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蒸汽动力：技术、法治与现代世界的形成

纽科门式蒸汽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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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脱欧”成为最近媒体圈、知识人间特别关注的热点话题，英国也再一次成为全世界注目的国家。而昔日“大英帝国”的“荣耀”与引领世界潮流的历史早已为世人所熟知，不列颠以其自身发展的逻辑，在构建现代民族国家的历程中，也对现代世界的形成产生了如何夸张都不为过的全方位影响。正因此，对于现代世界起源于何处这个问题，著名史学家麦克法兰才很干脆的回答，那就是英格兰。

然而，不同于麦克法兰的经济史和人类学视角的分析，《世界上最强大的思想》这本书并没有直接论述现代世界如何起源、特征为何，这一近现代人文社会科学的中心议题，而是独辟蹊径，从探索最为具体的一种“物质”——蒸汽的奥秘开始，详尽叙述了蒸汽为人类所用的演进历史及其最终导致蒸汽机的发明与改良的结果，为我们勾勒出一个紧密围绕着蒸汽动力的创新迭出的现代世界雏形。

威廉·罗森（William Rosen ） 著

中信出版社 2016

作为译者，在阅读、翻译这本书的过程中体会到的愉悦和遇到的困难几乎是一样多的。每一章的译稿完成后，我既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又时常陷入对书中理念的思考之中；既感慨作者旁征博引、环环相扣的论述，又惊异于其观点之新奇与独到。其中，有三个方面值得仔细思考一番。

科学探索与匠人精神

熟悉科学史的人都知道，17、18世纪是近代科学史上能人辈出的时代，一大批科学巨匠纷纷登台大显身手，几乎为现代世界所有科学技术做了基础理论奠基。他们中相当一大批人都如牛顿般，怀着对科学世界的强烈好奇心，沉浸在无尽的科学探索之中而乐此不疲。在这些“自由自在、衣食无忧的绅士”里，罗伯特·波义耳极具代表性。

波义耳1627年出生于爱尔兰的利斯莫尔城堡，作为伯爵的幼子，从小就被送往伦敦郊外的伊顿公学学习。贵族的丰裕家境为他早年求学和日后的科学研究提供了足够的物质条件。多年在外求学后，他回到了家乡，当时其父已过世，给他留下了多塞特郡的庄园和丰厚的地产收入，保证了他能衣食无忧地对自己感兴趣的“物质与运动”问题的不同方面展开研究。他对空气物理性质的观察与研究，使他发现了真空与气压的之间存在某种关系，进而推导出气压与它所占体积之间的数量公式。这在蒸汽动力的发展史上具有伟大的里程碑意义，帮助人类进一步认识了蒸汽的强大力量，从理论上为发明性能更加完备的蒸汽机提供了可能。

波义耳的思考与研究始终着眼于人类科学发展的宏大视角，强调试验方法与对自然界的观察乃是科学思维的基础，为近代化学的发展指明了发展路径。

罗伯特·胡克的个人境遇则完全不同。他并非贵族出身，家境一般，受雇于波义耳做助手时，仍是个贫穷的学生。但是，他身上的某种才能是极为难得的，甚至连波义耳这样的天才式科学家都难以企及。这种才能就是将仅存于科学家头脑中的科学设想或理论模型，通过极强的操作能力，变成现实的实验器具或实用机器。比如，他就把波义耳有关真空的理论构想变现为“波义耳机器”，从而让人们能实在地观察到真空容器内的具体变化。从某种程度上讲，正是他协助波义耳完成了一系列实验，波义耳才发现了以他名字命名的物理学定律。

可以说，胡克打破了科学与技术之间的界限，他花费一生时间就是要找寻“既能获得社会认可又能养家糊口的事业”。胡克必生致力于技术创造而非科学研究的工作境况，使他游离于纯科学与应用科学之间。他既没有对探索科学真理表现出强烈的偏爱之情，又没有沦为简单地追求实用效果的“单纯技工”和“粗俗化学家”，而是带着那个时代不列颠工匠所具有的“匠人精神”，尽己所长地将那些存在于科学巨人头脑中的奇思妙想变为可利用的精巧机器，甚至转化为具有商业价值的大买卖。因此，近代英国科学家探索真理的精神与其实验助手的匠人精神完美融合，共同推动了英国乃至整个欧洲的科技进步。

专利权法的英国源头

就在胡克这样极具匠人精神的技术人才不断出现在英国之时，一个日益严重的问题摆在了科学研究者与发明创造者的面前，那就是技术抄袭与模仿。

当时，新技术层出不穷，新机器不断涌现，特别是供给动力的蒸汽机的出现，既给人们带来了生活上的便利和新的谋生手段乃至商业利益，又隐含着诸多的不确定性，其中新技术的专利保护问题一直没有妥善的解决办法。事实上，最初“专利权”一词的本义与发明人的权利完全没有关系，它是指国王拥有一项特权，可以授予一些人生产某种特殊商品或提供某种服务的专享权利。“纵观人类历史，排他性商业专营权这种观念的产生纯属偶然：公元前五世纪，古希腊殖民城邦锡巴里斯（Sybaris）的一位厨师创制了一道特别美味的菜肴，因此他被授予了为期一年的专享权利……直到欧洲彻底进入一个崭新的历史阶段——文艺复兴——之后，排他性商业专营权的观念才开始逐渐地传播开来。”

