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里奥·克雷斯波·麦克伦南（Julio Crespo Maclennan）牛津大学历史学博士，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加拿大布兰奇中心高级研究员；牛津大学桑坦德学者，圣安东尼学院伊比利亚和欧洲研究研究员；美国塔夫茨大学客座教授。
革命深深地改变了欧洲，时局不可能回到许多君主和政治家怀念的过去；自由、平等和民主的思想不断深入欧洲社会的各方面。革命爆发之后，另一种思想的影响越来越大，这就是民族主义。拥有同一历史、文化和语言的人们渴望成立自己的国家。从19世纪20年代起，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成为激发革命运动的两大热词。革命时代并未随着1815年滑铁卢战役的结束而闭幕，它释放出来的变革力量继续改变着欧洲的政治体系，也越来越影响到其他西方国家。1830年，法国爆发了反对国王查理十世的七月革命，引发了一系列推翻政权的革命，欧洲版图为之大变。法国成立七月王朝，路易·菲利浦继承王位，实行君主立宪制。1830年，还有一个新国家成立——比利时，同样实行君主立宪制。在英国、法国和俄国的支持和欧洲各国的广泛同情下，希腊也从奥斯曼帝国独立出来。欧洲人普遍认为，作为西方文明的重要象征和民主的摇篮，希腊必须挣脱奥斯曼帝国的锁链，获得自由。不到20年后，欧洲又爆发了一波革命浪潮。1848年欧洲革命是欧洲历史上最大规模的革命运动，让大多数欧洲国家甚至一些南美国家都陷入了近一年的混乱中。从伦敦到华沙，各大城市的人们走上街头，对抗政府。他们的诉求纷繁不一：有些人要求国家独立，有些人要求建立民主制度或更多的权利，还有一些人要求改善工人阶级的生活条件。同一年，马克思和恩格斯这两位革命者发表了《共产党宣言》，宣言的第一句写道：“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欧洲大部分地区并没有对叛乱分子做出多大退让就恢复了秩序，但是这场革命给政府和政治精英敲响了警钟：如果忽视人民的要求，后果会很严重。
《欧洲：欧洲文明如何塑造现代世界》
在1848年欧洲革命中诞生了许多重要思想，其中有两个深深改变了欧洲国家的政府及其在世界上的角色。第一个伟大的思想是：政府必须表达人民的意愿。于是，代议制传遍了欧洲。俄国是个例外，那里的旧政权和专制政体还将长期存在下去，并导致了严重后果。民主代议制的原则以及独立战争的经验教训从根本上改变了欧洲帝国的统治方式。殖民地的居民应被视为公民而不仅仅是臣民；在殖民地，除了原始、尚未开化的土著，其余居民都应积极参与社会治理和管理；所有通过武力和压迫手段维持的帝国都注定将走向灭亡。第二个伟大的思想是：将人人平等视为一项人权原则。于是，欧洲帝国主义之耻——奴隶制被取缔了。法国是第一个正式废除奴隶制的欧洲国家，但奴隶制在法国的一些殖民地仍持续存在了一段时间。英国紧随其后，在政治家和慈善家威廉·威尔伯福斯的努力下，英国议会于1807年通过了禁止奴隶贸易的《废除奴隶贸易法案》，1833年英国彻底废除了奴隶制。西班牙在1811年废除奴隶制，但是其殖民地伊斯帕尼奥拉岛、波多黎各和古巴直到19世纪80年代才取缔奴隶制。荷兰帝国的奴隶制一直持续到1863年。葡萄牙在1869年成为最后一个废除奴隶制的欧洲国家，但直到1875年，葡萄牙才真正在其帝国范围内正式废除这一制度。在19世纪最初的30年里，“蓄奴是不可接受的”这一原则在欧洲的影响变得更加深入，然而，俄国再次成为例外，在那里，农奴制一直持续到1861年。废除奴隶制的运动在美洲的新国家发展得更慢，在那些农业生产需要依赖奴隶劳工的地方尤其如此。在美国，尽管开国元勋热忱地宣扬所有公民一律平等，但是人们却认为这一原则只适用于白人，直到1865年，这一原则才开始适用于黑人。在南北战争结束后，美国的奴隶制终于被废除。巴西的奴隶制一直延续到1888年。在奴隶制被废除后，反对种族歧视的斗争就开始了：这是延续了300多年的奴隶制留下的问题，成为欧洲帝国主义最具争议的方面。随着独立国家如雨后春笋般在美洲涌现，大西洋两岸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冷淡和疏远。从美国独立战争起，美洲和欧洲的关系一直笼罩在互不信任、怨恨和复仇的阴影里，直到19世纪中叶，这种负面情绪才消失。1823年，美国总统詹姆斯·门罗发出了“美洲人的美洲”的口号，即著名的门罗主义。门罗主义声明，美国无意干涉欧洲事务，但是如果任何欧洲人企图殖民美洲或者干涉美洲事务，美国将视其为侵略美国。当时，追求独立的革命浪潮正席卷西属和葡属美洲殖民地，美国提出门罗主义，旨在阻止欧洲强国利用西班牙帝国和葡萄牙帝国解体后出现的权力真空，向美洲扩张。