,之前我爸做心脏支架,问亲戚朋友借了钱,我以前也因治疗强直性脊柱炎,花了十来万。
我们俩和我爸一起住02年的老房子,媳妇也没有怨言。结婚时买了一辆六万多的车,平时代步用,快8年了,也没舍得换。后来有了孩子,生活压力就更大了。出事后,家人生活更节俭,但每天还得给我做有营养的饭菜。
2018年4月12日凌晨,我去机场接我爸,因为是晚上,他身体不好,我担心他独自等太久了,没有让第二辆车加塞。之后,车主与我发生纠纷,我的颈椎被击中,导致了高位截瘫。案件的具体细节,等法院判决完,大家都会知道,我们相信法律会还一个公道。后来媳妇告诉我,她凌晨四点醒来,发觉身边没人,赶紧给我爸打电话,才知道我们在医院。
当时,我爸劝她别担心,她心里却哐当往下一沉。
被击倒后的十几天,我接受了手术,之前一直高烧,身体不具备手术条件。为了将颈椎复位,我的脖子前后各留下了一道很大手术疤痕。听媳妇说,手术做了十多个小时,很艰难的完成了。
事故发生后,我失去了脖子以下身体的知觉,最开始的很难适应,心里特别难受,也沮丧。慢慢就平静下来了,接受现实,时间帮着抹平了些伤口,自己也是想用一个好心态争取康复。
手术后,我最开始住一家西医医院。因为神经受损,身体不能调节体温,要住在特殊的单人病房,但每天1000块的住院费我们承受不起,住多人病房调节室温又不方便,于是转入了现在的中医医院。
医院康复科用一个十平米的办公室改造出了病房,有两张床,我和媳妇各睡一张,吃住在屋里,这里成了我们临时的小家。从7月到现在,住了近8个月。
最近几个月,我开始了康复治疗,每天针灸两次,积攒了一大罐子针。
2018年9月,学校来医院给我颁发荣誉证书,以表彰我在2017-2018年的本科教学成绩。当时我的身体状况刚好转一些,从持续的昏迷和高热中挣脱出来,能够坐上轮椅了。
也正是在9月,我再度开始修改博士论文,准备申请2019年1月的论文答辩。事故一发生,东北林业大学为我垫付了救命钱,也有不少师生陆续帮忙募捐。
我决定继续完成论文,是给伸出援手的好心人一个交代,也是给自己寻找一种信念,去积极进行康复治疗。
只能卧床的时间里,我口述论文中要修改的地方,媳妇帮在文档里找,找到再拿手机拍了放大给我看。或者,她在床前抱着电脑,让我看到屏幕。
答辩之前,我身体恢复稍好,能支撑着每天改三个小时论文。
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后,改论文、一日三餐、康复等所有的大事小情都只能依赖媳妇,以前习惯了自己动手,现在啥也干不了,改论文不顺利时,我经常着急,手动不了实在太难受,得亏媳妇没往心里去。
随着康复治疗进行,我能在轮椅上坐的时间越来越久,身体也越坐越直。
11月后,把电脑架高一些,我就能看清楚屏幕。媳妇坐我旁边仰头看屏幕,听我指挥帮忙修改。
论文接近7万5千字,是我2012年读博后所做研究的总结,2018年4月前已修改过两次,后来被迫中断,直到今年1月完成第三次修改。
改论文期间,轮椅坐久了,背部长了严重的褥疮,因为没有知觉,我自己感受不到。媳妇帮我翻身时看到,很心疼,让我减少工作时间。
2019年1月9日,我搭120急救车去参加的博士论文答辩。
去之前,我担心体力不足,干脆停了好几天康复治疗。当天讲述论文用了四十多分钟,说完评审提问,再给出修改意见,总共耗时近两小时。评审全体表决后,我的论文通过,算是实现了人生的一个目标,尽管很艰难。
在大学教了13年书,想做立项深入搞研究,所以决定2012年考博。
我的孩子今年快五岁了,但我陪伴他的时间少之又少。
这些年忙着写论文、做课题,至今也没来得及带妻子蜜月旅行。以前,媳妇孩子都盼着一家人能一起出去玩一趟,我总想着等读完博再去。现在论文通过评审了,我却不能动了,可能以后再没机会了,我很后悔。
但我不能垮,我要努力康复,给他做个榜样。孩子还小,我们不让他多来医院。也就是过年期间,孩子来陪我住了几天,那几天很开心。
医生说,我的康复预期并不高,但是人不能总去想着这些,得一步步来。
按医生的说法,近两年,在康复良好的状况下,我的右手手臂和两个手指能稍微活动。
现在,右手手臂已经稍稍有了一些轻微的知觉,我感觉未来有了盼头。我真希望能早点好起来,能独立操作鼠标,这样我就能重新投入工作了。
去年,亲戚帮我去求了一个平安符,住进这间病房后就一直挂在这里,窗外的景色经历了秋冬,马上要迎来初春。我的身体暂且不能在户外久待,媳妇也被困在了这间小屋里。
为了全身心照顾我,她辞掉了工作,孩子的兴趣班也停了,一家三口的收入只有我的病假工资。
这一年,我的治疗花费超过了50万,大部分是靠着学校帮忙募捐。
为了省钱,父亲每天在家做饭,中午时给我和媳妇送过来,看了我一会儿就离开。
出事后没啥心思拍照,这张照片也是记者提供的。他原本就是沉默的人,现在言语更少,每月不到2000块的退休金,全都填进了我的医药费窟窿里。
他身体不好,照顾自己已经不容易,本该是我照顾他的年纪,变成了他照顾我。
按现阶段的康复计划,我每天上下午各接受一次治疗,医生帮忙活动肢体,保持肌肉不萎缩。
治疗过程都很痛苦,右手臂活动时,脖子附近很疼,但是我宁愿能感觉得到疼,比没有知觉要强太多了;其他部位活动时,我只能感觉体力流失。
过完年,医生说我看着胖了,其实我恨不得自己瘦下来,太胖了媳妇帮我翻身太辛苦。
做康复治疗时,汗水不知不觉就涌上脑门,媳妇通常在一旁帮我擦汗,防止汗水流到眼睛里,换成护工,必然没她细心。
我现在仍然无法感受到温度,也没法调节排汗,有一阵子半边脸流汗,半边脸干燥。早先身体状况更糟糕,经常不由自主的陷入昏迷,平常人看着以为我是睡了,只有媳妇心细,才能观察出来,然后赶紧帮我输氧。
每天晚上,媳妇都帮我打水,泡脚泡手,一边泡一边帮我按摩肌肉,最后再擦拭干净,要不肌肉可能早就严重萎缩了。
洗脚盆加了水太沉,她手腕又有伤,只能慢慢在地板上拖动。前一阵,治疗腿部神经有些激进,电流过大,在腿上留下点伤疤,都是自己想赶紧康复,大家为我付出太多了。
在判决之前,我们没想在网上求助,学校师生给予了很多帮助,之前已经麻烦到很多人,心里过意不去,没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这是我在东北林业大学的办公桌,办公室里还有我的自行车,以前我很喜欢在校园里骑车。现在,我暂别这张桌子与讲台已经将近一年了。
我不认为作为一名高校教师,去考博,不断修改、完善论文有什么特殊的,只不过是完成了必要工作。
如果未来康复状况理想,我期待再次回到讲台。前路艰难,但我有信心,况且人不能这么自私,仅仅为了延续生命,就心安理得地接受大家无偿的帮助。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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