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条充满死亡、暴力与痛苦的迁移之路上,他们为何前赴后继?
作者|杰森·德莱昂(Jason De León)
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人类学教授、奇卡诺和中美洲研究中心教授、科特森考古研究所主任。研究领域包括拉丁美洲移民、暴力理论、当代考古学等,是“无证迁移项目”的负责人。2017年凭借其在移民研究领域的突出成就获得美国麦克阿瑟奖。
记忆真是个有趣的东西。我当时拼命在心里记住眼前的景象,之后也很快地把它们记下来,但才过了几年,所有记忆似乎都被遗忘和埋葬了,成为寻常的一景。我只在美墨边境待了几周,跟那些亟欲突破美国移民查缉防线的人待在一起,就知道死亡、暴力与痛苦是这条迁移之路的常态。一切都模糊了起来,触目惊心的景象不再清晰。作为观察者,你开始习惯陌生人在你面前瞬间落泪。泪水不再像之前令人震撼,哑着嗓子诉说的悲惨故事一再反复,结果就成了老调,搞不清出处,也理不出先后。为了不失去大局或残酷细节,我与感觉的极限奋战。我试着写下所有经过,以便日后将观察到的现实与更大的结构因素相联结。这是我该做的事,至少在墨西哥和美国亚利桑那边境做田野的那五年与后来写本书的时候,我不断这么告诉自己。首次目睹死亡的当下我也这么告诉自己。谁晓得知易行难。但无所谓,因为2009年7月的这一天,我根本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更别说把它理论化了。我只是愣愣看着苍蝇,心想它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移民路上的生与死:美墨边境人类学实录》
[美] 杰森·德莱昂 著
赖盈满 译
上海书店出版社
2024年4月
那是我在墨西哥边境的诺加莱斯市(Nogales)进行民族志调查的第一天。天气闷热难耐,我一早上都坐在阴凉处和刚被驱逐出境的迁移者谈话。这些男女老少企图步行横越亚利桑那的索诺拉沙漠非法进入美国,结果闯关失败,其中还有几个人是国土安全部从其他地方遣送来的,因为官员认为将这些人安置在沙漠附近,告诉人们每年都有数百位迁移者死在这片沙漠上,可以吓阻他们不再企图穿越边界。我不晓得死者的名字,但这天稍早前才见过他。在那群面容疲惫的被遣送者当中,他不是特别显眼。刚被遣送的人在诺加莱斯并不难认,因为他们的样子都很像:T恤乌黑,腋下和衣领满是汗水干了留下的盐渍,脚下的运动鞋看上去像是绞肉机绞过似的,脏兮兮的黑色背包里塞满袜子、罐头和他们所能带走的微薄家当。他们的棕色身躯有如红字,透露出力竭与脆弱,脸上混杂着悲伤、疲倦、恐惧与乐观。他们可能迷路了整整三天,渴到近乎瘫痪,以致见到牛槽时就算里头的水长满海藻和水虫也照喝不误,被强盗持枪洗劫,被遣返前遭到边境巡逻队员强暴。即使如此,他们还是相信下次会时来运转。为了远在北卡罗来纳州卡尔伯罗市(Carrboro)等候的丈夫,为了菲尼克斯油漆房子的工作,为了那个留在墨西哥格雷罗州曼琼小镇(El Manchon)挨饿的小女孩,上帝保佑,我会过去的。下次会时来运转。
