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旋 | 法国大革命前夜的大恐慌
1789年7月和8月初,一股异乎寻常的恐慌蔓延整个法国,几乎无与伦比地展示了谣言的力量及其对整个社会造成的冲击。短短两星期内,在三分之二的法国领土上,一座座城镇和村庄相继沦陷,只因害怕“盗匪”来袭。据说,这群盗匪在乡间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在恐惧的胁迫下,大批村社居民纷纷逃离家园,藏身近旁的树丛和森林。或者,他们匆匆纠集起来,在城镇外围拦起路障,试图抵御歹徒的袭击。在恐慌期间,最令人惊讶的事实莫过于——那些令人战栗的“盗匪”实际上从不存在。
显然,在人类历史上,类似的恐慌事件并不鲜见。例如,15和16世纪西欧发生的可怕的巫术恐慌,还有1940年6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德国军队合围巴黎之际发生的大逃亡。毫无疑问,中国历史上也有许多类似案例。18世纪“叫魂妖术”引发的恐慌,以及1900年义和团运动造成的普遍恐慌只是其中两例。但是,1789年的“大恐慌”尤为引人注目,原因首先在于恐慌传播的速度和范围;其次在于它对法国大革命产生了重大影响。事实上,国民议会竭力平息乡村的骚乱,这对它在1789年8月4日颁布的一系列法令产生了深刻影响,正是这些法令废除了封建特权,摧毁了旧制度的主要社会政治结构。
这部关于“大恐慌”的著作,作者是乔治·勒费弗尔,堪称20世纪研究法国大革命史独一无二的大家。他的父亲于1874年出生在法比边境的工业城市里尔,是一家贸易公司的会计员,他的祖父是一名朴实的纺织工。由于家世寒微,勒费弗尔只能通过助学金继续学业,没有能力去巴黎求学。这也导致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巴黎的知识精英圈子才勉强接受了他。勒费弗尔在里尔大学完成了学业,他最初的兴趣是英国中世纪史,似乎是在1899年获得学位并服完义务兵役之后,才转向法国大革命研究的。多年后,勒费弗尔回忆说,造成这一“转变”最重要的因素,是他邂逅了伟大的政治领袖和政治活动家让·饶勒斯(Jean Jaurès)撰写的多卷本《社会主义法国大革命史》(Histoire socialiste de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尽管二人从未私下晤面,勒费弗尔也只远远望见过饶勒斯两次(在众多听众当中聆听他的演说),但勒费弗尔总是将饶勒斯当作自己最重要的“导师”。事实上,勒费弗尔自青年时代开始,就受到了茹尔·盖得(Jules Guesde)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熏陶,盖得是里尔在国民议会的议员。但是,饶勒斯的马克思主义不那么教条化,似乎特别吸引勒费弗尔。他还加入了饶勒斯1905年创建的法国社会党,终生保持党员身份。通过早年的阅读和政治活动,勒费弗尔对卡尔·马克思提出的阶级在历史发展中的重要作用深信不疑。然而,终其一生,这种信念与他在大学学到并服膺的实证主义、经验主义的历史方法之间,始终保持着奇特而复杂的张力。他是一位求知欲极强而心细如发的学者,一贯提倡绵密的考据,并且身体力行,近乎痴迷。他曾经写道:“无考据则无史。”他在笛卡尔的《方法论》中寻找灵感,同时也钻研马克思的社会学理论,对某些苏联历史学家“混淆史学和宣传”,从来冷眼以对。
受到饶勒斯“自下而上的历史”的启发,勒费弗尔开始撰写长篇博士论文,以法国大革命前夕和大革命时期里尔附近地区(诺尔省)的农民为研究对象。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迫使他不得不推迟论文的写作。因为,在德军入侵和占领里尔期间,他不得不丢下自己的研究札记,又不得不在地方志愿军中服役一段时间(尽管他当时年过40)。不过,大战结束后,他寻回了丢失的札记,最终在1924年完成了论文,这项研究是法国史上最卓越和最有影响力的博士论文之一。勒费弗尔不仅开农民研究的风气之先,而且探索了许多社会史研究方法,这些研究方法后来由著名的年鉴学派大力弘扬。 该学派以20世纪中叶极富影响力的刊物《经济与社会史年鉴》而得名。勒费弗尔的博士论文是一项庞大的地方性乡村人口研究,采用了多层次的分析:首先是地理学,其次是社会—经济“结构”和土地占有模式,再次是农业实践和农民生活的“文化”,最后是法国大革命的“事件”,包括大革命给农民社会带来的结构与文化的转变。自始至终,论文中的分析有广泛的统计数据支撑,并且均通过烦琐的人工计算获得。在这篇论文中,作者不曾把农民描绘成无知的牲畜(许多历史学家历来如此),而是将他们表现为自身命运的理性参与者,尽管他们不时受到强大的恐惧和情感的影响。
