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山夜话丨我们有过附近,附近消失了
项飙教授最近说,“在不确定的世界,我们要建设自己的大后方”。在这次的对谈当中,他又一次提到了“附近”。
他说,“所以我提倡非虚构写作,你自己写日记,写非虚构写作,然后‘搞附近’,那些东西是很具体的”。
之前他说我们“失去了附近”,于是这次说要“搞附近”,是个很连贯的逻辑。因为失去了,所以要再搞一个出来。大概这意思。
“附近”这个概念,项飙教授一经提出就广泛传播开来,成了又一个被赋予了新意义的旧词汇。很多人对附近的消失深有同感,纷纷感叹。
很多事情如果不经提起我们本已习以为常,一旦提出才觉得好像确实是哪里出了问题。
以前,我们有过附近
以前我们都是有“附近”的,全体都有。
我们城市面貌以前停滞过很长一段时间,现在的样子基本上都是近三十年塑造的。
七十年代尼克松访华,据说留下过一句“美丽的西湖,破烂的杭州”的观后感。那时候杭州是个怎么破烂法,我是见过的,还依稀有印象。
全市能保持正常体面的也就是那几条主干道,稍稍走开一点就失修了,坑坑洼洼是正常的,灰头土脸是正常的。大片的建筑都是传统老房子,木构正在腐朽,墙面脏到看不出本色,七十二家房客挤挤挨挨地生活在一起,相处不好的邻居时不时还大打出手一场。
我曾经因为去看邻居吵架,被兜头浇过一盆水,才理解八卦冲动过于强烈会引祸上身。可那时候这就是正常,空间就那么点大,人又那么多,大家没办法只能挨得很近地生活。
造成拥挤感压迫感的另一个原因,是大家都舍不得丢东西,在理解“收纳”这个概念之前,各家都以各种奇妙的方式攒东西——值钱的当然都收在家里,不值钱的则可以塞在楼梯拐角、过道里面、窗台底下,于是四周围到处都是街坊们的破烂,构成了所有人破破烂烂的附近。
在那种乱七八糟的环境里,隔三差五搞一次爱国卫生运动当然是非常有必要的,虽然从来也没有真正解决过问题,但是至少可以遏制一下情况恶化。在那个时候,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全是“附近”,除了“附近”基本上也就没啥了。
没有人干得过自行车大军
在我们这一轮的城市大跃进之前,之所以大家都把生活重心收缩在“附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出门不方便。
1993年之前,北京是中国唯一有地铁的城市,其余所有地方包括上海,市内公共交通都只有公交车,而且线路有限、车辆有限,平时就不太有不挤的时候,高峰时段更是噩梦。
你见过公交车前门挤上去一个人、就从后门掉下来一个人的场景不?我见过。
不想挤公交车的话,那么你最好有一辆自行车。我上中学时候开始骑自行车,每日里跟早高峰人群挤在路上,很高兴地看到道路上都被我们灵活的自行车们占满了,公交车也并不能比我更快。
我当时就觉得,不可能有什么办法能干得过自行车大军,中国城市的交通效率肯定没法提升了。
那样的交通环境里,出门不仅麻烦,对体力还有要求,大家就只好在附近转来转去。简言之,因为城市的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水平有限,造成了大家走不远,也不太愿意往外走,结果每个人的“附近”都热闹非凡。
很难想象的“附近”
另一个使得附近很热闹的原因,恰恰是因为大家的生活环境太逼仄。在那个居住空间紧张的年代,大家没有空调甚至没有电扇。
每到夏日的傍晚,家家户户搬个竹榻到外面乘凉,妈妈们摇着扇子拉家常,爸爸们一盘炒螺蛳喝一晚上啤酒,西瓜泡在井水里,孩子们端着碗筷到处游荡,吃的是百家饭……
那时候,只有外向的或内向的人,没听说过有宅男宅女,“社恐”这个词更是闻所未闻。
过去的那种“附近”,现在很难想象了。我年少时候,附近十条胡同的“模范少年”和“不良少年”我全都认识,大家也全都相互认识。
一群人共同构成的附近,不止是柴米油盐,还有诗书琴画,还有爱恨情仇,是一团非常立体且浓烈的滚滚红尘。
在那个没有游戏机、没有电视机、没有空调的岁月里,没心没肺的快乐童年,心怀小心思小秘密的青春期,都发生在“附近”。
项飙教授所说的“大后方”,我第一反应想起的就是那样的场景。等“附近”消失以后,这些也随之消散,我们也就失去了大后方。当时只道是寻常。
