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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广州,我们如何流入这里?

瞳瞳 瞳瞳计划 PuPils 2023-06-04

导 语

在孩子们的成长过程中,流动是如何发生的?ta们如何感知和体验流动的生活?怀着这些问题,瞳瞳和广州微光、北京木兰花开的14位儿童、3位家长进行了主题为“流动经历”的访谈,形成了三期基于质性资料做出的观察和分析(文中引述均为化名)。


第一期我们梳理出几类相对清晰和普遍的流动经历,发掘流动背后的原因。不同的流动类型——从未流动、单次流动、多次流动,既是在某一个时间点对不同孩子的划分,也可能是长时段上同一个孩子流动历程的不同阶段。往前追溯,父母工作、家庭结构、亲缘网络、教育与户口,都会影响到流动的发生。其中一部分更稳定的人群往往有机会在城市终止流动,而本就处于不稳定中的人群仍将继续流动。


流动经历


鳗鱼是一个神秘的物种,它在海洋里出生,择机流入不同的河流,在淡水里生活,并随着水域的不同而变身。流动是一种生活状态,但未必无时无刻都在发生。孩子们在看完鳗鱼的故事后,分享了ta们自己的流动经历。


在一般定义中,居住地与户口登记地所在的乡镇街道不一致且离开户口登记地半年以上(不包含市辖区内人户分离),即为流动人口,其中年龄在18周岁以下为流动儿童。现居地与户籍地的不一致性、流动时长是最主要的判定因素。在此之外,我们发现根据流动地点、流动次数、流动前后同住人员的差异,可以描摹出更加具体的流动经历类型。流动地点包含三类——户籍地、现居地、二者以外的其他地点,此外出生地作为一个重要坐标与其中任一类重合。流动次数指居住地在地理位置上发生跨市变化的次数,分为从未流动、单次流动和多次流动。流动前后同住人员中,是否与父母同住最为核心。


时间点定格在现在,我们与孩子们在现居城市相遇。接下来,让我们跟随孩子们的讲述,感受流动是如何发生的。


1.从未流动



晓希今年五年级,在广州出生,一直跟爸爸妈妈生活在这里。2002年,正在读六年级的晓希爸爸从四川老家来到广东惠州,和在那里打工的父母团聚。两年后的初二下学期,“准备去读又没去读,就直接工作了”。2007年,16岁的晓希妈妈随舅妈一起从老家来到广州,就在现在住的地方附近的厂里工作。18岁的时候,两个人在厂里相识、相爱,一年后晓希出生了。从出生到现在,晓希一共搬过三次家,但都在现在生活的这个社区里,户口本上的老家只是一年回去一次的地方。


“从未流动的流动经历”即是像晓希一家一样,父母早早来到现居城市,在这里工作、生育,孩子一直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不曾离开过现居地半年以上。但因为无法在现居城市落户,ta们在人口统计中被界定为“流动儿童”。没有本地户口意味着在公共服务尤其是教育服务的获取上面临重重障碍,为了继续读书考学,从未流动的孩子不得不在未来进行流动,离开现居地,前往户籍地或是其他开放户籍的地方。


瞳瞳志愿者:“从出生到现在,你在几个地方生活过?”

唐莉:“两个地方吧,我的老家沈阳和北京,五年级我就转学到沈阳上学了,之前都在北京。我先跟妈妈一起回沈阳的,寒假又回北京了,到开学的时候又跟妈妈爸爸一起回来了。”


2.单次流动


单次流动指从一个长期生活(半年以上)的地方来到现在居住的城市。以流动地点进行划分,可以得到两类单次流动轨迹:一是在户籍地老家出生,从老家来到现居城市;二是出生在户籍地和现居城市以外的地方,从未在户籍地长时间居住过,从其他地方来到现居城市。在这两种类型的基础上,根据流动前后是否与父母同住可以进一步细分。


其中,孩子在老家出生、居住,父母在城市务工,后面接孩子来城市一同生活,是较为普遍的流动经历,也对应着孩子从留守转变为流动。


“在老家的时候,跟爷爷奶奶住,从出生到四五岁、三四岁,然后就在北京,跟爸爸妈妈。在北京也已经搬过三次家了,我们每次搬家都在这个村里面,来回换,首先在村口,然后又到村尾,然后又在这个村尾旁边的一个地方。”(于悦)


