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登高 |西汉商人的重创与市场制度的转变
作者|龙登高
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长聘教授,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孙冶方经济科学奖得主,主要从事经济史、制度经济学、国际华商等研究。
从春秋晚期以来,传统市场一经产生便进入繁荣期,形成我国市场史上引人注目的第一次高峰。市场发展突出的表象之一,就是职业商人群体力量的壮大,他们成为令人侧目的社会力量,并引起其他社会阶层的艳羡,乃至统治集团的嫉恨。晁错在《论贵粟疏》中向汉文帝大声疾呼:富商巨贾囤积物资,牟取双倍利息。小商贩就坐在市场上叫卖,带着他们投机取巧获得的盈利,天天在都市中游荡,乘着时人的所急,就以双倍的价格出售。所以,男子不再耕作土地,女子不再养蚕织布,一定要穿着华丽的衣服,吃着美味的食物;没有农夫的辛苦,却有千百的收入。凭着他们的富裕,交游王侯,势力超过官吏,为了利益而相互倾轧;远游千里,冠盖不绝,乘坐着好车,驱驰着骏马,穿着丝鞋和缯衣。这就是商人之所以兼并农民,农民之所以流亡的原因。如今法律轻视商人,商人却很富贵;法律尊崇农夫,农夫却很贫贱了。
《市场中国两千年》
商人的活动有助于市场的繁荣,却引起了统治集团的恐惧。商人大肆兼并,造成大量自耕农丧失土地,流离失所,这就危及中央王朝的统治根基。因为自耕农是中央直接控制的人口,财税、兵员所由出也。但汉初朝廷似乎还无力顾及商人阶层对统治造成的隐患,直到严重的财政危机来临,中央王朝与商人集团的矛盾日趋表面化、直接化、激烈化。
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凭借汉世鼎盛的国势,开疆拓土,干戈日滋。在西南遣数万人修筑通往西南夷的道路,在北方先后派出几十万大军,远征匈奴,大获全胜,扬威天下。然而,大规模的征伐战争,耗费巨大,犒赏三军几万人次,掏空了国库。数万俘虏的生活费用,竟要汉武帝节省个人的开支来补给。此时,山东洪灾,70余万灾民“嗷嗷待哺”,官府赈灾费以亿计。兵甲之财,转输之费,军功之赏,加以凿渠开道,赈灾济难,耗费无穷。
朝廷与商人之间于是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史记·平准书》记载,国库空虚,而有的富商大贾大肆敛财,奴役贫民,车乘百余,囤积奇货,封君都对他们伏首低眉,仰仗他们供给物资。有的冶炼金属,焚煮海盐,家财积累万金,却不帮助国家渡过危难,使得黎民苍生穷困不堪。这种局面无疑是朝廷不能容忍的,而为了解决财政危机,政府唯有与财富所有者进行争夺,直到宋代政府才有能力征收商税。于是,不可避免地,一场打击商人、争夺财富的经济运动全面展开。
青年汉武帝不愧为一代枭雄,他从商人阶层选拔了一批“兴利之臣”来为他聚财敛物、出谋划策。咸阳,齐国的大盐商孔仅,南阳铁冶巨头桑弘羊,洛阳商贾世家,他们都年轻有为,不仅经商有道,致财千金,而且“言利事,析秋毫”。杰出的商人依仗人君之势,岂不如虎添翼?果然,他们聚财兴利,出手不凡,为汉武帝制定了一套措施,并以商人的手腕,凭借政治强力,大刀阔斧地在全国范围内全面推行。《盐铁论·轻重第十四》提到,大夫君用心筹划国用,还打诸侯的主意,又开展酒类专卖。咸阳的孔仅又开展盐铁专卖。江充、杨可等人也充分发挥自己所擅长的,谈起赚钱的事情十分细致,可以说是毫无疏漏。当时的主要措施如下:
算缗。扩大“算”的范围,算,即税也。汉朝原来向商人征收的税是营业税,现在除继续征收营业税外,加征资产税,并扩大征税面,加强征收力度。让商人自行清算财产总数,申报官府,如实纳税。以前轺车、商人的缗钱,所征收的赋税多少不等,现请求像往时一样计算赋税。那些商人、末作、赊贷、买卖,囤居奇货,以及那些经商获利的人,即使没有市籍,也要分别按他们的货物来计算赋税,通常是两千缗为一算。各种手工行业有租税的以及从事铸造业的人,大抵四千缗为一算。
告缗。纳税时隐瞒不报或自报不实者,政府鼓励检举告发违反算缗令者。告发属实者,以没收被告发者财产的一半作为奖赏;被告者,戍边一年,没入缗钱。由酷吏杨可主持告缗,杜周负责治罪。这一法令实施后,杨可主持的告缗遍及天下,中家以上的大抵都遇到过。杜周治理这件事情,人们进了监狱就很少有出来的。后来还实行“株送徒”,追究犯人,使之招供,牵连同党,结果牵引出数千人。
