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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反思精神:西方文化传统的体现

邓晓芒 勿食我黍 2021-12-24

邓晓芒(1948年4月7日-),中国著名哲学家、美学家和批评家。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教授、德国哲学研究中心主任,中华全国外国哲学史学会常务理事,湖北省哲学史学会副会长,《德国哲学》主编。曾任武汉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德国哲学,亦研究美学、文化心理学、中西文化比较等,创立“新实践美学”和“新批判主义”,积极展开学术批评和文化批判,介入当代中国思想进程和精神建构,在学术界和思想界有很大的影响力。代表性著作《思辨的张力》、《文学与文化三论》、《新批判主义》、《实践唯物论新解》等。



  反思对于哲学来说具有一定的意义,如果西方哲学没有反思精神,也很难延续到现在。读哲学著作并不是为了知道哲学家是有多么地聪明,逻辑多么地严谨,这些只不过是反思的条件或者工具罢了。取这样的题目是为了强调反思在西方的文化背景下体现地更为明显,而不是说其他民族文化就没有反思精神,中国文化不是也有反思精神吗?孔子的论语里还有“吾日三省吾身”呢,但两者比起来到底哪一方更为彻底,我想中西读哲学史或者哲学著作时就能知道答案。 
  反思精神是西方文化的特点。所谓西方文化就是从古希腊开始,一直延续到近代、现代和当代的文化,西方精神一脉相承的传统就体现为反思精神。那么,什么叫“反思”? 
  反思这个词来自拉丁文refexio,它在拉丁文中就是反射、反映的意思。反射取自于照镜子的比喻,即在镜子面前反照、反光、反映。有时候这个词又译作“反映”。在光学中常常译作反射,但在哲学方面常译作反省,也可以译成反映。但在黑格尔那里通常译作“反思”,因为在他这里,一切都是思维,而且世界本体就是思维,是精神、意识和自我意识的活动。 
  为什么说反思是西方文化的特点呢?我们先来看看这是一种什么特点。照镜子的比喻有一个特点,就是当你照镜子的时候,在镜面你的眼睛、你的感官所看到的东西是虚的,是假的,你所看到的东西怎样才能成为真的形象呢?你必须沿若光线进入到镜子里面反射出来的路线去追溯它的来源,那个来源跟镜子里面的方向是相反的。当你在镜子里面看到前面有一个东西的时候,那个东西恰好在后面;当你在镜子里面看到一个你自己的时候,你这个自己恰好在镜子对面,而不是在镜子里面,镜子里面所展示的空间是假的。所以反思就意味着离开你感官经验所直接看到的东西,并且追溯它在相反的方向上使它产生那样一个形象的主体,沿着光线射人的方向回溯到镜子里面的形象的根源、它的根据。它的根据不在镜子里面,它的根据是你看不见的,你不照镜子的时候,你不能看到自己,你只能通过照镜子才能看到自己是什么样子。所以你看不见自己。伹是,镜子里面的形象又是虚的,它反映的实际上是你自己的反面形象。但人在照镜子的时候有一种能力,他一看到镜子里面的形象,他就意识到:那就是我。这与其他动物不一样,其他动物哪怕是高等灵长类,如猴子看到镜子里面的形象,还以为是自己的同伴,它会用手去抓,看能不能和它握手,看能不能摸它。只有高等灵长类的最高层次如黑猩猩,经过训练,它才能知道那镜子里面的东西就是它自己。这是心理学家、生物学家经过多次的测试得出的。他们认为,黑猩猩比其他灵长类聪明—点,其聪明的一个很重要的表现就是它能识别镜子里面的自己。 


  人当然就更高级一些。凡是人,哪怕是小孩子,他有一点朦胧的意识的时候,就可以识别镜子里的自己了。婴儿刚出生时识别不出来,到一定月份,他就能知道镜子里的那个人就是自己了。这是人类天生具有的一种反思的素质,当然这种素质也是在社会进化中所积淀下来的能力。那么,为什么反思只是西方文化的特点呢?其他民族文化就没有这种反思精神吗?这里所说的反思是在哲学思维层次来说的。反思有不同的层次,最起码的是最基本的反思,心理学上的反思能力,是人人都具有的。但是把它运用到思维方面,运用到自我意识方面,这是西方人特别发展了的一种反思精神。 
