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戴维·法雷尔·克雷尔(David Farrell Krell)美国哲学家,杜肯大学哲学博士,布朗大学德国研究客座教授,德保罗大学荣休教授,曾在德国、法国、英国等地任教,专攻欧陆哲学。
几乎所有的古代民族都有这样的传说:人类源于水,人的灵魂是一缕空气。请注意,科学界已经证明,人体最主要的成分是水。人的体积似乎在缩小。人们乘坐火车跨越紧凑的欧洲交通网络,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人类兄弟姐妹走下火车,以不同于数十万年之前的姿态,面朝宁静的大海和天空。阿加特热泪盈眶,安德斯垂下了头。
——罗伯特·穆齐尔:《没有个性的人》
赞美“七大洋”的歌曲成千上万,但世上只有一个海洋,或者说至少海的源头只有一个,希腊人称为“大洋河”(Ὠκεανός)。尽管他们认为那是一条大河,但无论它是河还是海,大洋河神俄刻阿诺斯所辖的流域环绕着地球,没有阻断分隔任何地域。地球上众多的陆地,它们的构造板块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移动,却并未对这唯一的水源产生太多阻碍,仿佛只是沙土从这一侧海岸被冲走,又堆积到另一侧。当然,大地在海底也得以延伸,形成海床。而正如板块移动所揭示的,这一切的下面流淌着热岩。试想,若没有地下的软流圈,地球上所有突起的大陆又从何而来?更别说所有存在于陆地和海洋的动植物了。自从很久以前,岩石火成论赢得地质学界的桂冠后,很少再有人以岩石水成论者自称。岩石火成论者赢得学术论战,难道是因为他们作为陆地动物需要主张自己对土地的权利?不管怎样, 这是一本讲述海洋的书。我要讲的不是岩石水成论者口中的海洋, 不是海神波塞冬统治下波涛汹涌的海洋,也不是勇敢的水手航行的海洋,而是由光芒四射的海洋女神琉喀忒亚(Leukothea)所掌管的海洋。那是能够让人们得到救赎的海洋。琉喀忒亚原本叫伊诺(Ino),她的故事至今鲜为人知。然而,这不正是我写这本书的理由吗?在搜集琉喀忒亚资料的过程中,我翻阅了一些早期希腊思想家、荷尔德林、尼采、歌德、谢林、黑格尔、梅尔维尔、伍尔夫以及精神分析学家桑多尔·费伦齐的相关著作。在本书中,各章节的内容如下:第一章至第三章主要介绍我在序言中提到的本书创作的两个起点。第一章以摇、浮动和无抵抗为主题,讲述我个人与大海的关系。第二章、第三章详细阐释桑多尔·费伦齐 1924 年的著作《对生殖力理论的尝试》(Versuch einer Genitaltheorie), 它的英语和法语的译本叫《塔拉萨》。第四章至第七章同样也是阐释和评注,但其主题不是生物分析法。第四章将回顾早期希腊哲学家与海洋的邂逅。第五章将介绍谢林在 1842 年的著作《神话哲学》(The Philosophy of Mythology)中对海洋意义的阐释。第六章将结合人类相对于海洋的有限性解读赫尔曼·梅尔维尔的小说《玛迪》和《白鲸》。第七章讲述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著作《海浪》,以此探索对人类有限性的一种全新的世俗阐释。最后结语部分将回归到我个人与海洋的哲学邂逅。
[ 美]戴维·法雷尔·克雷尔
未读·思想家 北京燕山出版社
2020 年10月
首先请允许我对各个章节进行详细的介绍。第一章“任由自己沉溺在摇篮中”这一标题来自荷尔德林创作晚期的一首赞美诗《谟涅摩叙涅》(Mnemosyne),海洋在这首诗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本书的灵感有一部分源自其中的几行诗句。这些诗句一直萦绕在我脑海中,尤其当我在如今的圣托里尼岛— 曾经的锡拉岛西南岸的一个小海湾游泳(或者说漂浮)的时候。在反思了人类意图掌控一切、渴望获得无限后,荷尔德林写到:不可思议的是,在这里,大海连同扁舟一道被忽略了。我们被动感知的“摇”(wiegen)和动词“任由”(lassen)将作为本章的主题。人体本身就像是摇曳在海上的一叶扁舟,如同那时我仰浮在巴洛斯海湾上的身体。尽管这是任何人都可能有过的经历,但在我看来,人在身处大海时的被动性似乎颇具哲学意义。