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中天
厦门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
怠政与敛财
万历三十二年八月二十三日,朝廷大小官员,从内阁大臣到六部堂司再到言官御史,齐刷刷地跪伏在文华门。官员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奏本,请求皇帝对他们提出的问题给予答复。而且看那架势,批复恐怕还得立即下达。这其实是被逼无奈。万历十八年以后,到四十八年七月驾崩,三十年间皇帝只上过两次朝,十九年五月十三日和二十三年正月二十三日。面都见不到,群臣心里如何踏实?不踏实的感觉早就有了。十四年九月底,皇帝便开始称病不朝,那时他才二十四岁。因此礼部的一个官员就说,头晕眼黑这样的病,不是年轻人该得的。不宜有而有之,则上伤圣母之心,下骇臣下之听。皇上可别吓唬人。这倒也罢了,反正“政由宁氏,祭则寡人”的模式古已有之,能够祭祀天地祖宗也算尽职。可惜,这件事皇帝也不想做。万历十九年四月初一是他最后一次祭祖,以后就全由别人代劳。看来,他连祖宗都不想见,何况臣下。当然,陛下也不是完全与世隔绝,单独召见阁臣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但多半偶一为之。二十一年十一月十九,由于给生母慈圣皇太后做寿,万历御皇极门接受群臣祝贺,然后又与首辅王锡爵谈话。辞别时,王锡爵可怜兮兮地说:今日见皇上,不知再见何时?可见首辅见他,也不容易。皇帝的“正当理由”是身体不好。他对王锡爵说:朕也要与先生每(们)常见,只是朕体不时动火。这是一件不大说得清的事。要说装病,恐怕夸张。有太医院在,生龙活虎的人可怎么装?数十年编造病状也很麻烦。但要说丧失工作能力,同样夸张。更何况,万历还是挺管事的。弄钱是因为开销多缺口大。万历二十七年闰四月,陛下为诸皇子婚事索要太仓银二千四百万两,户部的回答竟是国库已空。这可怎么过日子?尽管那日子过得也太奢侈。但皇帝是不能寒酸的,尤其当年张居正还老讲什么勤俭节约。即便为了出这口鸟气,也不能紧紧巴巴,缩手缩脚。当然,皇帝花钱,也不完全是报复性消费。有些事仍属必须,比如打仗和修复宫殿。不过他最想做的,还是要绕过六部广开财源,增加内帑。这就只能依靠太监。于是,负责采矿的矿监和负责税赋的税监,便被发明出来。二十四年七月二十日,首批矿监被派往京畿,没过多久便迅速扩大到河南、山东、山西、浙江和陕西五省。十月二十二日,税监也到了通州。值得注意的是,派出首批矿监的七天前,仁圣皇太后病逝。皇帝因病缺席了嫡母葬礼,之后却并没有耽误派出税监,力度之大不像病人所为。结果也令皇帝满意。二十五年到三十四年,共得银五百多万两。这个数字虽然比不上农业税和盐税,但要比关税和商税多。可惜陛下并不知道,他那点收入远远不及那些太监的进账,仅仅广东税监李凤就贪污了五千万两,敲诈勒索得来其他财物还不计算在内。这皇帝,岂非冤大头?地方上却苦不堪言。想想看,太监哪里懂采矿?也只能胡来,要么遍地开花乱挖,要么借此名义刮地皮。反正作威作福是会的,横征暴敛是会的,贪赃枉法是会的。何况他们系皇帝委派,又直接向内库进奉,政府官员管不了,也没有制度保障。除了搞乱经济,激起民变,岂能有他!万历却对此心心念念。其他人的奏章,事情再急也爱理不理,矿监和税监的却随到随看随批。三十四年正月,云南发生民变,作恶多端的矿税太监杨荣被杀死并焚烧,皇帝听说居然几天不吃饭,直到惊动慈圣皇太后才肯进食。好在,到三十三年十二月,他总算不采矿了,却也继续不上朝,不见人,不批奏章,中央和地方政府主要官员出缺也不补,就连吏部尚书的职位空着他都不管。