附近全面溃败
改变这一切的,是社会经济的发展,是城市的基础建设,是房地产产业的迅猛崛起。
地产开发有个非常淳朴的初心,既然大家都住房紧张,都痛感居住条件差,那就通过商业化手段来改善一下,让大家住上更宽敞、更舒适、采光更好的房子。
满足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能挣到钱的,既然人民群众需要的是更大、更高、更强,那就创造那样的产品。我们总是缺什么就补什么的,但是对问题的判读往往简单粗暴。
如此发展了三十年,我们现在的一般人家的居家环境,相比于以前提升了可不止一点点,而我们为此付出的交换条件除了大把的钞票,还有一个隐形的代价是邻居们不见了,附近没了。
我们之前并不缺乏邻居,甚至觉得跟邻居挨得太近很烦,因而从来没有谁觉得有邻居是件多要紧的事——再说了,又不是生活到荒郊野外,住到哪里还能没个邻居呢?在邻居堆了住了一辈子的人,想不到还会有其它可能性。
然而当时以为万中无一的“其它可能性”发生了,不仅发生,而且还在后来的三十年中变成新常态。
我们明明是跟邻居住在一起的,却从此再没有以前的那种“一起”了。虽然不绝对,但是大部分搬到新式地产小区中的人,从此不再有熟悉的邻里。祖祖辈辈、世世代代以来,第一代没有邻居的生活出现了,第一代没有发小的孩子在那样的环境中出生、成长,并且认为人生本来就是如此。
“附近”全面溃败。
“附近”是个环境,“大后方”是个环境,环境一旦改变,再要变回来就不容易了。
活动半径大到一定程度,附近就消失了
个体面对环境基本上是无力的。虽然环境由我们共同构成,虽然我们每个人都在扮演着影响环境的角色,但是要一起下定决心改变环境几乎不可能。我们跟环境的互动是下意识的,主观意志的参与度很有限。
所以,当我们得到环境的鼓励,我们的行为就会相应调整——当城市的交通系统更便捷更完善,我们也就很自然地扩大了自己的活动半径。
当我们的活动半径大到一定程度,我们在城市里以10到20公里的半径活动时,留给“附近”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当大部分人都不怎么留在附近,那么附近果然也就消失了。
“附近”的消失,意味着邻里变得陌生或者干脆就是陌生人,意味着熟人社会的瓦解。
跟熟人还是陌生人生活在一起,我们的心理状态有很大不同。我们甚至会下意识地觉得自己熟悉的人是不会得新冠的,但是对陌生人会充满警惕。
在熟人社会和陌生人社会中,我们付出的心理成本不同,日积月累,最后会深刻地影响到一个人的幸福感。
这件事最有隐蔽性的地方在于,身处陌生人社会并非活不下去,对情感状态的影响也并不显而易见,甚至成为常态以后都很难想象还会有另一种方式。
我们非常习惯为身体上的不适求助,但是对于心理上产生的不适常常选择无视,甚至为自己感受到的不适找到合理化的依据,仿佛能说服自己这不是问题,问题就果真能消失一样。
有人正试图演化出不需要别人的生活方式,试图否定自己作为社会性动物的基本属性。三十年来,环境的改变引发了生活方式的改变,引发了情感模式的改变,最终影响到了幸福感,背后是缓慢却坚定的一连串连锁反应。
这次疫情让环境又一次发生突变时,很多上海的邻里们建立起了联系,但如果回归到正常社会状态下,又把大家置于“正常”的环境中,连锁反应还是会回到正常的轨道,再一次把人分开。这就是城市。
生而为人,我们终究是要追求幸福的,而幸福终究要跟人在一起才能彼此成全。“附近”的重要性也就在于此。
现在的城市环境不支持“附近”,那么大概可以考虑两条出路,一是在难以改变的环境中努力改变环境,要么,有机会的话,不妨考虑下乡村。
不过,什么样的乡村才能够纳入认真考虑,是个问题。下回说。
封面图源:http://www.laozhaopianxiufu.com
茶山夜话专栏
本专栏作者许崧是长居大理的旅行作家,社区研究者,DNA(安吉数字游民公社)和ACDC(安吉创意设计中心)项目召集人。许崧将在这里持续和大家探讨用创意设计解决乡村问题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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