  所以,从镜子的比喻,我们可以引出自我意识的比喻。自我意识无非是在对象上看到自己,并且把自己看做一个对象,这是自我意识的双重结构。自我意识和对象意识的同一性构成了自我意识的双重性。西方人特地考察了自我意识。当然,不能说其他民族没有自我意识,其他民族也有自我意识,但是西方人特地考察了它,而中国人包括其他一些民族则没有深入考察过自我意识,他们也知道自我意识,但是不把它当回事,不把它当作哲学研究的主题。而西方的自我意识在西方有它的源远流长的传统。如我们前面讲到的古希腊哲学,当它要把世界归结为一个本原的时候,这里已体现出强烈的反思精神,就是说,我们所看到的这个千变万化五彩缤纷的世界,它后面有一个本质,所有世界万物都是那个后面的东西的一种反映,于是就要对这种东西进行追溯。当然,早期希腊哲学家还是把这种东西看做客观世界的某种本原,某种元素,这时还没有达到真正的自我意识,但是已经有了反思的萌芽,就是不再直接相信我们的感官,而是试图在这个感官后面找到某个东西,使这些感官的东西得以产生的根源或根据,这就是万物的本原。 
  真正的自我意识的产生是从柏拉图开始的。柏拉图哲学从大千世界里发现,它的本原并不是存在于感性世界中,而是存在于我们心里。万物的本原其实在我心中。这些本原的东西是如何进到我心里去的呢?是在我的灵魂投胎降生为人之前,就已进入我的灵魂了。那就是理念世界。理念世界和感性世界是两个世界,它不是在感性世界中,不是在感性世界里面的一种感性的东西,不是万物之中的一物,如水气火都是万物中的一物。毕达哥拉斯提出万物的本原应该是数,数是非感性的、超感性的,数作为本原,你是感觉不到的,你看不到也听不到,但是你可以思考。到柏拉图就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了:万物的本原是理念。理念是万物的原型,万物都是靠棋仿理念而得以存在的。但是,你何以知道理念是万物的蓝本呢?就是通过回忆。柏拉图的回忆说就是一种反思的学说,所以反思与回忆有密切的关系。所谓反思,就是反过头来回想,到什么地方去回想呢?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去回想;回想什么?不是回想我昨天干了什么,前天干了什么,这些都还只是感性的;而是一直要回想到我在出生以前获得了什么,那就是对理念世界的知识。其实这就表明,这种回忆是要回忆起自己天生的本质性,人的固有本有的能力。所以,柏拉图的回忆说主要是要对感性事物有一种超越,要达到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决定着事物的本质的本原的东西。这种回忆说是黑格尔多次提到,现代的胡塞尔现象学也常常引证的。可见柏拉图的回忆说对西方理性主义的影响是决定性的,西方理性主义传统就是通过柏拉图的回忆说传下来的。 
  这个传统的精神是什么呢?就是你不要相信眼前的东西,你要把眼前的东西作为一种提醒,一种机缘,一种剌激,剌激你返回内心,寻求你眼前的东西后面的根源。所以,感性层面的东西就是一种假象,真正的本质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是要到内心世界里沉思默想、去发现的。不发现出来它就是沉睡着的。柏拉图说,一切学习、一切知识都只不过是回忆。苏格拉底就做了一个实验,叫来了一个没有知识、没有文化、不识字的小奴隶,他通过一步一步地向小奴隶提问启发,让这个小奴隶自己推算出了一个正方形的对角线有多长。苏格拉底的“精神接生术”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讲的,就是说,精神是可以通过接生的方式让它从每个人的心灵深处自发地生出来,你不要把它强拽出来,也不是从外面灌输给他。这些知识每个人都有,几何学知识,理性的知识,概念的知识,关于理念和普遍共相的知识,每个人都有。但是没有人启发,它就沉睡着,不能被想起来,或者被遗忘了。哲学家的使命就是通过一些方法让每个人的知识从心灵深处顺利地产生出来。苏格拉底的精神的接生术就是这个意思。这一点也深刻地影响了柏拉图,柏拉图把它理论化、体系化了。