到了1449年，“专利权”这个词才拥有了与其现代词义较为接近的意思。当时患有间歇性疯癫病的国王亨利六世（the mad king Henry VI）签署了一份文件，即后来所称的专利证书，授予玻璃工匠John of Utynam为期20年的专有权，这使他可以利用独家工艺制作伊顿公学小教堂所需的彩色玻璃，并从中获得收益。大约又过了一百年，在都铎王朝时期，英国人才颁发了另一个专利权证书。当时国王的征税权受到议会严格限制，而颁发专利证书能够为国王带来了稳定的收入；同时，也能有效地促进商业贸易的发展，甚至还能鼓励技术精湛的工匠移民英国，起到延揽人才的效果。

1598年，英王伊丽莎白一世为其宠臣爱德华·达西授予了特许证书，使他拥有了对英格兰纸牌从生产、进口到分销等诸环节的独家经营权。但她并没有禁止纸牌买卖，而是决定对它实行管制。这桩生意让位高权重，颇受女王赏识宠臣爱德华·达西大发了一笔横财。

然而，好运不会总降临到一个人头上。就在达西独占专卖权三年后，统治了英国43年的伊丽莎白一世同意由英国当时的普通法法院审查她先前核准的多项垄断经营权。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有好几位律师提起了法律诉讼，试图撤销其中的几项垄断权。1602年，一位很有实力的商人托马斯·阿联因进口了一批纸牌销售而被达西告上了法庭。当时大名鼎鼎的英国总检察长爱德华·柯克成为了达西的诉讼代理人，而他反对垄断经营权是尽人皆知的，不过这并非是由于他坚守道义原则，而是因为他对经济成本有所考虑，他认为英国的工匠们为垄断经营权所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垄断经营权严重阻碍了经济效率，影响了英国熟练工匠的充分就业。

柯克陷入了两难境地：是坚持自己的政治观点还是遵守法律人的职业道德。他翻阅《圣经》、《大宪章》，绞尽脑汁想找到一个既能坚守他对垄断的基本批判态度又能为达西的权利进行辩护。他在法庭从陈述中称，达西获得的垄断专营权“是臣民从女王那里得到的莫大恩赐”。基于这一辩护理由，一个工匠也拥有同样的权利，利用自己的职业特长从事相关的工作。因此，从逻辑上讲，剥夺达西进口扑克牌的权利就相当于剥夺了一个锡匠售卖水壶的权利。而法庭最终仍判决达西败诉，其理由如下：当一个人并没有能力改进“缺乏创新的纸牌制造贸易”时，国王不可以为了这个人的私人利益而授予其垄断经营权，因为这样的做法给那些有能力改善这一贸易的人设置了准入门槛。换言之，法庭认为国家不可以授予某个人对某项生意的独占权，除非这个人能证明，他在经营某一特定行业的生意时比一般人更有经济效率。

在这一判决为20年后英国首部专利法《反垄断法》的诞生提供了案例支持。而这部法律的目的就是要增进手工业者的利益，清除当时存在的所有垄断行为。其中，第六条在禁止了任何其他形式的垄断的同时也留下了余地，规定只有在下列情况下才能获得特许经营权：若一个人能够为国家带来发明创造，那么他就仍然可以得到国王的特许状嘉奖——注意，这个人必须是“首个申请了发明专利且为真正的发明者”。

至此，英国从法律上完成了对发明创造者权利的保护，更为蒸汽机技术的发明与改进提供了法律制度保障。此后英国的发明创新活动一波一波涌现出来，蔚为壮观。大量新技术、新发明的出现则极大地加速了英国率先走向现代国家之路的步伐。

创新促进现代世界的形成

经济史上有一条著名的曲线，它将人类上百个世纪之前的所有技术进步都描绘在一个坐标系中，形成一条近乎完美的平坦直线。直到18世纪工业革命兴起后，才使得这条平坦直线迅速上扬，开启了一个几乎未曾间断的发明创新的伟大时代。关于工业革命的影响前人已有很多论述，本书对此并无过多着墨，而是将现代世界赖以兴起的技术条件，即蒸汽技术的演化纵深一直拉到公元一世纪。当时在埃及亚历山大里亚的博学园有一位伟大的数学家希罗，他是目前所知人类最早察觉到蒸汽奥秘的人，其洞见对世界上第一台蒸汽机的诞生乃至对以蒸汽机为主要动力的工业革命的兴起至关重要。

蒸汽革命酝酿的时间远远超过持续一两百年的工业革命。从最初作为贵族玩具的“汽转球”到1712年纽科门蒸汽机问世，期间人类耗费了近2000年。2000年间有无数的能工巧匠，或由好奇心驱动，或由利益驱动，在探索蒸汽动力的路途上，不断地试验尝试，不断地发明创造，以成千上万的发明而最终促使蒸汽机代替蓄力和水力，成为工业革命时代的标志性设备，并占据了工业革命的全部历史。之所以这样讲，就是因为蒸汽机的核心位置，他连接了整个时代的科学技术与经济创新。它就像车轮中心，连接着作为辐条的煤炭、钢铁、棉花等与之紧密相关的产业。蒸汽机就像一台持久创新的“永动机”，带动了整个工业革命时代的创新，而每一项创新又会激发出另一项更为先进的发明创造，比如瓦特改良型蒸汽机的出现，以及“火箭号”机车的问世。

可以这么说，永久的技术创新是现代世界历史进程中绝不可忽视的一部分，我们很难想象没有创新的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在发明、改良蒸汽机的漫漫路途上，在工业革命爆发其巨大威力而推动现代世界形成的过程中，在传统的农业社会转型为现代社会的历程中，以英国人为主的欧洲技术创新力量，整合近代以来的物理学、化学、法学、经济学、心理学等一系列新知识，不断地调整着创新方向，不仅将英国乃至欧洲从蒙昧的中世纪引领至现代世界，而且在促进世界其他地区进入现代世界的过程中仍在发挥着几乎难以替代的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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