很难判断皇帝这样耍无赖是不是要跟内阁和群臣赌气,但是中央部门正职首长长期空缺,开此先例恰恰与派遣矿税太监同时。国家机器眼看无法运转。二十五年正月二十四日,忍无可忍的首辅赵志皋上书皇帝痛心地说,吏部掌印无官,四司诸务停阁;朝廷和地方官员旧者不升,新者无职;监察部门无人无力,狐鼠豺狼一切不问,各处司道郡县官员悬缺未补者甚多。凡此种种,可都是祖宗二百年来未有之事啊!这时,赵志皋已经七十四岁。他原本就性格懦弱,被人看不起,此刻夹在皇帝和朝臣之间更是左右为难。万般无奈之余,赵志皋只好在第二年宣布养病,一养就是三年,最后病死在官邸,得到了太傅的头衔和文懿的谥号。缺官不补则一如既往。到万历三十年,六部缺正职首长尚书三名,副职首长侍郎十名,中央言谏监察部门缺官九十四名。省级地方官,缺中央特派员巡抚三名,相当于省长的布政使和按察使共六十六名,另缺知府二十五名。应该派遣御史巡行的差务全国原本有十三处,竟九处无人。此后问题越来越严重。万历三十九年四月十七日,阁臣叶向高向皇帝报告:中央九大政府部门,正副首长硕果仅存八人,坚持上班的正职一人,副职二人,其余五人全都杜门不出,内阁也只有他自己在岗,实际处于半瘫痪状态。其实,万历的怠政岂止缺官不补。四十一年七月十一日叶向高的总结是:典礼当行而不行,章疏当发而不发,人才当用而不用,政务当修而不修,议论当断而不断。总之该做的事情统统不做,就连朝臣提出辞职有时都置若罔闻。实际上那个李廷机早就罢工。他是万历三十五年五月以礼部尚书的身份入阁的,第二年十月就请病假,还杜门谢客拒不赴阙。此后四年,他名义上是首辅,实际上养病,最后选择了自行下岗,真正在内阁工作只有十一个月。叶向高当时其实年富力强,只有五十多岁,但同样深感心力交瘁,终于在四十二年八月成功辞职。想想也是,独木难支的他为了增置阁臣,奏章竟写了上百份。最高监察官员都御史十年无人担任,六部尚书只剩赵焕一人,后来还拜疏自去,陛下却始终不肯补员,换谁都会觉得心灰意冷。何以如此却是个谜,甚至从晚明开始便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不该让申时行这样不讲原则只知迁就的,担任内阁首辅的重任。万历的偷懒和耍赖,也都是他惯出来的。首辅申时行
苏州吴县人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这样的首辅并不多,前面一位就是好好先生李春芳。万历六年,张居正回乡葬父,申时行被推荐入阁,排名第五。十一年四月论资排辈升到首辅,十九年九月以太傅衔致仕。四个月前皇帝又上了朝,之后就只有二十三年正月这一次朝会记录。这恐怕很难说是巧合。然而要将万历皇帝不视朝归罪于申时行,也不大能够讲通。因为统计数据表明,申时行担任首辅后,视朝次数明显增加。十一年只有13次,十二年就变成38次。接下来,十三年37次,十四年41次,曲线呈上升趋势。以后的次数虽然锐减,十五年和十八年各7次,十七年只有2次,但十六年也有18次,不比以前少。申时行主持阁务的八年却值得注意。这八年几乎决定了帝国今后的走向,刚开始的想法反倒单纯。亲操权柄的皇帝绝不愿意再出现张居正和冯保,申时行同样不希望重蹈恩相的覆辙。这个共同的目标其实得以达成。朝廷里固然再没有可以抗衡或者代行皇权的人物,功成身退的申时行也在家乡平静地度过了二十三年离职生涯,活到八十岁才去世,诏赠太师衔,谥文定,比严嵩、高拱和张居正的结局都好。这里面未尝没有性格和为人的原因。舆论也公认,严嵩阴毒,高拱跋扈,张居正霸道,申时行谦和。更重要的是他严守君臣的界线,不以帝师自居,而以辅臣自任。尽管万历一直客客气气称他为先生,申时行却绝不会有非分之想。表面上看,这未免过于乖巧圆滑,显得没有担当。然而正是这并不高尚的定位,让他得以行善积德。