他说,人在降生为人之前,他的灵魂在天上,在理念世界,那里所有的知识都曾被他认识,因为他的灵魂就是理性,已经熟悉了所有的理念;但是降生为人以后,他被他的感性的肉体所遮蔽,就把以前的知识都忘记了。但是,随着日常生活中一些机缘的提醒,他又可以把以前的知识回忆起来。这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也会有这种类似的体验,如你在上课时,在看书时,或一个人沉思默想时,突然会发现原来是这样的!这种知识不一定是别人灌输给你的,是通过启发。我们在教学中通常讲要启发式教学,就是你不要把结果直接告诉他,你点拨他一下,学生自己会明白过来。这种教学法是一种比较高级的教学法,那种灌输的教学法是低层次的。所以高明的教育家总是希望通过精神的接生术,调动每个人的思维的积极性,在柏拉图看来就是把每个人固有的知识回忆起来。这种回忆就是反思。 


  柏拉图还有一个比喻就是“洞穴比喻”。他说可以设想有一群人被关在一个洞穴里,背对着洞口被绑着,只能看到墙上火光映照出来的影子,他们会以为这些影子就是现实的事物。后来有一个人挣脱了束缚回转头来,看见洞口有一堆火在燃烧,一些人举着模型在游行,这个人于是恍然大悟,才知道原来墙上的影子是这些模型被火光映照出来的。但是这些模型也还不是真实的事物,当这个人爬出了洞口,看到外面的真实的世界:山川、大地、树木、天空,他才意识到先前自己在黑暗洞穴里是多么愚蠢狭隘。不过,这些五光十色的事物只有在阳光的照耀下才能够显出它们的形象,可见万物的真正根源就是光明的来源,即太阳。于是他试图去看太阳,可是太阳光太强烈了,他不能直接去看,而只能首先看太阳在水中的倒影,等到自己慢慢习惯了,才敢转头去看太阳。这样他就发现,其实世上万物都只不过是太阳光的一种反射而已,真正真实的事物只有太阳。这就是洞穴的比喻。这个比喻的一个很重要的契机就是“转回头”,如果你不回头,老是坐在洞穴中看墙上的影子,那你的认识就永远只能停留在假相的水平。这相当于说,当你看到镜子里的影像的时候,你马上要回过头来看这个影像的来源是什么。这个“回头”,也就是所谓的“颠倒”,是真正认识的第一步。你要反思,要回过头来才能达到真正的认识,如果只注意眼前的东西,那就很可能只是一些影子而已,你觉得好像已经把握到了,可是过一会它就消失了,它是过眼烟云似的东西。所以柏拉图强调人们在洞穴里面要回头看,人们出了洞穴以后还要转回头,看到绚丽多彩的大千世界以后,还要回头追溯这些五彩缤纷的现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才能最终仰望太阳,追溯到一切光明的光源。 
  柏拉图的这种反思精神一直延续下来,到近代的笛卡尔,所谓“笛卡尔的沉思”就是笛卡尔的反思。笛卡尔讲,万事万物都是值得怀疑的,你要使万事万物的知识有一个确定的支撑点,你就必须首先否定它们,对它们采取怀疑的态度,拒斥它们。拒斥它们的意思也就是回过头去,转过头去。你对它们转过头去,反思到你在思考这些对象的时候,你自己在干什么,反思你刚才在思维的这样一个行动本身。结果,笛卡尔找到了一个确定的根据,“我思故我在”。首先要确定的是“我思”这件事,我已经“思”了很多了,我怀疑就是在“思”嘛,我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怀疑,结果有一个东西不可怀疑,就是“刚才我在怀疑”。“刚才我在怀疑”当然不可再怀疑了,你要再怀疑,不是正好再次说明我刚才又在怀疑了吗?这一点一被确定下来,“我思”也就被确定下来了,因为怀疑无非是一种思,我怀疑就是我思。所以,我思是通过怀疑一切,通过对一切感性知识、外部事物的知识转过头去而确定下来的。转过头去,转向什么地方呢?转向自身,转向内心,转向刚才我所做的事。我们前面提到张载说的“知太虚即气,则无无”这句话:知道了太虚都是气,则不存在“无”就是自明的了。但在这里,“无无”这两个无,第一个是作为否定的无,第二个是作为空虚、缺乏的无,是被否定的。但是张载如果知道反思的话,他就会从被否定的无反思到这个进行否定的无,他就会发现,当我说“无无”的时候,我已经有“无”了,我刚才不是已经做了一个“无”的行动吗?