紧接着,第一章将阐释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中关于荷蒙库路斯(Homunculus)情节的最后一幕。该情节中,爱琴海被认为可以赋予人类灵魂所渴求的肉体。到目前为止,荷蒙库路斯的灵魂仍被困在烧瓶中。对此,歌德写到:剧中“古典的瓦尔普吉斯之夜”的最后一幕,其场景就设在爱琴海上的一个岩石嶙峋的海湾。哲学家第一人泰勒斯提出了解除荷蒙库路斯苦难的方法,这个方法就是利用含盐的海水:由于海洋是人类萌生情欲的温床,荷蒙库路斯必须一头扎进海水,在其中经历漫长和复杂的进化。值得注意的是,早期的希腊语并没有对应“海”(sea)的词 —“θάλασσα”是一个来源不明的非希 腊语单词,可想而知,泰勒斯的见解是多么非凡。这就好像古希腊人当初从“北方乐土”的北部移民到巴尔干半岛最南端,在看到无边的咸海水后,他们惊讶到无言以对。在尼采的著作《朝霞》中,黄昏时分,当他面朝热那亚湾沉思时,他也听到了海的那份寂静。荷尔德林也出生于一个内陆国家,直到 1801 年 12 月至 1802年1 月,在从其位于德国斯瓦比亚的住所前往法国波尔多的途中, 他才第一次见到大海。在严冬时节,他跨越了冷峻的法国奥弗涅,到达了山坡上的葡萄园,从那里他可以眺望多尔多涅河和加 龙河,而这两条河流又汇成了吉伦特河,一同流入大西洋。荷尔德林的诗作《追忆》歌颂了他看到大海后的惊讶之情。目前没有记录表明荷尔德林曾在大海中沐浴,毕竟他离开波尔多回到家已 是 1802 年的五六月了,在那样的季节下海显然有些困难。但在他之后,尼采非常喜爱下海沐浴。即便如此,荷尔德林也写出了 “如同摇曳在海上的扁舟”这样的诗句。不久之后,梅尔维尔在小说《雷德本》(Redburn)中反思了海水的涌浪(swells)—“一种特定的海水起落的壮观景象”。在第六章“那些溺水的人终究溺水而亡”中,我将继续谈论梅尔维尔与海洋的故事。可以说他在自己的文学生涯中,一直致力书写“海洋的诗篇”。在第一章,我会深度思索海洋对诗歌以及肖邦创作《船歌》的启迪,这些作品几乎是对“如同摇曳在海上的扁舟” 的最好诠释。然而,大海呈现在我们眼前的,经常是一副与此截然不同的样貌,可以说是一副灾难的面孔。古锡拉岛的地质历史就是一个火山喷发、地震和海啸不断重复的演化过程。在第二章、第三章中,你会发现费伦齐总是用海洋来象征灾难。与此同时,“摇篮”(cradling)似乎表现了大家对乌托邦的渴望,对沉没的亚特兰蒂斯的向往,而亚特兰蒂斯本身就是一个关于灾难的传说。弗洛伊德对罗曼·罗兰提出的心理学概念“海洋般的感受”持怀疑的态度, 原因是罗兰认为这种感受是世间一切宗教的起源,但考虑到海洋制造灾难的一面,弗洛伊德的质疑似乎也不无道理。在与海洋的相处中,我见识了海洋截然不同的两副面孔,但不管是哪种情况, 都自有其特点。不可否认的是,现如今的海洋早已四面楚歌,我在第一章还会介绍生态学家提出的一种特殊灾难 —“塑料群岛”(the Plastic Isles)。就在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人们对海洋污染越发视而不见,对海洋的毁灭行为也变本加厉,我想不到有什么能阻止这些行为。可能这时有些读者会抱怨:在船歌声中冥想又不能使那些塑料垃圾消失。对此我深表赞同。然而,要想在社会上发起一项行动,我们必须为人们增添动力。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呢?或许我们可以借鉴阿方索·林吉斯的《深海狂喜》(The Rapture of the Deep),在第一章结束时我会具体谈到这一点。林吉斯所谓的“狂喜”是对海洋危险的理性认知,而实际上这些危险是人类自己招致的。同时,这一概念也考虑了某种必要的被动性:当回想自己在海浪击打下自由漂浮的经历时,林吉斯写道:“我放弃了控制自己的意志。”除了多年的潜水经验,林吉斯提出“深海狂喜”的灵感还来自桑多尔·费伦齐的著作《塔拉萨》,而后者正是本书第二章、第三章的讲解对象。第二章旨在批判性地理解费伦齐的推测:根据精神分析学的解释,梦境中鱼的象征有不同的意义,实际上,它可能与我们作为陆栖哺乳动物的系统发育“记忆”有关。