在索邦大学完成答辩之后,勒费弗尔已年届50,终于得以从中学教学脱身,荣任大学教授:最初是在法国中部小城克莱蒙费朗(Clermont-Ferrand),接着获得斯特拉斯堡大学的重要教职。在斯特拉斯堡大学的8年,是勒费弗尔学术生涯中最富于创造力和最多产的岁月。他先后迅速完成了关于法国大革命的第一篇综论,一项关于1793—1794年“恐怖统治”时期农业问题的研究,以及关于拿破仑时代的长篇概论。但是,这一时期最重要的成果,应属他对大恐慌的研究,首次发表于1932年。勒费弗尔的新史学方法,还有他对民众集体心态的兴趣,可能受到斯特拉斯堡大学两位杰出同事的影响——马克·布洛赫(Marc Bloch)和吕西安·费弗尔(Lucien Febvre),他们当时刚刚创立了开拓性的历史评论期刊《经济与社会史年鉴》。
1935年,61岁的勒费弗尔终于在巴黎获得教席。两年后,他接任索邦大学的法国大革命史的教席。时局风云激荡,大学乃至全法国都受到了政治对抗的波及。勒费弗尔热情地致力于反对法西斯主义,捍卫共和主义和民主价值观,他创建了“笛卡尔俱乐部”并出任主席,该团体由大学教师和中学教师组成,致力于促进对时事的理性发声。在1936年执政的左翼人民阵线政府的支持下,勒费弗尔还投身于1939年纪念法国大革命150周年的活动筹备。他参加了一系列相关主题的广播访谈,并担任《马赛曲》(La Marseillaise)一片的历史顾问,该片是让·雷诺阿(Jean Renoir)拍摄的大革命题材的著名电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勒费弗尔出版了极具影响力的关于法国大革命起源的著作《一七八九年》(Quatre-Vingt-Neuf)。在书中,勒费弗尔凸显了4个不同社会阶级的大革命体验:贵族、资产阶级、巴黎平民阶级和农民,以及这些体验如何彼此歧异和互相作用。此书长期以来是对大革命初期的主流解释,迄今仍被广泛参考。
对于勒费弗尔来说,二战年代是一段悲哀和惨淡的岁月。1940年法国战败的悲剧,加上他的妻子于1941年突然辞世,让他的境遇雪上加霜。此外,他的弟弟泰奥多尔(Théodore),也是普瓦捷的大学教授,遭到纳粹处决,而他的犹太好友马克·布洛赫和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同样遭到纳粹杀害——前者在里昂附近被杀,后者在德国集中营内丧生。但是,勒费弗尔仍在索邦大学坚持教学,一直工作到远超正常的退休年龄,因为他担心,尽管自己大可全身而退,但德国占领军会趁机撤销法国大革命史的教席。他还着手编纂一份关于大革命起源的重要文献集,为一些研究生提供工作岗位,保护他们免于被征入纳粹的劳役工厂。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不久,勒费弗尔从大学退休。不过,他仍然致力于编辑《法国革命史年鉴》,并担任他创立于1937年的索邦大学法国大革命史研究所所长。1946年,他发表了一项关于大革命末期(1795—1799)的督政府时期的研究。1951年,他出版了法国大革命时代综论的修订版。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中,多数时间他都住在巴黎南部工人小镇塞纳河畔布洛涅(Boulogne-sur-Seine)的一所小宅子里,这里成为吸引世界各地法国大革命史研究者的朝圣地。1959年,勒费弗尔在此辞世,享年85岁。
勒费弗尔在撰写关于法国北部农民的博士论文期间,深深为大恐慌这一历史现象吸引。正是在这一语境下,他开始质疑长期以来对大恐慌的主流解释,这种解释深受大革命时代的人自身对大革命的看法的影响。1789年7月,恐慌的报告从四面八方涌向巴黎和凡尔赛,仿佛暴力和动乱已经席卷全国。许多报告提到城镇和村庄正遭受袭击,同样可怕的是,刚刚成熟的庄稼正遭到焚毁。其他消息提到了入侵城堡和焚毁领主的文契档案。对于当时的法国民众而言,暴力和恐慌仿佛同时在各地爆发。因此,毫不奇怪,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恐慌是蓄意策划的阴谋引发的。除了贵族,还有谁会炮制出如此阴谋?他们在革命中失去了太多的权力,难免心生怨恨,自然渴望教训放肆的平民——如此推理下去——贵族必定会收买各地的罪犯、歹徒和“盗匪”来实施暴行。一旦接受这种解释,同时代的法国人转而相信关于“饥荒阴谋”的古老传说,在旧制度时期,这是对粮食短缺或面包价格暴涨的流行解释,这种说法在平民阶层中十分常见,偶尔也会被精英阶层采信。大多数民众无法理解气候变迁和市场力量产生的普遍影响。将饥荒乃至其他一切不幸归咎于个别恶人有意为之,似乎更为简单,也更有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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