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发明人:卢梭对大自然的发现 |马克·布瓦耶
作者|马克·布瓦耶(MarcBoyer,1926-2018)
法国著名历史学家、旅游研究专家,曾担任法国旅游研究院旅游史委员会主席。马克·布瓦耶创立了法国第一个旅游系,出版《旅游的发明》等15部旅游专著。曾获法兰西学院基佐奖、法国政府颁发的荣誉军团骑士勋章和文学艺术骑士勋章。
让-雅克·卢梭通常被视为旅游的发明人。《拉鲁斯词典》是第一部用了一个很长的词条来介绍“游客”这个词的词典,该词典将卢梭确定为“第一位游客”:
在公共马车与马拉驳船的时代,“游客”(touriste)基本上是不存在的,只有旅客(voyageur)……在18世纪时,尽管缺乏便捷的交通工具,卢梭还是通过在瑞士和意大利的长途徒步旅游,在旅游者中率先垂范,他背着旅游包,拄着木棍,吃着麸皮面包、乳制品和樱桃,是真正的“自然之子”。
卢梭的旅游确实都是靠双脚走下来的。后世的人们宁愿相信,他这么做是因为乐在其中——卢梭自己也这样说,而不是迫不得已。《拉鲁斯辞典》没有玩什么文字游戏,它向前走了一大步:将旅游和徒步都收录进去了。
《西方旅游史(16—21世纪)》
[法] 马克·布瓦耶 著
金龙格 等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2年10月
我们还是来看看从莫尔奈开始的那些简明易懂的老生常谈吧:《新爱洛依丝》中引入了对大自然的感情和对乡村的热爱。对大自然和乡村,卢梭可能都不善于描述,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让读者知道它们了!亚瑟·杨格证明了这一点:作为一个富有经验的游客,他深知英国人对于乡村的迷恋;然而,他“将乡间别墅的时兴归功于卢梭作品的魔力”。
因为《新爱洛依丝》有一个阿尔卑斯山背景,所以在19世纪,有不少作者都撰文称“是卢梭发现了阿尔卑斯山”。莱斯利·史蒂芬说得更夸张,他将卢梭誉为“发现阿尔卑斯的克里斯托夫·哥伦布”“崇拜信仰高山的路德”。
赖夏德、拉贝多耶尔的旅游指南在 1800年前后推荐游客参观卢梭到过的景点,说它们“非常富有浪漫情调”,其实这些景点就是夏尔梅特乡村、莱芒湖湖滨和下瓦莱地区。19世纪时,在由登山史学家、比利牛斯山脉登山史学家所著的大量文献中,极大地弱化了卢梭所起的作用。他们强调,卢梭根本没有攀登过也没有描写过那些有一定海拔的大山,这样的高山他甚至都没看过吧?卢梭这一名字是有象征意义的。因此,考虑到卢梭的形象,同时为了纪念卢梭的作品《新爱洛依丝》(1761)、《爱弥儿》(1762)和《一个萨瓦省的牧师的信仰自白》(1762),萨瓦省曾宣布 1962 年为“卢梭年”。
一、受到质疑的卢梭:旅游的创新?景观的发现?