与其他哺乳动物相比, 人类尽管只有九个月的时间处于类海洋的生存环境,但这九个月对人的一生至关重要。然而直至如今,我们对这些影响的认知还十分有限。比较胚胎学长期以来声称,人类胚胎发育的各个阶段与地球的早期生物形式有相似之处,尽管他们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复刻。费伦齐猜测,在进化历史的某个时间点,地球上出现了灾难性的海水枯竭,这导致海洋生物(以今天的亚马孙河和非洲的肺鱼为例)朝着新的方向进化,最终某些物种进化出了孕育后代所需的羊膜。羊水也由此替代了失去的盐水环境。而人在出生时也会重复这种原始的灾难,即突然从羊水环境中脱离。在这一点上,费伦齐深受其同事兼朋友奥托·兰克关于出生创伤著作的影响。然而,对这个海洋灾难具体发生的时间、地点及方式,费伦齐未能作出说明。此外,他也没任何有力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系统发育灾难与雌性动物的性征和生殖器官有关联。但是,比较胚胎学和形态发生学的两个论据支持了费伦齐的推测,若非如此,这一推测也只能被称为科学幻想。这两个论据包括:首先,只有陆栖动物(鲸类动物可能例外)才进化出了有保护作用且充满了孕育后代所需羊水的器官;其次,那些缺乏海洋替代物的动物胚胎无法进行有性生殖。由此可见,生物形态的生殖力、有性生殖、子宫内妊娠以及脱离羊水形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生物学组合”。但是,在费伦齐看来,海洋不仅是生命的发源地,而且也是最终归宿。由于海洋对生命,尤其是对哺乳动物施加了引力,因此它们终将归于大海。费伦齐将这一过程称作“向海洋回归的倾向”(thalassic regressive tendency),这似乎就是所有生命必经的回流。不可否认的是,费伦齐关于生命“普遍追寻其在原始时代失去的海洋环境”的大胆想法,阐释了弗洛伊德提出的死亡驱力的概念。事实上,如果大海既是生命的摇篮,又是致命的逆流,那么我们可以认为,正如梅尔维尔所言,海洋是“不可思议的生命幻影”,也是揭开生命之谜的“钥匙”。这样的“生命”,准确地说应该是“生死”(lifedeath)。然而,费伦齐所推测的海洋灾难到底是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发生的呢?第三章将着重讨论这一个或这一连串令人困扰的问题。据我所知,科学界并没有提出能够支持费伦齐关于海洋枯竭猜想的有力证据。例如,乔治· 居维叶(Georges Cuvier)在18 世纪提出的灾变论似乎也与灾难性的海水枯竭没有直接联系。虽说海洋确实会出现干涸的现象:现在的咸海就几乎完全干涸,并且由于水位不断下降,盐度增高,水中的鱼类早已灭绝。此外,很久以前,由于火山爆发以及地壳板块运动封闭了直布罗陀海峡,导致地中海和爱琴海曾变成沙漠。但正如康德所说,没有人曾真正目睹这一灾难性的海洋干涸导致的海洋生物向陆栖物种的演变。一些早期的希腊哲学家似乎也曾担心海洋最终会全部蒸发,而那一天的到来也预示着地球的毁灭 — 可谓是斯多葛学派“ἐκπύρωσις”主张的对立版本。亚里士多德曾谴责这些早期的思想家,认为他们低估了地球上的水循环,即水的蒸发、成云、降水、汇成河流并补给海洋的过程。在第四章,我们将深入分析一些早期希腊思想家关于海洋灾难性和其他方面的论述。与此同时,费伦齐在《塔拉萨》最后关于系统发育(phylogenetic)的章节中,提出了更多悬而未决的问题,他很坚定地认为这些是 “哲学”问题。他提出的问题包括:第一,生物学是否能不依靠器官和生物体的功能划分,而是依据器官和生物体的快乐和不快乐反应进行划分,即是否存在费伦齐所说的“一种替代的快乐生物学”(Eine Lustbiologische Ergänzung)。第二,如果灾难和回归实际标志着生命在各阶段的发展,那么为何不能存在一种替代的不快乐生物学(Unlustbiologie)呢?第三,那么,毁灭与死亡驱力是否时时刻刻都在生活的各个方面发挥作用?是否有来之不易的快乐感能够抵消灾难?是否存在一种对“向海洋回归的逆流”的抵抗力或者生物压抑力?第四,最后,这种回归到初始状态的驱力(即弗洛伊德著名的死亡驱力)是否总是与生命的终结有关? 