门罗主义展现出美国从《独立宣言》颁布以来自信心的大幅增长，也显示出美国这个雄心勃勃的大国和曾经的欧洲强国一样，希望划分自己的影响区域。同时，门罗主义也表达出一种从19世纪初开始影响美国的主流思想：美国主义。这是一种身份认同，美国人认为自己是美洲大陆的子民，而不是欧洲人的后代，一旦有欧洲强国胆敢占领美国公民认为属于他们的合法土地，他们就会反抗。尽管美国和美洲其他的新国家都是反帝国主义和反对欧洲扩张主义的产物，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们自己不想扩张或成为帝国。就美国而言，事实很快就清楚地表明，杰斐逊宣称的“自由帝国”并不仅仅是一个比喻。在美国成立后，这个曾经的殖民地扩张领土的渴望越来越明显。在美国建国后的几十年内，美国的疆界大大外扩。最初，美国人从法国和西班牙那里购买了路易斯安那和佛罗里达，后来用征服和归顺等不太规范的方法获得了墨西哥的一些领土。1846年，美国在得克萨斯对墨西哥开战，美国不仅保住了这片领土，还夺取了墨西哥里奥格兰德以北的所有领土。在完成了南部扩张之后，美国开始集中精力西征，在此过程中形成了美国人的开拓精神，成为数代美国人的象征。西扩之后，美国的边境线蔓延到太平洋海岸。1867年，美国与俄国进行了一桩大宗领土交易：买进阿拉斯加。到19世纪70年代，美国成为地球上最大的国家之一，其幅员之辽阔，令历史上许多欧洲帝国都望尘莫及。其他美洲国家也继承了欧洲人的这种扩张精神。巴西也是一个幅员广阔的美洲国家，1822年，巴西帝国成立的理由很充分。巴西的扩张令葡萄牙很担心，葡萄牙怕巴西会蚕食自己在非洲和大西洋的殖民地。但是巴西并没有落入建立海外帝国的窠臼，因为佩德罗一世早就说过：“对我们来说，巴西已经足够大和富有了。”巴西人也有与美国人类似的开拓精神，尽管亚马孙丛林的挑战比美国西部平原大得多。同样，潘帕斯草原和巴塔哥尼亚高原上的阿根廷人、完成内部殖民进程的智利人、通过印第安人领土向南向北扩张的墨西哥人身上都体现出这种开拓精神。欧洲人从1492年开始的征服美洲的梦想，在19世纪和20世纪时，由他们在美洲的子孙后代实现了。自由主义和民主制度在欧洲因为旧政权势力的重重阻挠而举步维艰，但在美国却发展迅猛。美国忠于宪法原则，在19世纪初已奠定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民主模式，以包括大多数白人公民在内的广泛普选制为基础，通过分权制衡防止出现欧洲那样的权力滥用。最重要的是，美国建起一种令人艳羡的社会模式，出身和背景截然不同的公民都能够和谐共居，每个人都能够得到很好的发展。1831年，法国政治家和历史学家托克维尔受政府委托撰写一份关于美国监狱系统的报告，因此前往美国考察。但这份报告只是这位法国贵族为了在这个年轻的美洲国家住一段时间的托词，他想要分析在他看来非常有吸引力的美国政治和社会体制。这次旅行的成果是托克维尔在1835年出版的《论美国的民主》。这本书不仅在欧洲和美国广为传播，对西方政治思想也影响深远。托克维尔在书中解释了美国民主的运作方式以及为什么这个国家能够建立这种优于所有欧洲国家体制的制度。在这位法国历史学家看来，美国民主成功的关键在于其社会完美地结合了平等主义、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托克维尔的过人之处在于他成功预测了美国和俄国将会因为不同的原因崛起为世界大国。欧洲读者觉得读托克维尔的这本书像是经历了一次未来之旅，令人着迷，因为它不仅告诫欧洲人美国的重要性会越来越高，而且那里出现的民主社会最终会来到古老的欧洲。托克维尔解释说：“统治美国社会的民主制正迅速向欧洲发展。”另一方面，拉丁美洲对民主和革命价值观的体验更加痛苦。历次战争和政治动荡制造了独裁、专治和寡头政权，使拉丁美洲的境况与北美洲截然不同。同样曾经是欧洲国家在美洲的殖民地，为什么西属和葡属美洲殖民地的发展比不上北美呢？关于这个话题有很多著述，但是常常被过于简单的理论、模式化的观念甚至盎格鲁—撒克逊民族的神话束缚，人们常常认为北美人民天生具有构建民主、稳定社会的能力，与西班牙语世界的威权主义和无政府主义形成鲜明对比。不过拉丁美洲和北美之间确实存在着微妙的差别。拉丁美洲的新国家是在19世纪最先进的宪法之一——西班牙《1812年宪法》的影响下诞生的，自由主义和民主是克里奥尔精英阶层宣示和追求的目标，而且一些国家在这方面已经取得了进步，尽管19世纪的拉丁美洲和伊比利亚半岛一样，总体上政局不稳。在革命时代，英国、法国、西班牙、葡萄牙这4个帝国的许多殖民地纷纷解体。这些欧洲强国不仅失去了在美洲大陆的大半领地，还需面对美国人崭新的身份认同，英国人不允许欧洲国家在大西洋彼岸施加任何形式的霸权。