如果他有反思精神的话,他马上就会想到一个辩证的命题:当我否定无的时候,我恰好就肯定了我用来否定无的那个无,于是那个无就不再是“无无”,而是“有无”了。这是我用自己的行动肯定的:有无。但是张载缺乏反思精神,他没有反过来去想我自己刚才在干什么,所以本来有一个很好的辩证命题被他放过去了。其实庄子也是这样,“无有一无有”,老是无有,老是追溯下去。他没有反过来想一想,我否定了这么多的“无有”,那么这个否定的无,这个作为行动的无是不是就“有”了呢?所以庄子的无最后消散于无形,消散于不可知、不必知,就是说,那些知识,你拼命地追求它是没有止境的,无益的,所以我们不如就不追求了,则“无”就变成了“无为”,什么都不干了。这就是缺乏反思精神。笛卡尔的反思精神恰好体现在对自己怀疑的这个行动本身加以反思,并且得出一个肯定的结论。他并不说我连“我在怀疑”也都怀疑,当然他也可以不断地怀疑下去,那就会无穷后退,连话都说不完,这就永远找不到一个知识的基点。但笛卡尔的反思精神就在于他在某一点上回过头去,抓住了他自己刚才所做的事,将它当作本身不可怀疑的事肯定了下来。这种肯定跳出了形式逻辑的那种无穷后退,而获得了一个出发点。当然,笛卡尔对这个出发点的理解还是形式逻辑的,还是形而上学的,他把这个出发点理解为一个固定的实体,一个静止的点。后来的康德和黑格尔才把它理解为一个动态的过程、一个动态的行动。这就更加圆通了。 
  除了笛卡尔以外,近代还有洛克,也提出了反思的观点。洛克是个经验论者,他提出一切知识都来自于经验,“凡是在理智中的,莫不先在感觉中。”这是洛克的经验论原则。但是洛克认为,知识也分两个层次:一个是感觉的经验,是通过感官所获得的经验,另外一个是反思的经验(或反省的经验),这是指我获得了一些外部感觉经验以后,我调动起自己的思维能力对这些材料加以处理,比如说,比较、抽象、分析、综合、归纳、演绎等等,这些都是主体的一些活动。这就是反思的经验。当然,这些还是经验,但它们不是从外部直接获得的,而是主体自身操作所获得的,他把它们称为“反思的经验”,就是说,我们的经验不但要者眼于外部的感官,而且要反身内视,要回到自身,要从自己内心活动里面去寻求另外一类知识。通过抽象,我形成了概念,还可以形成判断、推理;通过分析、综合,我可以得出一些结论,同一或差异,内容和形式等等。这些概念都是反省的经验,它们不是外在对象和五官感觉给予我们的经验,它们需要我自己加以处理。经验论和唯理论都注意到了反思,都不仅仅停留在外部对象上面,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只有休谟这种极端的经验论者才拒绝反思。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实在论者”,是最讲实在的,只讲我自己看到的东西,没有看到的东西我就不说。休谟的经验论是最极端的,他认为所有的知识都可以归结到无非是印象和知觉,是感官所获得的印象知觉,其他一切抽象的概念,一切由主体反思所获得的知识都是假的、不可靠的,都是幻觉、假象和联想。其实,如果仔细研究,我们会发现连休谟也没有完全拒斥反思,他也有反思。 
  总而言之,西方经验派和理性派在近代以来的认识论里面都或多或少、或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了反思的原理。认识论本身就是反思,你认识就认识嘛,搞什么“认识论”呢?所以认识论本身就是反思,我认识了这么多东西,我是怎么认识的?我的认识的界限在哪里?我的认识的根源在哪里?我认识的能力何在?我认识的程序是什么?这就是反思。中国古代哲学就不关心认识论,严格说来并没有真正的认识论,因此也就缺乏反思。我们常说中国古代哲学认识论、方法论不及西方发达,我们主要关心的是求得那个认识对象的结论,而不关心我们是怎样获得这个结论的。实际上我们不是靠理论、方法来获得结论,而是靠一种不可言说的东西,尤其是对最高的本体、万物的本质的认识是靠一种不可言说的神秘体验,“悟”。这就没有认识论了。既然是神秘的、不可言说的,那就不用分析了,每个人自己体验就够了。所以中国哲学中缺乏一种对认识过程进行反思、建立一套认识论和方法论的态度。 