针对最后这个问题,费伦齐指出,即便在极其恶劣的状况下, 普通海胆也能够利用自身坏死的组织进行自我再生。在摒弃了对生死的常规思维方式后,费伦齐想知道,尼采的观点是否还正确。他引用了尼采的如下论断:“所有无机物都来自有机物,无机物是死亡的有机物,例如尸体和人。”对最后一句话的理解应遵循其先后顺序:尸体在先,人在后,就好像我们都还在柏拉图的《政治家》所描绘的克洛诺斯时代(Age of Kronos)— 在该时代,时间是逆向流动的。费伦齐由此得出的结论是,生命起始和终结的本质是必须彻底放弃或至少重新来过。有机物和无机物是处于生和死之间“来回往复的潮汐”。面对生命的潮汐时,我们不得不考虑尼采所说的“众思想的思想”(thought of thoughts),也就是同一事物永恒轮回的悲剧思想。除了海水、蒸发和降水的循环外,这是我研究悲剧时代希腊思想家的第二个原因。第四章将提到以下五位思想家:米利都的泰勒斯和阿那克西曼德、以弗所的赫拉克利特、科洛封的克塞诺芬尼以及阿克拉加斯的恩培多克勒,他们全都将海洋作为一个重要的议题。泰勒斯认为,神明存在于世间万物中,而万物中最重要的就是水。阿那克西曼德主张海洋可能是世间最无边界之物,海的浩瀚无垠是万物的起始。同样,人类也有着漫长的妊娠期和性成熟期,他们也是以某种海洋生命的形式进化而来的。在赫拉克利特看来,火是万物之本原,而火转化成的第一个事物就是海洋,海洋最好地反映了支配世间万物的逻各斯(Λόγος)和雷电。克塞诺芬尼提出,泥土流入大海,而大海将泥土沉积在其他海岸,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是人类灾难性历史的关键。恩培多克勒认为,永恒不变的变化是一种悖论或矛盾,而所有事物都具有永恒不变的变动性, 这才是最值得思考的问题。值得一提的是,阿那克西曼德和赫拉克利特似乎也持有这种观点。此外,这种思考需要依靠心脏的血液完成,而血液是一种含盐的液体,就这一点来说,所有的思考都与心脏有关,与大脑无关。对恩培多克勒而言,最至高无上的思想是悲剧思想,荷尔德林和尼采也均指出了这一点。同时,这种思想及其主张也是永恒轮回思想的重要灵感来源。这一思想认为,世界的中心不是宙斯,不是克洛诺斯,甚至也不是乌拉诺斯(Ouranos),世界的中心只有一个,那就是从海水泡沫中诞生的塞浦路斯的阿佛洛狄忒(Aphrodite)。希腊诸神能这样臣服于他们的女神吗?谢林对此给出了肯定的答案。第五章“克洛诺斯之泪”从海洋的角度研究了谢林 1842 年的著作《神话哲学》,据该书介绍,希腊人认为海洋是伟大泰坦的眼泪。谢林指出,海神波塞冬虽然是克洛诺斯的儿子,却与他那固执的、以自我为中心的父亲完全不同,原因是他可以流动, 毕竟他的母亲瑞亚(Rhea)就是流动本身。波塞冬的使命是移动到海洋的边缘,以此寻到在海中的海洋女神。与弟弟冥王哈迪斯(Hades)掳走冥后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的野蛮方式相比,波塞冬的行为要文明得多。虽然谢林没有直说,但我认为波塞冬的王后最有可能就是伊诺。或许她也是最不可思议的一位女神。作为卡德摩斯(Cadmus)与哈耳摩尼亚(Harmonia)的四个女儿之一,伊诺也从来不避讳杀戮和亵渎神明。尽管如此,在伊诺的姐姐塞墨勒(Semele)惨死后,宙斯还是把他与塞墨勒的孩子狄俄尼索斯(Dionysos)交给了伊诺照顾,而伊诺也答应了会照顾和保护这个孩子。但最终她被嫉妒的天后赫拉(Hera)逼得发了疯,将孩子放入大锅中烹煮,然后抱着其死去的尸体,纵身跳入了海中, 最终溺水而亡。得知此事后,宙斯立马复活了他的儿子和伊诺, 并且说服弟弟波塞冬让伊诺成为海洋女神。自那以后,伊诺便改名为琉喀忒亚,意思是“光芒四射的女神”,她经常搭救遭遇海难的水手和航海者:奥德修斯的船沉没后,伊诺曾将紫色的面纱和饰带交给他包裹身体(奥德修斯的样子就好像是刚学会萨莫色雷斯岛的某种仪式),最终奥德修斯平安渡过了海洋。在谢林看来,正如亚历山大的克莱门所说,神性本身需要父神“变成女人”。这是谢林讲稿的中心主题,没有什么比海洋更适合成为这一主题的背景。克洛诺斯咸涩的眼泪能够承载和支撑人类漂浮在海面上的全部重量,而他落泪的原因是他的时代落幕了。