万历十七年十二月,七品芝麻官大理寺左评事雒于仁,鉴于皇帝陛下久不视朝,祭祀祖宗也让别人代理,便学习海瑞写了《酒色财气四箴疏》给万历,直言不讳地批评陛下圣体违和,根本原因是酗酒、好色、贪财和乱发脾气。这种病非药物可治,只有戒掉那些不良嗜好和陋习,才能够有光明的前途。雒于仁倒不怕死。他明确表示,只要陛下肯听他的批评和建议,他愿意马上就刑。这就杀不得了,杀了就等于承认他说得对,而皇帝是绝对不肯承认的。相反,他见到申时行便极力进行自我辩解,声称酒色财气一条都没有。申时行当然知道雒于仁所言不虚,此人上疏那年皇帝视朝便只有两次。但他不能附和,更不能反驳陛下,只好含糊其辞打圆场说:此无知小臣,误听道路之言……申时行也立即顺着说:是啊是啊!皇上若重处之,适成其名,反损皇上圣德。唯宽容不较,乃见圣德之盛。申时行只好和稀泥。他建议将奏疏留中不发,同时传谕大理寺,让他们暗示雒于仁因病请辞。结果,是该官被罢但没有受到廷杖,皇帝的面子和他的屁股都得到了保全。实际上,酒色财气有没有,还真不能摆到桌面上,除了装糊涂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只是申时行没有想到,万历却学会了耍赖皮。以后遇到难题,甚至仅仅心情不好,就来个装聋作哑,留中不发。哪怕事情十万火急,也如此。但这怪不了申时行。恰恰相反,这个事件证明了万历的不视朝,并非他的责任。按照雒于仁的说法,陛下身体不好也是真的,只不过事出有因而已。但,皇帝的私生活又哪里是申时行管得了的?也只能说些“清心寡欲”的空话。何况留中不发的事情也早已有之,史载十五年十月大学士申时行请发留中章奏就是证明。那时,雒于仁还没上书。事实上,张居正把他拉进内阁,培养成接班人,原本是希望自己在将来得到关照的。这一点申时行没能做到,也做不到。他只能听任万历定张居正的罪,抄他的家,顶多能为老太太求点情。但是当有人捕风捉影捏造罪名,要将张居正以大逆论处,开棺戮尸时,申时行毅然出手救援。他向皇帝指出,此奏以暧昧之词诬人谋反,如若查办,只怕谗言就会接踵而至,这可不是清明之朝该有的气象。万历最怕别人说自己是昏君,张居正这才保住了最后的体面。考成法却只能废除。这不仅出于“去张居正化”的政治需要,也出于申时行自己的考量。在他看来,张居正除了有过度自信﹑严峻细刻﹑得理不让人﹑生活做风不够检点等等问题外,最大和最根本的错误在于完全不懂如何治国。当然,申时行没有说过这句话,但应该认真想过考成法的初衷和利弊,结论是弊大于利,得不偿失。事实上,税赋能否如额征收,盗匪能否按时捕获,并不完全取决于官员的努力和能力。如果以此作为考评的条件,不是导致基层弄虚作假,就是逼得他们诬良为盗,这又岂是圣朝气象?就连提高行政效率,也没有必要。帝国的治理目标原本不高,只要黎民不饥不寒,官员不吵不闹,就是太平,那又何必提高能力和效率?相反,政令的雷厉风行,考绩的公平认真,只会给文官集团带来恐惧和不安。官不聊生必定朝野动荡,因此维持政府的低效和低能反而是人间正道。于是,万历十五年考察京官时,申时行高抬贵手,网开一面,大小官员都得以各安其位,被罢免或降职的少到只有三十三个,且都供职于无关紧要的部门,算是考绩制度得到严肃执行的一个象征。结果上上下下好评如潮。申时行的好日子却也到了头。正如张居正不知道稳定比效率重要,这位和事佬也忘记了官场还需要洗牌。如果总不洗牌,就不会出现新的赢家,游戏也就做不下去。何况朝廷养了一大帮言谏官员和监察官员,他们要尽职尽责就得找茬挑毛病,以至于这些人跟内阁竟势同水火,相互为仇。其实早在万历十三年,对申时行的攻击就开始了。有人企图以寿宫(皇帝死后的陵墓)选址不当为由,要求申时行下台,同时密谋另推三辅王锡爵继任。幸亏二十三岁的皇帝并不糊涂,他愤怒地斥责那些人说,阁臣职在佐理,难道是风水先生?王锡爵则因为闹事的有自己的门生,而宣布引咎辞职。