我们来重读一下《爱弥儿》,尤其是《爱弥儿》的第五卷。关于旅游的艺术,在卢梭之前,没有人写过类似的东西,后面有了劳伦斯·斯泰恩的《在法国和意大利的感伤旅行》和歌德的《意大利游记》,但分量没那么重。勒内 · 米歇阿在他的书中揭示了歌德从卢梭那里学到的“重要的一课”,“失恋之后换个环境可以疗伤……”歌德所展现出来的“多愁善感的情节”是从《新爱洛依丝》中借鉴来的。在米歇阿看来,是卢梭先于劳伦斯·斯泰恩使旅游的艺术发生了革命。《爱弥儿》的第五卷是以给年轻人提建议的方式呈现的。
卢梭对“那些由家庭教师陪着,被他们从图书馆拖到古董陈列室的年轻人”深表同情,他主张一种全新的、他本人身体力行过的旅游方式,“要像古代的哲学家一样,用自己的双脚走出去”;“我们应该对植物感兴趣、对农作物感兴趣”;“不应该从书中去读,而要亲眼去看”;“要去找普通民众”。卢梭强化了旅游的教学目的。如果说卢梭使得旅游艺术焕然一新,那是因为他革新了教学法。这篇报告被圣伯夫收录在《风景画家托普费传略》中,他在新型教学法导师托普费的作品中发现了卢梭的精神。《风景画家托普费传略》于8月16日发表,文章是这样开始的:放假了,是去瑞士旅游、游览阿尔卑斯山的时候了……
那么大自然呢?在卢梭之前,人们了解它吗?莫尔奈用传统的方式提出了这个疑问,他坚持强调这种改变是在1750年左右发生的。有些法国人,比如圣朗贝尔以及像卡拉乔利一样的世界主义者,他们之所以抱怨同时代的人都不了解大自然,那可能是他们都自认为自己是了解大自然的。1750年之后,不少作家有些咄咄逼人地说,他们对法国社会一直以来对乡村如此藐视的行为表示十分愤慨。最后,圣朗贝尔、卢梭以及其他的重农主义者又展开了“城乡对立”的主题讨论:城市“是霸道和邪恶的”,它不懂乡村生活,而乡村生活是“纯真和美德的艺术”,“正是乡村为城市发展提供了活力”,而城市却是“人类的深渊”。
在这里,卢梭颠覆了存在了数百年的价值观。自古希腊古罗马时代以来,礼貌、文雅和城市便一直是文明的参照系,文雅、礼貌还有政治正好与农民或“异教徒”的乡村形成对立。在18世纪,一场颠覆这种价值观的革命发生了:乡村成了人们向往的地方,有钱的城里人都开始迷恋乡村别墅了。
在18世纪中期之前,对于大自然不了解是非常普遍的。经典旅游作家对于风景评注的匮乏程度也是令人瞠目的:只有非常简短的说明,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描述,只能看到简简单单几个关于好坏方面的形容词。当圣伯夫想到绘画,回想起伟大世纪的风景画家们时,他补充道:然而,在瑞士,有不少的风景但没有画家,需要等……等到让-雅克·卢梭出现。但是,对于大自然,人们又能期待什么呢?历史学家试图通过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来研究游客迁徙的问题,使用被赋予了现代意义的“自然”这个词,而现代意义上的自然指的是全部不由人类创造的物质世界,它们以不同的形态出现:矿物、植物、动物;这个自然界( 自然景观) 在人类之外,但同时又在人类之内( 因为人类能够感知到大自然)。托普费和浪漫主义者都是这样解读的。
在18世纪,这样的意识还很罕见,或者说它是处于次要地位的。罗贝尔 · 莫兹指出,若要在这个世纪颂扬大自然,那只会使大自然的意义更模糊不清。在18世纪上半叶,自然观重新流行起来,模棱两可却又令人兴奋,尽管当时关于原始的大自然很少被描述,大山也依旧不被了解,至少在法国是如此。如果说自然观是“历史学家的猎物”,就像阿扎尔在他的作品引言中对吕西安 · 费弗尔进行解读时提出的那样,那么这种自然观对于旅游历史学家来说没什么用,因为他们更喜欢现实风景。圣伯夫在《风景画家托普费传略》中,就没有用“大自然”这一词,而是使用了词语“风景”。
在1750年之后,这一切就真的发生变化了吗?对此我们表示怀疑。圣朗贝尔继续研究“感受对于内心生活的影响”;“每一种风景都对应着心境”。他论述大自然如何通过“四季”更迭影响人类;他将森林视为“能让人感受最深沉感情的植物世界”,“森林……你带给我的是恐惧,但这种恐惧令我感到兴奋!”
