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国王:王权的强化与现代民族国家的构建
作者|琳达·德·莱尔(Leanda de Lisle)
1553年1月,爱德华六世开始久咳不止。然而想到自己1550年夏天曾染上“重疾”,在1552年4月还同时患过麻疹和天花,这位15岁的国王确信自己这次也会很快康复。但他咳得一天比一天厉害。2月7日,星期六,伊丽莎白给爱德华六世去了一封信,称自己星期四原本要去觐见他,却被人半路拦住,还被告知国王病重不能见自己。她暗含的意思是有谣传称她已经失去他的宠信。她说自己相当确定事实并非如此。伊丽莎白还表示,不论别人怎么想,“我都坚信陛下的恩泽会与我同在”。没有记录表明国王回复过她。
前一天刚带200名随从抵达伦敦的玛丽所获的待遇比伊丽莎白好些。约翰·达德利去伦敦城郊迎接她,同去的一班骑士和绅士继而护送她去往白厅。她得到了盛情款待。几天后,卧病的爱德华六世也同意见她。玛丽私人礼拜堂的弥撒遭禁后,帝国使节曾“多次”向爱德华六世求情,要他“容姐姐玛丽做弥撒”,但他一直没有撤销禁令。不论姐弟俩此时进行过什么交流,这年2月他都决意不改变自己在这件事上的主意,可能还曾试图改变她的主意,但并不成功。2月21日,约翰·达德利召了玛丽的一名高级侍从来,要再就此事训斥一番。
等爱德华六世终于感觉好一些,已是1553年4月,天气正在转暖。尽管如此,他却感到是时候练习一下写遗嘱了——赶在他再度病重,需要拟定正式文件之前。他的成果题为《我的继位规划》,虽然只有一页纸,但内容颇具爆炸性。
爱德华六世所做的第一项决定是不再考虑玛丽和伊丽莎白的继承权。对他而言,相比王朝的延续,宗教意识形态才是首要问题。后来他也承认,自己担心玛丽会废掉他在位期间的诸项宗教变革,尤其是自己以主的晚餐代替弥撒的安排和破除圣像的法令。因为玛丽的天主教信仰从未被作为不承认其继承权的理由,他选择以1536年继承法案所确定的玛丽私生女的身份作为自己行为的法律依据。因为这项法案也将伊丽莎白定为私生女,所以她的继承权必然也得不到承认。但无论如何——爱德华后来也提醒自己的律师——伊丽莎白的母亲毕竟是犯了叛国罪被处死的。
爱德华六世继而开始考虑自己的祖父亨利七世的其他继承人。据说按照第一位都铎王的安排,他的儿子一脉若是断绝,英格兰便将从他的女儿即苏格兰王后玛格丽特的继承人当中选立国王。但玛格丽特·都铎最年长的继承人苏格兰女王玛丽信奉天主教,还与法兰西王太子订了婚。接下来是玛格丽特·道格拉斯,此人即便算不上拥护教宗,也绝对不是个新教徒,而她丈夫在归附英格兰前曾是个苏格兰人,还归附过法兰西。况且在亨利八世的遗嘱中二人双双缺席,所以爱德华六世此刻不考虑他们也算有例可循。于是就剩下他的姑母——亨利八世的妹妹,法兰西王后和其夫查尔斯·布兰登的继承人。
法兰西王后的长女弗朗西丝是一名坚定的新教徒,但亨利八世的遗嘱中没有提到她的名字,而是将位置让给她三个姓格雷的女儿:简、凯瑟琳和玛丽。爱德华六世仍然想要一名男性继承人,这符合继承权经由王室女性传给儿子的先例。因此,他将自己的王位留给(此时35岁的)弗朗西丝可能生育的儿子们,排在其后的是她三个女儿的儿子们。而格雷一脉如果绝后,王冠便会经由弗朗西丝15岁的外甥女玛格丽特·克利福德(Margaret Clif ford)传下去——这位玛格丽特是弗朗西丝1547年过世的妹妹埃莉诺唯一的继承人。搁笔时,爱德华六世必然曾以为这份文件不大可能得见天日,但他并未康复。