盐铁官营。孔仅于咸阳主持盐铁事务,开始时推行的是官民合办的形式。由官府提供器具,安排粮食,招募商民生产。后来在天下各郡县设立盐铁官署,任用盐铁富商为吏。严禁私人生产,胆敢私下铸造铁器或煮海盐的人,要被砍掉左脚脚趾,没收器物。
均输平准。各郡县置均输官,调运地方贡赋和商贾所转贩的其他商品,又在京师开设委府来聚拢货物,便宜的买进,昂贵的卖出,此为平准。命令远方各自用他们价格高昂、被当时的商人所贩卖的货物来缴纳赋税,并互相运输。在京城设置平准令,总收全国各地运到京师的货物。均输平准其实是对各地市场的一场掠夺,各郡县农官转输粮食、纺织品,一年之中,均输布帛达500万匹,山东各地官府漕粮增加到一年600万石。均输平准不仅出于平抑市价,同时朝廷也是为了解决财政危机。也就是说,更重要的是为了增加政府收入。但官员经营必然成本高,效率低下,而且不可避免地会扰民,破坏市场。
统一铸币权。原来由各地方郡国铸钱,现在中央王朝收回铸币权,盗铸金钱者犯死罪。派酷吏张汤等负责审理案件,并开始派出中央特派员到各地巡视(“江充禁服”)。结果仅大赦释放者就达数十上百万人之巨,可见原来从事铸钱人数之众。不久,又全部销毁地方铸币,只限中央铸币流通。
此外,禁止有市籍的商贾及其家属凭户籍占有田地。敢有违犯者,没收其田产与僮仆。武帝还接受主父偃的建议,迁徙豪富强族。
汉武帝这次运动的出发点,正如桑弘羊在盐铁会议上所说,是用度不足,因此兴办盐铁,开展酒类专卖,设立均输制度,增长财货,来佐助边境的支出。从这一方面来说,确实是大获成功。主政者夸耀道,上大夫和治粟都尉负责大司农的大职务的时候,像用针灸治疗瘀血一样大力整顿,畅通经脉,因此百货流通顺畅,府库富足殷实。就在这时,军队四处征伐平定暴乱,车马盔甲的用度,克敌斩获的赏赐,费用以亿万计,全靠大司农供应。这就是像扁鹊一样的本领,也是盐铁对于国家的福祉。官府财政危机得到缓解,而春秋战国之交崛起的商人集团,却遭遇到一场全国范围内的重创。贤良文学一针见血地指出,垄断天下盐铁等利润,来排挤打压富商大户。
算缗、告缗,使朝廷获得了巨额财富,却使商人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各地收获百姓的财物数以亿计,奴婢数以千计,至于田地,大县数百顷,小县一百多顷,房屋也是如此。于是商人当中中等以上的全部破产。从此老百姓满足于美味的食物和优质的衣服,不再经营买卖。商人不仅相继破产,更可怕的是,再也没有经商殖货原来那种条件了。
市场秩序也因此受到严重扰乱。贩运商人减少,商品流通减少,物价上涨。官营物资质劣价高。铁器,本来各地使用者因地而异,不同质量的土地质地不一样,各种大小的农具用途不一样,曲直不同,用处也不一样,不同地区的风俗也不一样,都有自己所便利的商店。县官统一管理后,农具就会失去适宜的用途,农民也会失去他们的便利,……县城有的按照户口征收铁器,却压低收购的价格。官员们又按照路途远近,出钱雇人力代为转运盐铁,麻烦又费钱,百姓也十分痛苦。其他官营工商业无不在官僚机构的层层运转中变形,官吏徇私舞弊,垄断市场,强行收购,无所不求,导致物价飞涨。正当的商人因被政府政策排斥、打击而消失,奸商出现,并与污吏勾结,沆瀣一气,操纵物价。
均输、平准的实行,使盐铁之外的其他商品的流通也由官府经营。大农等各个官吏垄断全天下的货物,贵的就卖掉,便宜的就买来,这样,富商大贾就没有办法牟取厚利了。
对于商人而言,这是一次全方位的掠夺、打击和摧残,算缗、告缗是夺其财,均输平准是分其利。如果说这些是断其流,那么管榷则是竭其源。盐、铁、酒、铸钱,是当时商业利润最丰厚之所在,把这些大宗商品从生产到流通的各环节全部实行国家经营,则截断了商人赖以生存的基础。无怪乎汉武帝宠信的另一官员卜式说,官府应以百姓缴纳的赋税为衣食,如今桑弘羊却让官吏坐在商铺里面买卖货物,求取利润。只有将桑弘羊活煮了,天才会下雨。
汉武帝、桑弘羊的这一次大规模打击商人的运动,绝非中国历史上一般的抑商政策所能比拟,它使初兴的职业商人遭受了史无前例的灾难。其打击面之广,程度之深,通中国历史,大概无出其右者。它对商人与市场的影响,也绝不只是一时的挫折而已。这次打击,使商人的力量骤然衰落,长时期内一蹶不振,并且在以后数百年内一直未能恢复此前之盛况。它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标志着中国市场史上第一个高峰期至此画上了句号。