二、“高山文学”的推动者
对大山看法的变化发生在1714年,首先从瑞士开始,先是斯坦扬,然后是余赫泽,他们不仅重新提起了对于恶龙的恐惧,还提及了一些逸闻趣事(一个人跌入冰隙后神奇得救)。而且还开创了一个从阿莱到卢梭再到考克斯的“神话般的瑞士”的新纪元。萨洛蒙·格斯纳的作品《苏黎世的忒奥克里托斯》,把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写进了阿尔卑斯山。在1733年,阿尔布雷希特·冯·阿莱的诗作《阿尔卑斯山》使人们爱上了阿尔卑斯山。
在1750至1752年间,这些作品都没有被翻译成法语,所以读者数量也并不多。接下来,这些作品的影响力很快就被另一股新的、强大的力量—《新爱洛依丝》淹没了。它们传递出来的信息是一样的,然而,卢梭这部作品的阅读量是前面那些作品无法相比的。《新爱洛依丝》一经出版,便使它之前的作品黯然失色。来看看昂热尔[1]和贝尔纳·居永是如何说的:这位公众一直在等待的导师,是卢梭:《新爱洛依丝》于1761年出版,出版之后在小说界便获得了巨大成功,大山从此揭开了它神秘的面纱。它一经问世,便在广大读者之中引起了热烈的反响。
至少有一个世纪,朱丽(《新爱洛依丝》中的女主人公) 成功地获得各种有智慧的人的广泛关注,比如:康德、拿破仑、巴尔扎克、司汤达、拉马丁、德·斯塔尔夫人、福楼拜和乔治·桑……当然,卢梭也从“前辈们”那里借鉴了不少,其中也包括阿莱,但是,是他的才华为他赢得了更广泛的读者群体。
卢梭拥有更好的条件去充分了解萨瓦地区的景点、去参观瑞士的瓦莱州,以及去游览莱芒湖,他将《新爱洛依丝》的故事背景放在了莱芒湖畔;他和日内瓦的自然科学家德吕克兄弟一起跑遍了这些景点。18世纪末以及浪漫主义时期的游客们一直在寻找小说情节发生的地点:他们在朱丽待过的地方找到“陶醉”“激情”“狂喜”“叹息”,以及故事发生的背景—莱芒湖畔。湖畔的风景是复合型的,从天气晴朗到暴风骤雨,反映的是卢梭不断变化的心境。在梅耶里这边,自然景观是圣普乐消沉情绪的帮凶,而在莱芒湖的另一侧,阳光灿烂,这种自然景观体现的是德·沃尔玛夫人的温情。
卢梭让敏感的欧洲人发现的就是这个湖。在1761年,他解释道:为了把我故事中的主人公们安排在一个让我满意的地方,我不断回顾着旅游中我去过的那些最美丽的地方……博罗梅安群岛让我考虑了很久,那里的美丽风景让我感动,但是,我又觉得,那儿的装饰品和人工的东西太多了,不适合我的主人公。而我需要的是一个湖,最后,我选择了那个湖,我的心从未停止过在其周围游荡的那个湖。在《忏悔录》中,卢梭又写道:
在我眼里,日内瓦湖及其赏心悦目的湖岸风光,都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诱惑力。
卢梭从未描写过那些他喜欢的景点。宣言对他而言就足够了:住在树叶草地青葱翠绿的地方,我从不觉得悲伤和沮丧!但是,若只有寸草不生的沙滩和裸露的岩石,那可千万别提了。
那些卢梭生活过的地方,他使朱丽进步的地方,后来都变成了我们今天所说的旅游观光景点。卢梭对于大自然的看法,是一个18世纪的人对于大自然的看法:“人类为了自己的感受和快乐而驯服了的、人性化了的大自然……被不加掩饰地理想化了……”卡尔 · 巴特很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正因为卢梭爱着如此不够荒野的大自然,所以他当然不可能是“阿尔卑斯山的发现者”。那些登山者认为,卢梭是阿尔卑斯山的发现者这个观点“纯粹只是一个传说罢了”,一个由夏多布里昂创造的传说。夏多布里昂既不喜欢卢梭,也对大山爱不起来,他以跟这两者唱反调为乐。在他的《勃朗峰之旅》中,为了反驳卢梭和卢梭的大山,夏多布里昂引用了几段卢梭赞美大山的文字,之后,由于反复被引用,这些文字成了“文选”。最著名的是《忏悔录》中的文段:平原地区,无论它有多么美,在我眼里永远都不会有多美,我想要的是激流、是峭壁、是冷杉……是大山……是那些在我旁边令我感到十分恐惧的悬崖……这是一个向世界发出的信仰的宣言。在这里,关于水的主题比关于山的主题更加重要。其实,卢梭想到的是位于尚贝里周边的前阿尔卑斯山地带和莱塞谢勒地区的洪流。