4月11日,爱德华六世离开威斯敏斯特王宫,乘游艇来到格林尼治宫,他盼着在这通风良好的居所继续休养。然而,他身边的人却不得不开始思索如果他未能痊愈会如何的问题。他遗嘱的规定意味着,在有男性继承人出生前王位会空着,而弗朗西丝则会成为总管。王位空置可能引发邻国的觊觎:法兰西国王会为未来的儿媳苏格兰女王玛丽打算,查理五世则会为表妹玛丽公主谋划。公主作为都铎家的人,十年来一直被视作爱德华六世的继承者,其影响远超其他继承人,要是她坐上王位,无疑会报复那些欺侮她多年又推动废掉弥撒的人。为阻止其登基,人们急需一名男性继承人,而为此,一切有王室血统的女性都需要婚配。即便不能及时生下儿子来,也能利用结亲联合处于政权中心的大族实现共同目标——阻止玛丽登基。
根据爱德华六世的国务大臣威廉·塞西尔爵士(Sir William Cecil)的说法,提议弗朗西丝的长女简·格雷与达德利的四子吉尔福德·达德利勋爵(Lord Guildford Dudley)成婚的是威廉·帕尔的妻子。威廉·帕尔没有合法子女,吉尔福德则是达德利两个未婚儿子中年长的那个。事实证明,议长对此相当热心。不同于爱德华六世朝中的其他主要人物——威廉·帕尔(已故王后凯瑟琳·帕尔的弟弟)、威廉·赫伯特(已故王后的妹妹安妮·帕尔的鳏夫)和哈里·格雷(其妻弗朗西丝是亨利八世的外甥女)——约翰·达德利并非扩大的王室成员之一。前一年,他曾极力给埃莉诺·布兰登的鳏夫坎伯兰伯爵施压,要他将女儿玛格丽特·克利福德嫁与吉尔福德。儿子竟可以高攀的亲事叫他喜出望外,而这门亲事也很快得到哈里·格雷的同意。
简·格雷快16岁了,已经长成一名不俗的年轻女性,她相貌一般,但智力出众,能讲拉丁语、希腊语、法语、意大利语,还懂一些希伯来语。伦敦为流亡的欧洲新教徒设立了一座“外邦人教堂”,出资为教堂聘来第一位牧师的便是她。与她相交的一群聪慧的信奉新教的女性——包括威廉·塞西尔智识出众的妻子米尔德丽德(Mildred)——都对她相当敬佩。意大利人后来传说,简是迫于“母亲的坚持和父亲的威吓”而结的婚,但并无证据支持这一被浪漫化的八卦。贵族的女儿在16岁生日前后由人安排结婚十分常见,即便爱德华六世不死,简的婚事也前途光明。她父亲去世后,其萨福克公爵的头衔可能会传给吉尔福德——他同她年龄相近,当时的人们说他是个“相貌英俊、品德高尚又讨人喜欢的绅士”。
与此同时,可怜的爱德华六世的健康状况却再度恶化。1553年4月28日,帝国使节记录了简订婚的消息,同时报告称,爱德华六世的病每天都在加重,咳嗽不止,极度痛苦。“他咳出的东西有时呈黄绿色,有时呈黑色,有时呈粉色——跟血的颜色一样。”使节说,“医生们都茫然无措,一筹莫展。他们认定,要是下个月仍不见好,国王就康复无望了。”爱德华六世的症状和病史表明,1550年他曾感染过结核病。他的免疫系统当时把这病压下去,但1552年春天患的麻疹又令旧病复发。宫中玛丽的盟友们时时向她通报事态的发展,约翰·达德利也在向她报信,此时他已经彻底转变,开始主张玛丽有权使用自己英格兰公主的全套纹章。1551年9月,达德利的盟友威廉·帕尔曾叫帝国使节不要称玛丽为“公主”,只可称她为“王的姐姐”。在这之后,萨默塞特公爵一度企图与玛丽的支持者们结盟对抗达德利政权。使节认为,此刻达德利正在试图安抚玛丽,其目的是防止出现更多麻烦,而事实上,这似乎的确能解释达德利的行为,因为他在这方面还有另一些行动。1552年12月,在人们尚不明白爱德华六世的病有多严重时,玛丽曾被迫上交土地给国王。1553年5月,她获得了许多上佳的土地、城堡和庄园(明显是作为补偿),其价值远远超过先前损失的,其中包括赫特福德的王室城堡和弗拉姆灵厄姆(Framlingham)庄园城堡,后者曾是第三任诺福克公爵托马斯·霍华德1546年被送入伦敦塔之前的首要居所。