更为重要的是,它是中国历史上一次重要的制度变革,自由经商转向政府管制,政府将最重要的商品笼为专卖。此后,政府专卖和干预市场这一精神与中国传统社会相始终。
汉武帝之后,虽然并不是所有的政策都延续下来,但它的宗旨在长时期内没有改弦更张。汉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著名的盐铁会议在长安举行,以桑弘羊为首的丞相、御史与地方郡国所举文学、贤良,就管榷、均输、平准、统一币制等重大问题展开辩论。其实,面对财政困境,在掠夺大商人这一点上,双方是一致的。桑弘羊所主张的政策有两个明显的弱点:一是与民争利,二是政策在实施过程中因官吏腐败造成扭曲、变形与破坏。因此在辩论时,桑弘羊等力主有必要发展工商业,在这个前提下,同时又要抑制富商大贾,那么唯一的途径就只有官营工商业了,也就是官营盐铁、均输平准等。文学、贤良不主张发展工商业,既要抑止富商大贾,同时也反对官营工商与民争利,在财政困难面前,这显得苍白无力。双方辩论的出发点大体如此,以现代人的中立角度通观《盐铁论》全文,桑弘羊一派似乎要占上风。
盐铁会议后管榷制度做了些改动,但盐铁官营专卖的基本精神保持下来,中央的铸币权则从此再没有下放过。汉宣帝时,贡禹说,如今汉家铸造钱币,以及各个盐铁官都安排下属官吏,开采山中的铜和铁,每年需要十万人以上……自五铢钱兴起以来七十多年,百姓因为私自铸造钱币而被判刑的人有很多。
可见中央铸钱、官营盐铁一直延续下来。宣帝时,还在边郡设置常平仓。命令边地各郡都建造仓库,趁着价格便宜的时候提高价格来购入粮食,以兴利农事,谷物贵的时候降低价格卖出去,因此仓库的名字叫作常平仓。初元五年(公元前44年),一度废罢盐铁官、常平仓等,以求不与民争利,但不久,出于财政困难,盐铁官又不得不恢复。
迁徙富商豪杰的政策,汉武帝之后也继承了下来。虽然这项措施的主旨是打击地方豪强势力,强内虚外,如《汉书·成汤传》所言:“以强京师,衰弱诸侯,又使中家以下,得均贫富。”但大商人始终是其迁徙对象之一,旨在割断商人的根基。
商人还没有从汉武帝打击运动中喘息过来,西汉末年又遭受了王莽新法的一次大折腾。汉武帝的打击,使大商人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但商人不会消失。均输、平准的实行,不可能全面排斥、取代商人活动,在很多情形下,地方农官聚敛民财,常常要依托商人,或者是和商人勾结,商人本身也常瞅准政策的空隙,从事商业活动。王莽继续打击已经萎靡不振的商人,《汉书·食货志》载,他颁布了六管之令。命令县官酿酒,售卖盐和铁器,铸造钱币,百姓到山林湖泽当中采摘物资都要收税。又命令市官低价买进高价卖出,并且借贷钱财给百姓,每个月收百分之三的利息;并在各地“乘传督酒利”。王莽的一系列措施,导致商旅穷困窘迫,在市道旁号啕大哭。
应该指出,职业商人遭受汉武帝的打击而一蹶不振,市场骤然衰落,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打击措施之厉、程度之深,另一方面也说明,初兴的传统市场是相当脆弱的,职业商人叱咤一时,却是不稳定的,市场和其中的商人没有力量抵抗各种因素的干扰,其生命力还很脆弱,仍是刀俎之下鱼肉的角色。因此,一受到强力干预,便无能为力,商人顿时萎靡,市场逆转直下。结合第二篇的史实更可以看出,汉武帝后,商人迟迟未能重振旗鼓,卷土重来,市场发展也未能东山再起。他们不仅不能以自身的力量去影响和改变社会经济,相反,在汉末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社会经济的变化而长期在低谷中徘徊。这一切充分说明,春秋战国之交诞生的中国传统市场,虽然能取得初兴的硕果,却还没有走上成熟稳定的发展道路。迟至数百年后,经两宋时期市场的再度繁荣,才步入定型和成熟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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