夏多布里昂特别对《新爱洛依丝》中的片段提出了辩驳,在这一段中卢梭断言说:在高山上,冥想富有伟大崇高的特质……仿佛高悬于人世之上,人们便可以忘却尘世间所有卑微的情感。卢梭为这种变化找到了合情合理的原因。在这里,也许应该把圣普乐所写的信完全引用过来:
在这纯净的空气中,我很明显地感受到了,我找到了自己情绪变化的真正原因,我终于回归了内心的平静,这种平静我已经丢失很久了。
其实,所有的人都有这种感觉……当身处山上的时候,空气是纯净的,沁人心脾的,人们感到呼吸更顺畅,身体更轻盈,心灵更宁静……
这段著名的文字是高山给人带来的不带感情色彩但真实存在的启示。圣普乐发现自己身上的敏感不见了。但是,注意不要搞错了:这些“高山”仅仅只是莱芒湖边的山丘。卢梭没有经历过这种渐变的感觉,即登山者在海拔升高时,会感到空气越来越稀薄。这种感觉勒加缪早已说过了,拉蒙和塞南古后面也会说到。
不管是在这第23封信中,还是在《新爱洛依丝》其他篇章中,可能都找不到关于大山的描述。必须承认的是,无论是在瓦莱州还是萨瓦,卢梭从未登过高山。1733年,他曾在克吕思待了一个月,但没有往更远处行进;他肯定是见过勃朗峰的,但他只字未提。为了去意大利,他曾多次经辛普龙山口和法国塞尼山口越过阿尔卑斯山,然而,对于经过时所见到的山峰,他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卢梭曾在莱芒湖边的多个城市居住过,而且居住的时间还不短,在这些城市,近处的山脉,比如米迪峰和萨雷布山都看得很清楚,但他从未提及过任何一座高山。卢梭对山脉顶峰没有什么兴趣,那么,他的兴趣是冰川吗?可以肯定的是,卢梭从未去过冰川冒险。然而,圣普乐在梅耶里时却提到了冰川。但很明显,这并不是一段描述—在依云能看到什么冰川呢?—而是从德吕克兄弟那儿借鉴来的理论思考,从夏尔梅特出发,卢梭去了大查尔特勒修道院,在旅客留言册上,他写道:“哦,海拔呀!”卢梭就是这样称呼大山的。那么,对于圣伯夫的结论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让-雅克 · 卢梭,他只是在半山腰,通过他的湖泊,通过他宜人的小屋和果园来了解瑞士。说到卢梭的时候,我们总是说他的夏尔梅特。然而对于我们提及的次要地区或普通地区,他从来没有描述过,更不用说深入研究了。
托普费对高山上三大自然区域的划分,受到了圣伯夫的高度赞赏。其实对于高山上三大自然区域的划分,早在17世纪时,就已经有作者勾勒过其雏形了,比如勒加缪。根据圣伯夫的观点,最先发现大山最低处的自然带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最主要的功臣还是卢梭。
所有的“高山文学”系列,都要归功于卢梭的成功。“高山文学”在拉波尔德笔下是百科全书式的,而且通常配有插图;刻画“卢梭风情的瑞士”成了一些雕刻家的专长,布里便因此名噪一时。昂热尔写道:在卢梭之后,就没有什么新的灵感出现了,卢梭固化了阿尔卑斯山的“文学和艺术面貌”。
“这便是《新爱洛依丝》带来的恶果。”旅客们、诗人们甚至画家们都不去看风景。小说代替了他们的灵感和想象。他们对大山依然像过去一样充满敌意,却又自相矛盾地将山坡都美化成了田园牧歌般的风景。这种形象过于深入人心,它过于经典而且又十分简单,以至于人们都无法抛弃。卢梭既固定又扭曲了大山的文学面貌。我们几乎是走到一个死角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圣普乐和瓦莱的风光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甚至永远遮蔽阿尔卑斯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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