在新成立的国家中，捍卫自由和独立原则的美国成为保卫美洲领土及其势力范围的中坚力量。这个时代取得的另一项重大成就是奴隶贸易被大多数欧洲帝国禁止，奴隶制被废除。公民权利、人人平等、代议制等新思想与征服、归顺的殖民规则格格不入，因此，欧洲强国面临来自其政治精英和知识精英的压力，这种压力越来越大，要求欧洲国家重新考虑对海外领地的管理方式。尽管革命时代让欧洲帝国失去了很多海外领地，却没有使欧洲衰落。相反，这一时期的政治和社会变革推动了欧洲社会发展，提高了它们的活力、开拓和冒险精神以及和平解决内部冲突和公民问题的能力。维护自由、社会阶层流动和任人唯贤的体制不断发展，权利和机会平等成为所有良好社会的愿望。事实上，19世纪在议会民主制方面取得更大进展的国家最终都在政治和经济发展上出类拔萃，这并非巧合。革命使西方文明迎来了黄金时代，欧洲在经济、政治、科学和文化等领域的发展都达到巅峰，西方国家与世界其他国家之间的差距因此拉得更大，超过历史上任何时期。在欧洲人接受、吸收法国大革命影响的同时，另一场更安静的，暴力和冲突更少的，但是影响深远的革命即将开始，这就是工业革命。蒸汽机、纺织机、使用煤炭、铸铁工艺的创新……所有这些发明和技术创新都发生在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之间，带来了惊人的经济和社会变化，对个人生活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影响。铁路彻底改变了交通运输，大量人口涌入城市，这是这场革命最重要的两大结果。工业革命从英国开始，使英国获得了超越竞争对手的巨大优势，获得了世界霸主的地位。工业革命带来的财富远超美洲殖民地，并赋予了殖民地全新的含义：它们既是基本商品的来源地，也是英国工厂产品的新市场。工业革命迅速蔓延到西欧和大西洋彼岸。在西半球，美国一马当先，从19世纪后期起成为工业大国之一。工业化很快成为经济发展和繁荣的代名词，不能工业化的国家都会陷入发展停滞和落后。工业革命弥合了美国和欧洲之间因美国独立战争导致的诸多误解，美国市场对欧洲工业的吸引力越来越大，美国企业家也主动接近欧洲国家，特别是英国，期望从那里获得创新技术和风险投资，并学习产业培育和创造财富的思想。最后，革命时代的另一个意义是造就了大西洋共同体，这对欧洲和美国来说同样重要。大西洋共同体的起源可以追溯到16世纪，那时第一批欧洲人抵达美洲并定居下来。但是，美洲殖民地只是欧洲强国的附庸，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管辖他们的中央政府。当历史进入19世纪，美洲涌现出许多独立国家，欧洲与美洲之间形成了一种日益相互尊重和相互依赖的新关系——这种关系可以被称为大西洋共同体。虽然美国的开国元勋希望建立一个完全不同于旧欧洲的社会，但启发他们的哲学思想和政治原则都源自欧洲。至于拉丁美洲，它们一心想摆脱殖民帝国的统治。虽然在前哥伦布时期，美洲的本土文化和某些地区的原住民对美洲人新的身份认同有一定影响，但是，在美洲形成的新社会都受到欧洲社会模式的启发，克里奥尔精英群体所珍视的文化和价值观也都来自欧洲的殖民大国。独立后的美洲国家的精英依然将欧洲视为各方面的学习榜样，同时也是身份认同的参照，美洲国家在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等领域的变化仍然有欧洲留下的痕迹。欧洲国家仍然以居高临下的态度看待美洲国家，但也会给予肯定。美国民主制度成为伟大的典范，令欧洲的旧政治体制改革受益良多。巴西作为新帝国让葡萄牙在几十年里既着迷又担忧，阿根廷与西班牙的关系也如出一辙。最重要的是，在欧洲人眼里，美国以及几乎所有美洲国家都变成了机遇之地——在那里，人们可以实现在本国无法实现的梦想。大西洋两岸之间的贸易和欧洲人向美洲移民有力巩固了这一横跨大西洋的共同体，使欧洲在霸权时代生机勃勃。从革命时代开始，革命与传统间的角力就没有停止过，这对欧洲产生了深刻而长远的影响。欧洲帝国不得不面对旧秩序解体引起的大量领土损失和政治动荡。但是，欧洲并未因此被削弱，相反，欧洲文明被注入了新活力，从而能够以最不同寻常的方式继续重塑这个世界。
本文选编自《欧洲：欧洲文明如何塑造现代世界》，注释从略，题目为编者所拟。推荐购买此书阅读。该选文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书目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任何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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