3.多次流动


多次流动指至今一共在多个地方长期生活过(半年以上),居住地发生过两次及以上的变化。以现居地为终点坐标,户籍地、现居地、其他地点之间按流动次数连线,可以得到复杂多样的流动轨迹,其中我们尤其关注在户籍地老家与现居城市之间的流动。


李可和李阳是两姐弟,姐姐今年11岁,弟弟8岁,都在广州读小学。两姐弟的父母早年间在东莞做小生意,2011年,姐姐在东莞出生。在东莞待了三年左右,举家搬到广州继续做生意。后来姐姐送回老家梅州读幼儿园小班,“读了半年又出来了”,在广州继续读中班和大班。2014年,姐姐在广州读幼儿园的时候,弟弟在这里出生。弟弟10个月大的时候送回了梅州给奶奶带,带到3岁又接回广州和父母、姐姐一起生活。


李可和李阳代表了另一种典型的流动经历:在现居地或其他地方出生,而后独自返乡,在一个时间节点又返回现居城市与父母一同生活。留守和流动交替构成了孩子们成长历程的不同阶段。


小飒的经历和李可、李阳相似又不同,他的流动次数更为频繁,在老家与现居城市之间不断往返。另外,在流动过程中有时是独自返乡,有时有父母陪伴。


小飒:“我出生是在老家嘛,2010年,贵州铜仁J县。从这要坐高铁,四个小时可能,到我们那边那个首都,对我们来说是首都,就是坐到贵阳。贵阳然后坐车到那边三个小时,直接到我们那个县,(加起来)七八个小时的样子。”

瞳瞳志愿者:“爸妈是什么时候来广州的?”

小飒:“我还没出生。”

瞳瞳志愿者:“那你出生之后爸妈什么时候又来了广州呢?”

小飒:“应该是当我读幼儿园的时候,ta们就走了。在老家读了一个学期的幼儿园,又来这里读了两个学期的幼儿园。然后一年级还没有,又回去了,把幼儿园上完了然后又回去。”

瞳瞳志愿者:“为什么读完幼儿园又回去了啊?”

小飒:“不知道,反正ta们就把我送回去了。然后又读完那个一年级上册,在老家那个镇上,又来这里。从一年级读到二年级,上三年级的时候又在老家去读。上册在老家,下册来。”

瞳瞳志愿者:“为啥这样来回呢?”

小飒:“我不知道。”


除了在现居地、老家、其他地方之间往返流动外,还有一些孩子从未在老家长时间居住过,而在不同的地点间流动。


“我住在这里好像有五年了,从幼儿园大班到现在,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就刚好可以上幼儿园大班了,那应该是六年。老家在湖南。我幼儿园之前没在老家,上大班之前住在我妈那里,在苏州。我不知道我是在哪出生的,没问过我妈妈。在苏州住了三四年,上幼儿园小班和中班。我爸爸没有一直在这边,我来这里是我爸爸跟我来的。”(秀涵)


流动的孩子们常常被比作“蒲公英”、“小候鸟”,在随机风起或季节性风向的影响下,变换生活之地。不同类型的流动经历——从未流动、单次流动到多次流动,既是在某一个时间点对不同孩子的划分,也可能是长时段上同一个孩子流动历程的不同阶段。在此分类的基础上,我们关心的是哪些因素会影响孩子们进行或主动或被动的流动,从而形成这些独特又相似的流动经历。


“一只白鸽要飞越多少片海,才能安歇在沙滩上?答案在风中飘荡。”



孩子拍的照片,透过家中窗户看到的落日。


为何流动


“我也不知道。”这是孩子们最常见的回答。


但随后又会补充一些事实或推测:

“上幼儿园。”(于悦)

“可能ta们(爸妈)太忙了。”(李可)

“ta们之前觉得这边教育好一点。”(小飒)

“初中不能在这边读,外地的。”(小飒)

“租的房子要装修。”(晓希)


为了理解流动背后的可能原因,我们尝试构建一个以孩子为中心的成长网络,辨别不同主体和因素在其中如何发挥影响。在这个成长网络中,第一圈层是孩子自身;第二圈层的参与主体是家庭,包括小家庭(父母、兄弟姐妹)和大家庭(延伸的亲缘支持网络);第三圈层的参与主体是社会,主要指向公共服务尤其是教育服务的提供。


1.“小家庭”:父母工作、家庭结构


在当下的社会分工中,小家庭是养育孩子的基本单元,父母承担起主要的家庭养育责任。安居乐业是一种朴素的美好生活愿景,居在业前,而对流动人口家庭来说,往往以业为导向,随着工作变动发生住所的流转。