我不记得他生前的模样了。其实我在边界带的贝他组织办公室门前做访谈时,根本没注意到他。直到我访谈结束,走了一条街到便利商店时才和他擦肩而过。他和许多屡试屡败的迁移者一样,那天早上决定一边喝海龟牌夸脱装啤酒一边思考下一步。那已经是几个小时前了,我看着他走向便利商店对面的那块废弃空地。比起他脸上的表情,我印象更深的是他一早就在喝酒自娱。我只记得他又瘦又高,理个光头。后来我再看到他,是因为我看见那片废弃空地旁聚了几个迁移者,便走到围篱网前一探究竟。我身旁站着一名矮小的秃头男,我很快就会得知他叫丘乔。我们俩就这样一脸敬畏地默默望着瘫在地上的尸体,看了整整十分钟。那老兄才死了不到一小时,身上已经满是苍蝇,有的停在他发白的眼珠子上,有的在他张开的嘴里爬进爬出。他头歪向一边,正对着我和围观的迁移者,宛如盯着每一个人。我们看着苍蝇在这个人脸上产卵,时间仿佛静止下来。
后来总算有些好心人拿着达拉斯牛仔队的床单出现,将他盖了起来。一名医护人员和几个附近居民围着尸体走动聊天,看上去没有半个人不安。死亡就像是一阵普通的夏日微风。我在心里喃喃自语,也许这家伙想去达拉斯的苹果蜂(Applebee’s)餐厅洗盘子,也许他在费城当了很多年的绿化工人,是老鹰队的死忠球迷,最讨厌去他妈的牛仔队。感觉没有人认得他。人们只晓得必须拿个东西把他盖住,不让苍蝇靠近。面对这幅奇景,我转头请教丘乔,想问出一点真知灼见。但丘乔只是耸耸肩说:“这种事天天都在上演。有些人穿越边境不成太多次之后受够了,有些人用药物或酒精来消磨时间。谁晓得是什么害死了他?”丘乔看出我脸上的忧心,便接着说:“等着瞧,明天就不会有人记得这件事了。就像根本没发生一样。”
他说对了。隔天,我向迁移者问起那个距离贝他组织办公室不到100米的尸体,没有人知道我在讲什么。感觉就像没这回事一样。
这些人为了进入美国,选择以非法方式徒步横越亚利桑那的索诺拉沙漠。本书就是探讨这些边境穿越者每天面对的暴力与死亡。我在书里提到的人,家住美国的读者可能早就见过他们。他们替你挑拣水果,替你帮车美容,替你处理肉品;他们专做美国人不能或不想做的工作。不过别忘了,他们中有许多人不是第一次横越沙漠。奥巴马任职总统期间,曾经于2013年度大规模遣送了将近200万名迁移者。其中有许多人目前还在宛如火星表面的亚利桑那边境惶惶流窜,一心期盼和家人团聚,或回到他们唯一称之为家乡的地方。我的论点很简单。这群人在迁移路上的可怕遭遇既非偶然,也非愚蠢,而是美国联邦政策的结果。这项政策不仅相当不透明,更很少有人对此直言不讳:它本质上就是一个以索诺拉沙漠的险恶为掩护和工具的杀人计划。美国边境巡逻队利用“漂白”过的论据、转移究责对象,以及“自然”的环境过程,抹去亚利桑那南疆发生过的一切,借此掩盖现有查缉手段的恶果,让这项社会政治政策对无证迁移者身体与性命的无数戕害从世人眼前消失。
那些在沙漠里经历生死的人有名有姓、有面孔有家庭。他们还有曲折的生命故事,这些故事反映出跨国迁移者与全球经济不平等的紧密关联。但我们很少睁大眼睛,仔细看他们走过的这趟可怕旅程,听他们用自己的话描述这个过程。在接下来的篇幅里,我将全力检视一头名为“威慑预防”(Prevention Through Deterrence, PTD)的美国边境查缉巨兽,检视它的运作逻辑和付出的人命代价,以了解这项主要仰赖险峻荒芜的地形来遏止迁移者从南方涌入的政策。我还会介绍亲身经历过这套治安手法的人,从他们的视角来叙述那些发生在边界带及边界以外,关于存活、失败与心碎的故事。记录这些绝大多数未曾被记录的故事,让读者近距离看见这些面孔与身躯,或许能提醒明日的我们记得,这些人今天就在这片沙漠上生存,在这片沙漠上死去。
……
点击下列标题,延伸阅读:
----------------------------------
混乱时代 阅读常识
出版、媒体、投稿、翻译、课程等事宜可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