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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宁坤 | 孤琴

巫宁坤 黄灿然 勿食我黍 2019-10-30

巫寧坤,1920年生於中國揚州。1957年反右運動 中在北京國際關系學院被劃為「極右分子」, 開除公職,送北大荒勞改農塲勞動教,1961年6月病危 「保外就醫」。「文革」期間,關 「牛棚」,1970年全家流放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1979年「錯劃右派」改正,返國際關系學院任英文系教授,1991年退休後定居美國。


曾於1982─1983年任加州大學歐文分校英文系客座研究員、1986年劍橋大學英文系訪問學者、1990年曼徹斯特學院人文科學名譽博士、1991年曼徹斯特學院駐校學者、1992年蒙大拿大學曼斯菲爾德客座教授。


1993年年出版英文回憶錄A Single Tear,暢銷美國,已有英、美、日、韓、瑞典多國版本。中、英文散文和詩散見美國、台灣、香港、北京、上海等地報刊。著有英文詩文小集Always Remembering、 Chimes of Solitude, 譯有《了不起的蓋茨比》(《大亨小傳》) 等書。

  


「摆脱了社会动物的小外壳,我成了无限空间的帝王。」

「我以新的眼睛去看,新的耳朵去听,新的心灵去感。从现实的幻影中浮现出来,生者与死者显得既熟悉又生疏。生者看上去仿佛早就死了,死者看上去仿佛还活着。那些曾经困扰过我丶伪装过别人的种种虚荣丶矫饰丶感伤丶伪善,现在都像化装舞会后的假面具一样被丢弃了。我那些善良的好友也难免没有敌人的种种罪过,而敌人也像朋友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尤其是,我在孤独之镜中看到我自己一丝不挂,卸下一层层伪装。我看到自己满身污点,远远多于我脸上的老年斑。」



 
  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
         
 ──孟浩然



去年,北京的朋友们听说我又要来美国,都以为我会到纽约或芝加哥那种繁华的大都市去。一听说我只不过是要到中西部一个小城里的小学院去,我的好朋友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去干么?就你一个人去?你会孤独得发疯!”他们还般出“人是社会动物”这句名言,告诫我勿对单独监禁之苦掉以轻心。他们的关怀使我感动,但我教他们放心,我保证不会发疯。我还答应要跟他们谈谈远离亲友丶穷居独处的滋味。

    


阔别近半个世纪之后,回到当地青年人称为“沉闷的小城”里的学院,我感到过去和现在融为一个孤独的时刻。站在同一幢古旧的主楼前,我恍若看见自己在一九四六年秋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第一次踏上这些台阶,怀着学院里唯一一名外国学生的孤独感。我看见我自己逃避孤独,去和本土学生打成一片。放眼望去,学院景物依旧,数十年间只添了几座大楼,也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事物。朴实的红砖主搂那块刻有“1889”字样的奠基石依然如故。那座新教堂尽管很雅致,也不过是旧教堂的翻版。大学生们青春焕发,与当年我在这里时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经过初来乍到的兴奋后,我大部分时间独自呆在学院公寓内。我正忙于写回忆录的消息一传开,我的孤独就变得几乎神圣不可侵犯了。反正也说不上有什么社交生活。白天,每个人都在忙各自的事;到晚上,家家户户都在自己的起居室里共享天伦之乐。逢星期天,几乎每个人都在早晨上教堂,下午看电视上的篮球比赛。老年人间或在某个葬礼上作意料之中的露面。我没有教堂可去,也没有葬礼可参加,我也不看现场或电视上的篮球比赛。


一部电脑的屏幕整天无动于衷地凝视我,仿佛一位不倦的告解神父那严厉的面容。时间一天天过去,空荡荡的公寓似乎显得更空旷。难得有客人来访,也不受任何电视影像打扰。虽然离秋去冬来还很远,秋天已十分寂寞,我难得听到一片叶子飘落。一个冬天的晚上,大雪封门,我感到自己活像一只冬眠的动物,忘情于时空之外。我的孤独开始像一片莽原或荒漠包围我。我会身不由己地变成境遇的牺牲品,或遭到国内朋友们不幸而言中的厄运吗?