他说:大臣不能帅群臣,师长不能训弟子,老成而为恶少年推荐,三条有一条,都该自己走人!想想也真是可悲。海瑞以身作则,希望能够以道德清除积弊,引来怨声四起;张居正锐意革新,试图运用法令振作精神,结果抗拒横生;申时行妥协安抚,极力靠调和来维持团结,终至纷争不已。他们都败给了无形的敌人。心灰意冷而且无力支撑的申时行只好辞职,第十一次时万历也没好意思挽留,何况两天前次辅许国已经离去。其实这时京城里充满紧张的气氛,皇帝与廷臣闹僵,左右逢源的和事佬也变成了千夫所指的受气包。因为他们都陷入了一个大麻烦,以至于陛下对文官集团恨之入骨又无可奈何。他在此后拒不视朝,甚至不批奏章不补官,这是原因之一。立储风波
万历十年八月,也就是张居正去世两个月后,恭妃王氏生下了皇帝的第一个儿子——皇长子朱常洛。照说这在皇家是天大的喜事,对于本朝却很不幸。因为王氏原本慈宁宫的宫女,在陛下看望太后时被弄上了床。若非慈圣皇太后豁达大度又盼孙心切,这个可怜的女人根本就封不了妃。万历十四年正月初五,皇三子朱常洵出生。他的母亲是陛下最宠爱的女人郑氏,早在十二年八月就封为贵妃。子以母贵,更兼偏爱,这孩子岂非会夺储位?要知道,皇后没有儿子,皇次子朱常溆又夭折了,连生母是谁都不清楚。本朝历来主张以礼治国,太子作为国本又岂能不备受关注?申时行不敢怠慢。皇三子即将满月时,他就赶紧领衔上书请立东宫,而且话说得很明确:国本系于元良,主器莫若长子。这就打响了旷日持久拉锯战的第一枪,而这第一枪是很奇怪的。因为这时皇帝才二十四五岁,皇后难道就不会也生儿子?皇后的儿子是嫡长子,比皇长子高贵多了。相反,皇帝决定将郑贵妃升格为皇贵妃。于是朝野上下无不变得高度警惕,纷纷上书请立太子。当然,他们也不敢反对册封郑妃,只是提出应该也将恭妃封为皇贵妃。这倒不失为妥协方案,万历却歇斯底里大发雷霆:这册封事,非为储贰。尔等岂能妄测上意,怀疑朕立幼废长?其实,万历那点小心思谁都看得出,他就是要立郑贵妃的儿子。但这不但违背祖宗成法,会被舆论谴责,就连慈圣皇太后也不以为然。某天,皇帝到慈宁宫向母亲请安,太后便问:外廷诸臣多说该早定长哥,如何打发他?万历自知理亏,只好公开表态:立储以长幼为序,祖宗家法,万世当遵。朕仰奉成宪,俯察舆情,岂肯以私意违拂公论?国本有归,朕已明白晓示,待期举行。所以,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斗争。皇帝理亏气短,且孤立无援,但执拗倔强。群臣理直气壮,又有太后支持,却不敢粗心大意。万历十八年正月初一,皇帝在毓德宫召见申时行等内阁大臣四人。在谈完雒于仁的奏疏后,申时行不失时机地旧话重提:皇长子已九岁,望皇上早定大议。为了让大家放心,陛下在申时行等人已经退下后,又把他们叫回来与皇长子和皇三子见面。不过,尽管当时皇帝的心情很好,也很像慈父的样子,还牵着皇长子的手,但对于立储之事仍不松口,依然说:朕念无嫡子,所以从容。申时行等人只好退而求其次,请定出阁讲学日期。由于这项权利为太子独享,因此能够实现也算进步。皇帝自己是过来人,心知肚明,当然不予理睬。这下子群情激愤,吏部尚书率领同僚集体请愿,内阁大臣称病不朝引咎辞职,就连郑贵妃的兄弟也出来说,皇贵妃曾跪请立皇长子云云。然而到了第二年,什么动静都没有。本来就不相信皇帝的人们忍不住了,有的弹劾申时行阴谋易储,有的请示准备工作的日程。皇帝立即抓住机会大耍无赖。他批示说:父子至亲,已有明谕,岂待你辈烦扰邀功!本欲过寿节举行,这厮辈屡屡催激,其册立之事,着改于二十一年行。赖皮耍到这个份上,当然舆论哗然。这时申时行虽然还想做和事佬,却被视为两面派,只好灰溜溜下台。接任首辅的王家屏干不下去,也退休。这样到了二十一年,皇帝只好请回在太仓老家尽孝的王锡爵担任首辅,同时提出一个自鸣得意的解决方案:皇长子、三子和五子暂并封王,等到数年之后再考虑东宫问题。