  西方近代哲学在康德那里体现了更加明显的反思精神,康德的认识论就是一个反思的体系。所谓“批判哲学”,什么叫“纯粹理性批判”?就是对纯粹理性进行反思。康德说,我们在运用理性进行认识之前,有必要对理性的认识能力本身进行一番批判的考察,看它的界限何在,看它到底能认识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是它所不能认识的。你不要冒然地去认识,你以为你有理性,碰到一个东西就用理性去分析,比如说上帝,你用理性去分析上帝,会得出一些虚假的知识。所以你在认识之前就要知道,你的认识能力是有界限的,不是任何东西都能认识,你能认识的只是现象,不能认识的东西,你只能说它是物自体。所以,康徳的批判哲学具有强烈的反思精神。但他的反思只落实到把现象和物自体区分开来,所以他的反思只局限于现象界,没有延伸到物自体上去。这是后来的人不满意的,说你把物自体排除在反思之外,但其实物自体是你自己造出来的,那么你是如何造出物自体概念来的,这还需要反思。后来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就进一步把反思推向前进,认为物自体也不过是反思的产物,并不是先于反思的什么东西,是你自己设定一个物自体,然后你的认识向它逼近。在黑格尔看来,随着人的认识活动的一步步深入,从一种观察的理性进入一种实践的理性,自在之物就被认识了。观察的理性站在旁边,没有看到对象的内部,只看到它的现象;但是实践的理性要改造对象,使对象暴露出它的内部的本质。所以自在之物只是在反思的初级阶段所设定的一个抽象,而在进一步发展过程中,自在之物就会变成为我之物,客观的东西就会变成我的东西,与我格格不入的东西就会变成我的所有物,我所知道、所掌握的东两,我的产品。这一点后来恩格斯在《反杜林论》里也谈到过,他是从黑格尔那里来的,不过已经是立足于唯物主义立场了。所谓反思,归根到底就是在对象上面确认自己,在自己所创造的对象上确认自己。这个创造是广义的,包括认识领域里面、理论领域里面的创造。你认识了一个对象,虽然你没有把这个对象创造出来,但你在你认识的东西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创造性,没有你的主动性、能动性,你什么也不能认识。康德讲“人为自然界立法”,我们在自然科学上看到了人的认识能力,自然科学是人建立起来的,人在对象上看到了自己的主体性。这一点在马克思那里被理解为实践的能动结构,反思的原理成为了实践的原理,即人在对象上确证自己。例如生产劳动就是把自己的本质力最对象化,成为人的产品,在这个过程中,人在对象上打上自己意志的印记,证实了自己的本质能力、自己作为人的存在。他把自己的本质力量对象化,同时也就是把对象人化了,这个对象也就确证了人。 
  在反思过程中,反思首先必须有一个前提,即必须有一个东西让你来反思,你必须首先承认这个东西。但你所反思的那个对象与你现在所看到的东西是不同的,在你现在所看到的对象上你所要反思的那个对象是潜在的、潜伏着的,有待于你去发现。所以你要发现它就不能再凭感官,感官只能获得感性认识,而对于普遍性、规律性、本质性的东西你必须用理性。理性的对象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于是当你使用理性的时候,你无形中已经使用了一个必不可少的媒介:语言。因为普遍的共相不能通过感官来表达,只能通过语言来表达。任何语言,不管是抽象概念的语言还是对感性表象的描述,一旦你说出来,都是概念。凡语言都是概念,都有普遍性,如前面讲到的,就连直接当下的“这一个”、“这”,它都是普遍的东西,“这个人”、“这棵树”,一旦说出来,就是普遍的东西。张三、李四、苏格拉底,这些名字当然不是普遍的概念,但它们也没有意义,只是记号而不是符号,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语言。反思必须借助于语言,我们前面把黑格尔辩证法的来源追溯到语言学的起源,因为反思是一个从感性对象上升到抽象,上升到普遍概念,上升到共相的过程,这个过程离开了语言是根本无法开始的。