约翰·达德利及其盟友确信,玛丽既然在1547年护国公执政时接受了对父亲遗嘱的部分废除,便同样会接受父亲的遗嘱被自己的兄弟废除,毕竟这次的糖衣炮弹同上次一样:她将再度得到土地。至于伊丽莎白,帝国使节听说约翰·达德利的长子会离婚迎娶她。但伊丽莎白本人没有表态。同玛丽一样,她也按兵不动,步步为营。爱德华六世的国务大臣威廉·塞西尔很可能是她在宫中的耳目,因为他恰好也任她地产的测量官。
爱德华六世患病令格林尼治宫中愁云密布,但在5月10日发生了一件事,暂时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商人冒险家公司(Company of Merchant Adventurers)派三艘船沿河而下开到格林尼治向国王问安,他们即将动身往西北去,要寻找一条通往中国的路。当船到了的消息传到宫中时,“众廷臣纷纷跑出来,百姓们在岸上黑压压地站成一片,枢密院的议员们从宫殿的窗口向外观看,其他人则直奔塔楼楼顶”。三艘大船由许多手划船拖着,手划船上坐满了蓝衣水手,其余水手则站在大船的甲板上向朋友们挥手。然而,此处却不见国王的身影。伴随着礼枪齐鸣,水手们问过安后便扬帆起航,开始发现之旅。与此同时,躺在宫中的国王却已近乎弥留。
两天后,帝国使节报告称,已经确定爱德华六世将死。为了遏制国王不久于人世的消息传开,有三个人因为被人听见谈论此事而“被割掉耳朵”。所有爱德华六世在遗嘱里提到的有王室血统的单身女性此时都要加紧结婚或者订婚。率先嫁人的是简·格雷和她12岁的妹妹、漂亮的金发姑娘凯瑟琳·格雷(Katherine Grey)。两场婚礼在5月的最后一周举行,凯瑟琳的新郎、威廉·赫伯特15岁的儿子正在病中,也勉强参加了婚礼。爱德华六世送来“华美的饰物和珠宝”,但人们已经越来越清楚地看出,他活不到亲眼看见简或者凯瑟琳生下儿子的那一天了。
大约一周后,爱德华六世对自己的遗嘱做了一点改动。虽然改动不多,但相当重要。他原本定的是,若自己死时尚未有男性继承人出生,则弗朗西丝将以总管身份执政。此时他在这一条款上画了一条线,并在上方添了短短两句话:王位将传给弗朗西丝的男性继承人,但如果“在我死前”这一继承人缺位,则王位将传给简·格雷夫人“及其”男性继承人。弗朗西丝此时没有怀孕,也还没有儿子,所以她成为总管的可能事实上被排除了,王位直接传给简,她成了女王。医生们认为,爱德华六世应该还能活到9月议会开会的时候,届时其遗嘱将得到法律确认。但爱德华六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活那么久,于是召了几个高级法官前来,好立即正式批准遗嘱。
爱德华六世已经吃不下饭,还发着高烧,相当虚弱。尽管如此,法官们来到时,他还是竭力打起精神给他们下达指令,巩固自己一手打造的英格兰新教(Protestant England)。法官们后来宣称,他们只是迫于约翰·达德利的威胁才拟的文件。但无论如何,遗嘱因此有了法律效力。爱德华六世继而召见了弗朗西丝。她别无选择,只得接受他的决定,像其他人此时被要求做的那样。6月21日,全体贵族和高级官员均被要求在法官们拟定的文件上签字。文件强调了爱德华六世两个姐姐的私生身份,爱德华六世表示二人都不过是“半血”,而且就二人嫁给外国人可能带来的危险提出严正警告。与此相反,格雷三姐妹却受到赞美,文件称三人是“在王国中自然出生的,且……受过极正派的教育,又精通良好且虔敬的学问,并富于其他高尚的德行”。枢密院众议员、大主教克兰默、王室众大臣、众显要市民及22名贵族都在文件上签了字,还郑重发誓会坚守其条款。