他的理由是:皇后还年轻。如果现在就立储,过两年她又生了,是封王呢,还是俩太子?王锡爵左右为难。他倒是想顺从皇帝,无奈其他多数人都不同意。抗议书雪片般飞向御前,还有人来到内阁与王锡爵辩论,态度最为坚决的是工部主事岳元声。下属和学生也来劝他。他们说,一旦三王并封,册立太子就不知何年何月,甚至弄不成。到时候要追究责任,谁能保证皇上把往来文件都公之于众?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两个学生还哭:老师,那可是灭族之祸,要遗臭万年啊!王锡爵毅然决定迫使皇帝收回成命,甚至不惜这样警告陛下:太子至今不定,天下不疑皇贵妃而谁疑?皇贵妃不自任以为己责而谁责?万历只好取消三王并封的动议,也同意明年让皇长子出阁读书,但有个附加条件:皇三子与皇长子同时举行出阁典礼,理由是两人的年龄相等。万历只好让步。但他又出幺蛾子,要预算。负责此事的内承运库太监揣摩帝意,开了份天价账单。户部只好勉为其难,皇长子朱常洛的出阁典礼也在二十二年二月初四举行,其实没花多少钱。王锡爵终于完成历史使命,便在三个月后的五月二十三日告老还乡。然而冠礼、婚礼和册立太子礼,则被拖了又拖。甚至确定了册立日期后,皇帝还要不停地找借口延迟,一会是钱粮不足,一会是册宝未完,不一而足。只是这些托词都被首辅沈一贯顶了回去:缺什么以后补,日期不能变。这时,已是万历二十九年十月十五日,次年二月十三日又举行了婚礼。三天后的深夜,陛下突然在启祥宫紧急召见首辅沈一贯。他悲切地说:沈先生来!佳儿佳妇(指皇太子和太子妃)今付与先生。先生辅佐他做个好皇帝,有事还谏正他,讲学勤政。朕见先生这一面,舍先生去也!当然,这是虚惊一场。第二天他的病就好了,而且立即开始耍赖,将头天晚上亲自做出的决定,比如停止太监采矿和收税等等全部推翻。为了追回发出的谕旨,他竟然派宦官二十多人冲进内阁公然索要,差点演出全武行。这事就连司礼太监田义都看不下去。君无戏言,决定了的事情怎么能改呢?皇帝气得要亲手杀了田义,田义却无所畏惧,越说越激动。反倒是沈一贯魂飞魄散,乖乖地交出了文件。所以后来田义见了他,恨不得往他脸上吐口水。是谁乱国
虚惊之后的万历更加懒得管事,朝廷却并不因此而风平浪静。第二年十一月十二日黎明时分,一本冒名某监察官员的小册子神秘地出现在朝房和大臣们家门口。这篇用对话体写成的文章揭出惊天大阴谋:有人密谋换太子!这些话一看就是胡扯。任命朱赓为大学士,确实在册立太子的二十多天前。但他快七十岁了,生下来就叫朱赓,跟朱明王朝更换太子有什么关系?何况同时任命的还有沈鲤。如果朱赓就是更换,沈鲤又意味着什么?跳龙门吗?但是看了小册子的,无不大惊失色。百口莫辩的朱赓更是魂飞魄散,立即上书表明心迹,声称自己老病衰朽而蒙皇上错爱,可谓恩荣出于望外,死亡且在目前,哪里还敢有觊觎非分之想,莫名其妙地自取覆宗灭族之祸?皇帝当然知道是诬陷。就连小册子上的作者署名,他也不信:妖书谤人,岂有自著姓名之理?至于被该书指名道姓的兵部尚书王世扬、保定巡抚孙玮和陕西总督李汶等,也都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不过,最可能担惊受怕的当为朱常洛,因此皇帝特地叫来说:哥儿,你莫恐,不干你事。案子却不能不查。居心不良的首辅沈一贯,便趁机暗中策划将祸水引向竞争对手沈鲤,办法是诬陷小册子出于沈鲤门生礼部侍郎郭正域之手。此言一出,急于破案的锦衣卫和各路巡捕立即出动,沈鲤府邸被围,郭正域的船被扣,大批无辜的人被抓,包括和尚、医生、师爷和婢女,还有锦衣卫某个官员的家属。京师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幸亏最先报案并负责侦破的陈矩向来平实厚道,又聪明过人,这才阻止了冤案的制造。