“孩子可能今年读了,明年我在这里不干厂生意了,关门了,我去另一个地方,孩子也就跟着走了,也只能找另外一个地方了。”(子望妈妈)


父母工作的不稳定性会直接影响孩子流动的频率。对于在制造业工厂上班、服务业工作、自家开店做生意的家庭来说,工作中的不稳定因素更多,流动既是受这些因素影响下的应对方式,也是不稳定性的直接体现。


今年上半年认识小飒时,他和妈妈、爸爸、叔叔居住在紧邻东莞的广州郊区,正在东莞一所民办小学读五年级,早晚坐校车往返于两城之间。小飒妈妈在家附近的制衣厂上班,爸爸跟着施工队做工。“我爸什么都能做”,但“最近也没事干”。受疫情影响,附近很多工厂拿不到原材料,订单量也少了不少,做这份工的男性体力劳动者们经常就“没活干”了,整日聚坐在各个小卖铺门口,打牌聊天度过“空闲”时光,小飒爸爸也在其中。原先小飒一家计划的是等小飒在这里上完小学,再由爸爸陪着一起回老家读初中,也就是一年后再离开,但工作状况的不景气使得小飒爸爸决定今年夏天就回老家找活干。在5月的一次闲聊中,小飒问我:“国庆你是不是就不在这了啊?”我回答说是的,7月份走。7月的一个傍晚,小飒像往常一样甩着钥匙走进图书馆,告诉我们他下周就要回老家了,在五年级升六年级的暑假,然后又甩着钥匙离开。


在父母工作的不稳定性之外,工作时间和强度、父母婚姻状况、家中孩子数量也会影响父母需要投入和能够投入照料孩子的时间,从而决定是否将孩子带在身边。


广州城中村街道,左边是一家制衣厂。(子望摄)


2.“大家庭”:亲缘支持网络


当父母在小家庭内独自养育子女心有余而力不足时,往往会寻求扩大的家庭网络的支持,比如让孩子的祖辈来到城市一同生活,或者将孩子送回老家由祖辈、亲戚照料。在现居城市、老家的亲缘网络的紧密程度会影响流动决策的做出。


“前几年过年回去,现在这段时间不怎么回去,因为老家那边我爷爷奶奶全部出来了,都在广东这边。就回老家感觉很麻烦,水费也没交,很脏。爸爸家这边还有叔叔,还有一个姑姑,ta们都在外面。回去很麻烦,所以干脆不回去。”(李可)


亲戚“全部出来了”并且流入同一个城市,对于流动人口家庭来说,一方面代表原先的亲缘网络一同迁移到新的居住地,持续发挥支持作用,即在流入地有了更多稳定下来的资本;另一方面也意味着老家的“失落”,越来越成为一个抽空的精神意义上的故乡。与之相对的,在老家依然维系着紧密的亲缘网络的家庭更倾向于将流动看作一种暂时的生活状态,返乡也有更多的现实可能性。


小飒:“在老家认识的人多一点。在老家一个星期可能回一趟镇,就是大家聚餐的时候。”

瞳瞳志愿者:“是家庭聚餐吗?”

小飒:“不是,一个村寨大部分都来这里聚餐,基本上每个星期都会。就是一个星期,一家轮流,有二十几家来着。很热闹,而且有时候还能跟ta们打游戏。”

瞳瞳志愿者:“那你以后就比如说你读完中学,你想在老家还是去哪?”

小飒:“肯定是在老家了,都不会来了。”


“养育一个孩子需要一个村庄。”一个孩子的成长从不仅仅只有家庭参与。在亲缘网络之外,我们看到邻里、社区互助网络也在发挥着作用,构建养育的共同体。对于在现居城市缺少支持的流动人口家庭来说,在地互助网络的存在尤为重要,在互助网络中可以进行日常生活层面的信息交流,如工作、子女入学等,分享在城市生活与流动的体验,有助于形成精神上的归属感,让流动的生活更有保障。


2022年6月,微光学堂,社区里的孩子和家长们欢度儿童节。


3.社会、教育与户口


当孩子们在回顾自己的流动经历时,往往用学段来描述自己流动的时间节点,“幼儿园”“五年级”是最高频的词汇。这一方面反应出不同地区、城市/城乡之间教育质量的差异和大城市升学门槛的存在,另一方面也对应着父母对孩子教育的投入和参与。