然而,一个人的全部重量就是他的死亡。除了神的女性化,谢林讲稿的第二大主题是神自身的悲剧命运。神秘宗教仪式根本性的无用以及诸神不可避免的短暂易逝(“神的有限性”)似乎充斥在神话历史中。神话的悲剧在于,即使是神也无法摆脱“深度沮丧的逆流”。因此,克洛诺斯的眼泪是咸涩的海水,几百年后,梅尔维尔的小说《白鲸》中的人物皮普(Pip)就沉于那水中,失去了他的理智。在第六章,我提出赫尔曼·梅尔维尔是懂得人和神的有限性的美国伟大思想家。该章节将着重探讨梅尔维尔在创作小说《玛迪》(1849)时体现出的对海洋故事描写的风格转变,这一转变为他创作《白鲸》(1851)奠定了基础。小说《玛迪》中的叙述者,连同一位诗人和另一位极其啰唆的哲学家,他们在太平洋漂泊的日子里,将绝大多数时间用于讨论艺术和宗教的本质、自由意志及其必要性的问题,而最重要的是自然的本质和人性的有限性。在这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梅尔维尔在阅读弥尔顿和莎士比亚、但丁和《圣经》、伏尔泰和劳伦斯·斯特恩[ 1] 后结出的果实, 这是他非凡的自我教育的成果。这三人的对话中最革命性的主题是,人体凌驾于心灵之上。而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也主张,人类的“伟大理性”在于人体而非灵魂。在这部两卷本的鸿篇巨制将近结尾的时候— 可以想见小说的结尾并没有很出彩 — 一位玛迪的祭司通过反思悲伤地得出:遍及宇宙,“灵魂所能祈盼的至高境界”就是“安宁”(tranquillity)。等到创作《白鲸》的时候,梅尔维尔已经净化了自己的思想,或者说他消除了很多他那个时代的人所存有的幻想。在公海上,只剩下他与皱着眉头、相互挑衅着的亚哈(Ahab)船长和叫莫比-迪克的白鲸。至于大海本身?实际上,海的宽宏就在于它“不允许留下任何痕迹”,即使世间一切都崩塌,海洋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就如五千年前一样波涛翻滚”。每个名字和每一件事,包括在海上冥想的行为,因此都是“水上书”,但又好似风中的一股气流。然而,如果你身边有一位形而上学的教授,他(她)必然会提到水的永恒和静止,而水最终会将你引向大海以及它捉摸不定的幻影。即使这场旅途充满艰难险阻,“不管他们遭受的是精神还是身体上的捶打”,被梅尔维尔笔下的水手以实玛利(Ishmael)称为“宇宙的捶打”的东西会最终消散,因此“所有人都该为对方按摩下肩胛骨,这样大家都高兴”。伍尔夫在《海浪》中描写的所有角色,或如她所说的这些角色糅合而成的一个角色,即她笔下的所有人都未能获得满足感。在本书最后一章,即第七章,我将探讨事物的时间性— 拍岸的惊涛骇浪,或在某个洞穴的钟乳石尖上缓慢凝结的水滴。这不是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谈到的绽出的时间性(ecstatic temporality),即时间突然性的标志。相反,我所谓的时间性是指水滴形成中更加具体缓慢、间歇式的时间性。这种时间性更接近海德格尔描绘的时间的“禁止”和“束缚”,这两个概念都包含在一个德语词中, 即“放逐时间”(die Bannung der Zeit)。然而,对于伍尔夫笔下的人物,时间对他们并没有约束力。更确切地说,《海浪》否定了海德格尔所谓的主体的“决断”(resoluteness)、“决心的瞬间”(the moment of decision)以及“本真”(authenticity)。水滴呈现的时间性挑战了海德格尔提出的“此在”本体论。在这本讲述我的海洋际遇的书中,我之所以不采用这样的本体论,只是因为我对海洋的反应少有任意性和冒险性。因此,在结语部分,我将再次提到荷尔德林的诗句“任由自己沉溺在摇篮中 / 如同摇曳在海上的扁舟”,以此回归“摇篮”的主题,因为这是本书创作的灵感之一,而且也是最主要的那个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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