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他当然有权参加提审。因此当医生家奶妈十岁的女儿出庭作证时,陈矩就问:你看到妖书的印板有多少块?陈矩一听便知,这孩子是受了威胁利诱来做假证,以为把事情说得越严重越好。于是看着众人笑眯眯地说,妖书只有两三页,印板怎么会有满屋子?兵部尚书王世扬马上说:十二日就出现了的东西,岂能在十六日才印刷?难道有两部妖书不成?此案最后以抓了个诈骗犯顶罪了结。此人曾经伪造他人诗作,其中有“郑主乘黄屋”之句,目的是向郑贵妃的家属敲诈勒索。陈矩当然清楚这次作案的不是他,但久不结案则皇帝必然震怒,漫天撒网又一无所获。既然他有前科,不如将错就错。万历其实也烦了,大笔一挥:凌迟!沈鲤和郭正域终于死里逃生。其实,诬陷他们的人原本还想继续,没想到那诈骗犯反倒侠肝义胆,一口咬定是自己所为,无论怎样刑讯逼供都绝不胡撕乱咬。这可真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尽管他原本是落魄书生。不过,事情弄成这样,沈一贯和沈鲤都待不下去,皇帝也在两年多以后批准他们同时退休。后来,两个人都活到了八十五岁,沈一贯赠官太傅,沈鲤赠官太师。陈矩更是不想惹是生非,他主管的东厂竟荒芜败落,长满青草。东厂无事的同时是缺官不补,这才有了三十二年八月二十三日的群臣齐伏文华门。但是皇帝依然故我。他继续躲在深宫悄无声息,阁臣爱见不见,奏章爱批不批,而且既不像祖父嘉靖那样修仙炼丹,对女人也没多大兴趣。没有人知道他这几十年干了什么,怎么过的,他活得就像僵尸。有件事或许可以提供线索。二十一年二月初六,王锡爵约见皇帝,提出三王并封断不可行,必须收回成命。任性的万历很清楚这次自己又失败了,但于心不甘,便说:朕为人君,耻为臣下挟制。这应该是心里话,也是他要清算张居正的原因。但是他没想到,清算了张居正,却仍然为臣下挟制。那些家伙总有儒家伦理和祖宗成法之类的理由,让自己不能随心所欲快意恩仇。他又不像祖父嘉靖那样能够收放自如,更比不上太祖和成祖。好在帝国有制度,国家大事和人事任免没有皇帝的意见就不能决定。那好,朕就不说话,让你们失望!当然,他也可能是厌烦。如果说亲政之初,年轻的天子还有新鲜感,那么久而久之,他就发现政务无聊透顶。那些繁琐的礼仪都是装模作样,内阁的纷争则是鸡毛蒜皮。宫门外又能有什么呢?他可不像武宗皇帝那样喜欢旅游。实际上,不但皇帝跟臣僚常常拧巴,就连朝臣中内阁与言官,甚至朝廷与民间,也是撕裂的。万历十四年,东林党领袖顾宪成入京,拜见了时任次辅的同乡王锡爵。王锡爵见了他就问:足下久居家乡,可知京城里有件怪事?王锡爵说:凡庙堂认为对的,外间一定认为不对;庙堂不以为然的,外间则一定很以为然。顾宪成马上朗声回答:学生也听说件怪事——但凡外间认为对的,庙堂一定认为不对;外间不以为然的,庙堂也都一定很以为然。王锡爵哈哈大笑。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称病不朝三十年的万岁爷终于驾崩,享年五十八岁。八月初一,皇太子朱常洛继承了皇位,然后很快在九月初一死去,享年三十九岁,在位仅仅一个月,都没来得及使用自己的年号泰昌。老皇上朱翊钧则在儿子去世九天之后被谥为显皇帝,庙号神宗。漫长的明中叶就此谢幕,世界却在悄悄发生变化。一个月后,也就是公元1620年9月6日,有一艘三桅杆的海船从英国普利茅斯出发前往北美,去开辟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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