后来,一个寒冷的星期天早晨,我如常步出公寓楼,准备到餐厅去用早餐。我吃惊地发现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新雪,而雪一向会使我感到心旷神怡。积雪的人行道上留下了我孤独的脚印,使我的心灵充满一种童真的喜悦,仿佛我正向着某个未知世界迈进。一只孤独的鸟儿在冬天明净的空中飞掠而去。一辆辆汽车上覆盖着匀整的雪衣,排列在街道两旁,“静如屏息做崇拜的修女”。一位独孤的小姑娘脸上露出天使般的微笑,从一个地下室的窗子向我挥手。我伫立在那里,心里不期然响起济慈抒写激动人心的发现的诗行:

   
    于是我感到自己像一个天象观察者,
    突然一颗新星游入他的视野;
    或者像顽强的科尔特斯用鹰的眼睛,
    盯住太平洋──而他所有的随从,
    全都面面相觑,将信将疑──
    寂然无声,在达里恩一个山顶上。


太好了!我也发现了一个宁谧的新世界,一个雪白的孤独世界!小姑娘天使般的微笑点石成金,我的莽原开出了千万朵鲜花。我雪中的脚印走进了我荒漠中的绿洲。我从东窗望出去,远眺积雪覆盖的旷野,旧情萦怀,心静如水,口中哼起一首萧邦的《前奏曲》,那是我在这里做学生时巴恩哈特小姐教我在钢琴上弹奏的。巴恩哈特小姐已经不在了,还有别的许多人。但是在我的孤独世界里,时间停顿,万物同在。


    
   

我的孤独再也不是一座初露端倪的疯人院,而是一个别具一格的美丽新世界,一个烛照的透明新天地。摆脱了社会动物的小外壳,我成了无限空间的帝王,随心所欲在宇宙中遨游。银河并不比我窗下的街道更远。世界古今名城像海市蜃楼般一座座从我眼前飘过,而我再也没有游客那种无谓的好奇心。紫禁城剥掉了皇家的威仪和宫廷的阴谋,也无非是一座鬼城罢了。米兰的大教堂曾经以无数的尖塔和雕像使我心醉神迷,现在也不过是对永恒生命的一场幻梦。而威尼斯的大运河则在无止无休的死亡叹息声中奔流着。沿着时间之河而下,我听到陈子昂的悲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但我并不怆然涕下。我以新的眼睛去看,新的耳朵去听,新的心灵去感。从现实的幻影中浮现出来,生者与死者显得既熟悉又生疏。生者看上去仿佛早就死了,死者看上去仿佛还活着。那些曾经困扰过我丶伪装过别人的种种虚荣丶矫饰丶感伤丶伪善,现在都像化装舞会后的假面具一样被丢弃了。我那些善良的好友也难免没有敌人的种种罪过,而敌人也像朋友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尤其是,我在孤独之镜中看到我自己一丝不挂,卸下一层层伪装。我看到自己满身污点,远远多于我脸上的老年斑。我的爱已受玷污,我的恨微不足道,我的欢乐何足挂齿,我的悲伤无关紧要。但我并不怆然涕下。摆脱了那些令人丧志的万千眼前俗事的羁绊,我与世无争。摆脱了那些折磨我心灵的对得失的斤斤计较,我与己无争。走出了把我和其它社会动物隔绝的羡慕和妒忌的牢墙,我怀着怜悯和谦卑,拥抱人和历史。


我重读我喜爱的作品。孤独之中,空气不受艰深的批评或枯燥的学问污染,那些熟悉的书页带着崭新的秘密打开,用一种亲密的语调讲话,向我敞开它他们的心扉,并聆听我的苦痛。现实与虚构合而为一,我的孤独成了神奇的宇宙。亚当和夏娃从西斯廷教堂的穹顶走下来,与哈姆雷特和奥菲莉亚交游。米开朗基罗与艾略特创造的普鲁弗洛克谈心,普鲁斯特那个伤心欲绝的小马塞爱上了卡波的“那不勒斯渔童”。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与爱米丽·勃朗特的《呼啸山庄》一同上演生命的悲剧。我一生从来没有这样丰富,这样真实。这里是我的桃花源。


   三
   

春天把我从冬眠中唤醒。我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在绿棚成荫的大树下,精神抖擞,眼前的林荫道似乎要伸展到一个未知世界。丁香丶木兰丶郁金香和其它各种缤纷斑烂的花草,把荒凉的门庭变成了生命和色彩的花园。偶尔会有一个过路人微笑着向我道声“早上好!”我则报以无声的微笑,唯恐打破我孤独的幻境。我又碰见在那个下雪的早晨向我挥手的同一位笑容可掬的小姑娘。这一回,她在一件我从未见过的乐器上弹奏着宁静的调子。她露出同一个天使般的微笑,然后从乐器上抬起她的小手,向我挥了挥说:“早上好!你喜欢我的孤琴吗?”


孤琴!原来这就叫孤琴。我立即发现这正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一个人在冬眠中找到的孤独只是在逃避世界和作为社会动物的自身。真正重要的是达到这样的心态:身在“众生要承受的万千劫难”之中,仍能弹奏孤琴。这不正是柳宗元笔下那令人难忘的孤独渔翁的境界吗?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或者,像陶渊明在另一首诗中所写的:


    结庐在人境
    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


  那么再见吧,冬眠!我要回到我在人境中的孤舟,弹奏我的孤琴。



本文原载于《大公报》,后收录于巫先生的散文集《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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