今年春夏我们所认识的流动儿童家长大多是80、90后,ta们的童年时代正好经历着流动人口政策的放开,很多家长自身就是“第一代流动人口子女”,童年时的留守或流动体验使得ta们如今更愿意将子女带在身边共同生活。同时,家长们的教育观念相比于上一代也发生了变化,从单纯的经济支持到更看重子女受教育的质量和自身在其中的参与和陪伴,教育因素在流动决策中的分量更重了一些。


“幼儿园以前在老家山西和奶奶一起生活,爷爷去世了,读幼儿园之后因为觉得老家的幼儿园不好就来了北京。”(林嘉)


“弟弟三岁之后我们才带他在身边,以前他奶奶带,在梅州。好像快一岁的时候,十个月还是一岁就给ta们来带,带到三岁就接过来。因为我觉得他大了,该上幼儿园了,要引导一下他。他在这边上的是YM幼儿园,大的是在YB幼儿园。他就说他姐姐读的幼儿园那么好,YB幼儿园。我说当时YB幼儿园也很便宜啊!现在才贵的。ta们,反正都会计较的。”(李可、李阳妈妈)


家长们会尽己所能为孩子做出最优的教育选择——现居城市的学校好于老家的学校、公办学校好于民办学校,随迁、搬家、转学由此发生。然而,这份努力随着孩子学段的增长越发触碰到上限。


当前针对流动人口子女的城市入学政策主要有积分入学制和材料准入制两类,前者以珠三角和长三角的部分城市为代表,后者的典型是北京、天津等地。各大城市入学政策的要求细则和难易度存在差异,但基本都集中于家长就业、社保缴纳、稳定住所等方面。落户政策的标准也具有相似性。于是我们看到,具有不同职业、收入水平、受教育程度的家长回应政策的能力是不同的,由此出现流动人口家庭内部的分层。面向“流动”人口的政策以“稳定”为导向,筛选出一部分更稳定的人群终止流动,而本就处于不稳定中的人群仍将继续流动。


“五年级就回山西读书了。”(林嘉)


瞳瞳志愿者:“之后想要去哪里读中学啊?

李可:“在这个范围内。”

瞳瞳志愿者:“你户口在老家吗?”

李可:“在老家。听说上中学就本地人不管考多少分都可以进,外地人要考好高。高中,想在广州那边读。”

瞳瞳志愿者:“这个你之前有跟爸妈聊过吗?”

李可:“没聊过。ta们有说过,就说我要好好学习,因为我的分数要比本地人高得多。就是大概15分以上。他说如果你考得很低的话,那只能回老家读。”

瞳瞳志愿者:“但你不想回老家那边读书?”

李可:“对,那边一个人。”


经济因素除了在入学、落户中发挥间接作用外,也会直接影响到流动决策的做出。即便家庭满足了入读公办学校的门槛,或是让孩子就读民办学校,高昂的学费仍旧是一些家庭难以承受的负担。


瞳瞳志愿者:“你六年级还会在这边读是吧?”

秀涵:“但是我初中可能回老家。我爷爷说我初中回老家读,这里学费太贵了。然后就我爷爷一个人说,不知道其他家人同不同意,所以我就有可能回老家了,那个T庄。如果我回去读,不过年的话是只有我跟我爷爷。我奶奶要(留在这里)上班。”


2022年7月,北京木兰花开的孩子们在树林里探索、拍照。


综合以上,父母工作、家庭结构、亲缘网络、教育与户口,都会影响到流动的发生,此外当然还有更加丰富的原因。每一个流动人口家庭基于自身所在的具体情境做出流动决策,父母和孩子都是决策的参与者。在决策的过程中,父母往往从自身的成长经历和工作体验中形成对孩子未来的期待,在既有条件和规则之下做出相对理性的流动选择。而对孩子来说,未来的教育获得和成就不一定是最重要的,ta们更在意当下的情绪和情感体验。


晓希:“考高中我想过,没想过考大学。考不上吧,满分都 700 多了。”

瞳瞳志愿者:“你爸妈平常会跟你讲,就比如说希望你以后能考个大学吗?”

晓希:“没有。”

瞳瞳志愿者:“那ta们会让你好好读书吗?”

晓希:“只要我成绩好,肯定会让好好读书的。他说是为了我自己能找到更好的工作,说不像ta们现在变成这样子,他问我你想这样子吗?不想就好好读书。”

瞳瞳志愿者:“你觉得ta们这样是很辛苦吗?”

晓希:“现在小孩子又不觉得辛苦,长大就觉得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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