但是,语言、语词和概念一旦被确立,它就有一个颠倒的过程,颠倒也就是反思,即语言、概念变成了更真实的东西。感性的东西虽然最初表现为实实在在的东西,但现在反而成了不真实的东西。语言本来是给感性的东西命名,应当说它不如感性的东西真实;但是这个命名一旦成立,成为普遍的东西,它就颠倒过来了,成为你反思的对象,成为了本质性的东西,那么这时你要追求真实的东西,它们的关系就倒过来了,不再是语言要符合于对象,而是对象要符合于语言。我们通常说“这件事不像话”,“不像话”就是否定它的真实性。什么叫“像话”呢?就是符合语言。黑格尔也指出,说“这个人不像人”是说这个人不符合“人”的概念,这时概念是先行建立的,它成了现实生活的标准,成了感性事物的标准。这就叫做“事先建立的反思”,就是反思到感性事物背后的根据是事先建立的概念。所以黑格尔说:“自身反思本质上就是某个东西的事先建立,反思从这个东西出来就是回归。 
  在这方面,正如我多次提到的,在中国传统哲学中“名"和“实”是不能颠倒的,各家各派都这样认为。所谓“名"即概念只是一个抽象的东西,只是一个命名,名只有正与不正的问题,不正的名你把它正过来就是了,正过来的名就是符合于实的名,如果名不副实,那就要正名。“名”并非“实”的本质,不正的名更不是本质,而是歪门邪道,是长不了的“名”也有它的用处,但这个用处是附属的,一切名都要能够兑现,都要能够有实的支撑。中国的名实关系主要用在政治上。作为一个政权来说,就是相信“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枪杆子是最能兑现的,我把你的肉体消灭了,你再多的思想也没有用。“笔杆子”当然也有用,但只是为枪杆子服务的作用。这种传统一直影响到现代中国,就是对语言文字及其所代表的精神生活满不在乎,或者是用枪杆子去控制,让你只说我允许你说的,或者是你说你的,我自岿然不动,我干我的,等于没说。 
  但中国传统有一种说法很类似于反思,就是“返朴归真”。道家讲返朴归真,是否就等于反思了呢?不是的。道家和佛家认为我们所看到的形形色色的现象都是由于我们离开了自己的自然本性或真如本性所幻化出来的,所以他们都主张回到自己的自然本性或自性,返朴就是返回到原来的天真状态。如何返朴呢?就是把那些虚饰的东西去掉,这些虚饰的东西包括语言。你不要太会说话了,你把你那些伶牙俐齿的习惯去掉,把那些头头是道的辩论、推理去掉,你自然而然,“大智若愚”,“难得糊涂”,这就是返朴归真了。这是不是反思呢?这恰好不是反思,而是要去掉反思。反思不是一个返朴归真的过程,而是一个提高的过程,要追求一个更高的本质,超越人的自然状态,把自然状态看做是虚妄的,而不是要回到自然状态。这样一种思维方式是中国人很难理解、很难接受的,我们通常把这称之为“唯心主义”。你否定客观现实世界的真实性,你不是唯心主义吗?西方确实产生了这样一种唯心主义。西方人、尤其是那些传教士刚到中国的时候就有一种深切的感受,就是中国人都是“唯物主义者”。中国人没有唯心主义那一“维”,没有那种考虑,也不屑于那一考虑,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文化区别。反思,每个人只要是人就都会有的,但是不同的文化对待反思的态度是不一样的。西方文化从古希腊以来就发展了这种反思的精神,而中国人从很早的时候,从先秦的时候,就把这种反思精神压抑了,认为一个人太会反思了,就离开了他的本性,甚至对他的自然本性是一种伤害。佛家经常讲“直指人心”,“明心见性”,“见性成佛”。你只要当下是个什么样子,那就是什么样子了,你不要转了一圈,回过头来又去想自己,那是缺乏领悟的表现。这是从文化背景上,我们先讲这么多,后面还会经常接触到。


本文选编自《黑格尔辩证法讲演录,标题为编者所加,来源于“360doc”。该选文只做介绍相关研究和著作的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特别推荐购买此书仔细研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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