要伊丽莎白接受遗嘱同样得花钱,就如之前收买玛丽一样——至少达德利这样认为。6月26日,他得到了伊丽莎白几宗地产的期待权(reversionary interest),她最大的一处位于白金汉郡米森登(Missenden)的地产也在其中。如此一来,在出现所有者死亡或归还国王等所有权变化情况时,他便享有购买地产的优先权。除非人们允诺给伊丽莎白更好的东西作为交换,否则她断无可能同意这一安排。交换物具体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她的首位传记作者威廉·卡姆登(William Camden)记得,人们向她提出,只要承认简·格雷为女王,她便可获得“一笔钱和一大片土地”。陷入困境的伊丽莎白选择尽力将损失减到最小。
距离9月议会开会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医生们和信仰治疗师们领了命,要用一切手段为爱德华六世续命。据说,人们为此甚至给他服用砒霜。廷臣们开始传说约翰·达德利在给国王下毒,而且有意将国家拱手交与法兰西人。查理五世的表妹玛丽·都铎无法继位明显符合弗朗西丝的利益,继而达德利又被人看见进了法兰西使节的府邸,于是谣言更盛。事实上,他是要防备爱德华六世去世后苏格兰皇帝以玛丽的名义进攻英格兰——到时他需要法兰西人的支援。法兰西人相当乐意地做出承诺。
7月2日,星期日,教堂礼拜的一个变化是,首次向公众透露了国王遗嘱的内容,通常为玛丽和伊丽莎白所做的祷告没有了。
第二天,在赶去伦敦见弟弟的路上,玛丽被告知爱德华六世即将逝去。7月5日,约翰·达德利收到消息称玛丽已经离宫,正在往家赶——肯宁霍尔位于她在诺福克的地产的中心,她可以由此逃往佛兰德投奔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在人们的劝告下,达德利决定谨慎行事。于是派出其三子,吉尔福德的兄长罗伯特·达德利勋爵(Lord Robert Dudley)带一小班骑兵去追玛丽,把她带回伦敦。
爱德华六世迅速地衰弱下去。7月6日晚上8点多,他开始唉声叹气,称自己“头晕”。被一名服侍的绅士抱着坐起来后,他开始祷告:“主啊,怜悯我,收容我的灵魂吧。”爱德华六世的名声并不好:人们还记得这个冷血男孩曾在自己两个舅父的死刑执行令上签过字,而他的宗教信仰更令人想起一个世纪后英联邦那些阴郁的清教徒。但在我们对男孩爱德华而非国王爱德华淡淡的记忆里,这位少年是富于爱心的,他容易陷入英雄崇拜,渴望做正确的事,而对滑稽的杂技演员、刺激的比武和冒险又怀着孩子气的热情。在爱德华六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同时,遥远的北海上,曾在起航时向国王鸣枪道别的三艘船中的两艘已被风暴击成碎片,但仍有一名船长还在继续向着未知之地进发,直到他“走得极远,最后所到之地已经全无黑夜,明亮的太阳长久高悬,光辉照耀着壮阔的大海”。爱德华六世的痛苦结束了,最后一位都铎国王也逝去了。但都铎家族的女性们还将续写历史。
—End—
本文选编自《都铎王朝》,注释从略,题目为编者所拟。特别推荐阅读。该文由出版机构提供,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内容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欲转载,务必留言说明。任何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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