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险峰|天使爱故乡,你爱盖浇饭
“于是,佩德罗的诗歌泡沫破碎了,我合上书起身,推开门,高声喊道:嘿,有人吗?外面怎么啦?没人回答。上厕所的人早就走光了。嘿,没人吗?喊叫之前,我就知道没人回答。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明白那种感觉,如同恐怖影片里的感觉一样,但不是那种女人都是傻瓜的片子,而是那种女人很聪明和勇敢的电影,或者至少有一个女人是聪明、勇敢的,突然之间就剩下她独自一人,突然之间她就走进一幢冷冷清清的大楼,或者废弃的旧宅;她问道(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进去的建筑是已经废弃的):有人吗?接着提高嗓门,又问:怎么回事啊?尽管她明明知道问了也白问。”
必须要掉书袋,这个栏目告诉我们。
人对万事万物总有错觉。比如,通常我们会以为我们的视野会随着积累和阅历的增加而越变越大——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是这么认为,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吉罗德·弗雷曼说一个年轻人走出校园,对一切都感兴趣,然后有了工作,世界就变小了一点,再后来结婚,工作,关心家,家人,世界又狭小了点。“最后他变老了,随着事业的破灭,家庭的破产,他最后关心的不过是每天清早大便是否通畅。”吉罗德·弗雷曼是芝加哥第一国民银行董事会主席,他的这段口述出现在一本叫《美国梦》的书中。最初看这本书,二十几年前,还是董乐山翻译的老版本,名字叫《美国梦寻》,里面麦当劳还翻译成麦克唐那,后来有新版本,事易人非,算是看懂了这位银行家的沮丧。越来越多的人也在印证这种判断:人越活越短浅,越活越世故,越活越戚戚。打出来的招牌当然不是大便和大便代表的健康,而是老婆孩子啊,家庭责任啊,社会中坚啊,沉默的大多数啊——以此为名,人完成庸俗化。
年轻人有远大前程,莫欺少年穷……这些说法看着宽容,其实都来自成人世界的评价体系:以后人家可是要了不起的,以后大便没准还要看人家脸色。你看,这事儿不但庸俗,而且凄凉。
小时候人怕庸俗,不怎么怕凄凉,也不是不怕,是不知道什么是凄凉。万事万物都可劲儿祸祸,为此我还在一位师兄的报纸上写了一篇读者文摘风格的肉麻的文章,叫“总要告别风景”,大意就是说,你引以为自豪的工作功名啊,你觉得可倚赖一生的朋友啊,这些东西都是风景,你不能成天守着风景活。风景好是好,但你又不是导游地陪,还指着这个吃饭啊?
后来看登琨艳说阿城:“在我知道的所有状态中,阿城是一个标准的文人,从来不占有。不像某些现代文人,占用知名度,把它变成自己的经济产业。”就是这么回事。人家总结得好。
再后来,看鄂伦春一本人类学田野调查,说一个地方不能住太久,太久了就脏,必须要搬到另外一个地方。也有点这个意思,水草肥美这东西好,但你可别守着它不放。弄脏了就不肥美了;弄脏之后你还舍不得,你会得病;弄脏之后,你可能都不知道它脏了;不管是不是脏,你把它当成自己的经济产业了——脏了之后,如果还拖着不放,大体上不超过这几种状况。虽然人人都懂得一点热力学第二定律,但我们也不是脑子聪明到立时三刻就能分辨出到底什么是熵值增加,很多时候我们还以为是资产保值增值呢。要不,何以我们的人生大部分都消耗在判断“水草到底是不是肥美”、“肥美到底还能挺多久”这样的破事里,而忘了还有整个大草原。
这话说大了。三十几年前,我大一,学长们大四,毕业时嘱托我,说我们要毕业了,别人都指望不上了,只有你还有机会,就靠你了!你一定得坚持住啊!但凡经历过毕业季的人都知道,说这些话时大都眼泪巴擦,说者听者都信誓旦旦,充满戏剧张力。
我是那个留在学校里被寄予了希望的那个人。有一件事要归我来做。他们毕业了,做不来了,因为他们入了社会了。我那时还不知道剥离了学生的身份也会剥离年轻的身份,也不知道漫长有多漫长。
谁知道这东西真的会锚定一个人。
后来看石黑一雄的小说,总感觉他的小说里一直有一个少年,总是对父亲充满愧疚感,总是觉得自己搞砸了父亲的嘱托。所以你总是有一个声音翻来覆去地疑惑:
爸爸,我要做一件大事。
爸爸,我要拯救世界。
爸爸,我做砸了吗?
爸爸,你不信我了吗?
这就是开始时做一个少年最吃亏的地方。可能过了二十多年都没有感觉。这个时候就顿悟了:学长们做了一个套,谁也没有想到它会如此之久,一件事安排出去了,就像那个藏猫猫的游戏,所有人都回家吃饭去了,只留下了藏得最好的那一个……他们安排给我的事恐怕早就忘了吧?
另外一方面呢,这真的像是一个使命一样的东西,二十多年你没有感觉,但这一天你突然之间发现自己还有一片大草原,真是悲喜交加。
然而,你站起身——
有人吗?接着提高嗓门,又问:怎么回事啊?尽管她明明知道问了也白问。
那段话来自罗贝托·波拉尼奥的《护身符》,讲述的是墨西哥诗歌之母、所有墨西哥人的女朋友奥克西里奥·莱科图雷。
我如今最中意的风景、偶像波拉尼奥,他笔下的诗歌之母说:“后来,我听见了脚步声,马上躲进了马桶间(这是我的马桶间,从来没有过的小房间;这个马桶间是我的战壕,是我的杜伊诺宫,是我的墨西哥主显节)。后来,读佩德罗·加西亚斯的书。后来睡着了。再后来从小圆窗向外看,看见了高高的白云,想起奥特尔特博士的画,想到了最明净的地区。后来,开始想些美好的事情。”
这两年看了太多长吁短叹的前俊杰们,我的朋友们都老了,仿佛人生前行,只剩下银行家的大便。他们开始时只是发感慨,然后发牢骚,然后沮丧……就像雪崩,开始时不经意间一块雪团滚落,滚着滚着就成了山一样的庞然大物。
我想说的是,你还有你的马桶间,你有你的战壕,你的杜伊诺宫,你的墨西哥主显节,你可以看到更多的东西:“月光一块又一块地熔化了女厕所墙上的瓷砖,最后烧出一个窟窿,意象穿越而过:那些关于我们的影像,读的书,还有我们不该看到的,光速般流逝的未来。”
我跟那位师兄后来三度成为同事。最后一度同事时,大家已经叫他陈叔叔了。我也跟着叫陈叔叔,他成了一生中我告别不掉的风景。现在他在加拿大,给小留学生还有小留学生的妈妈做家乡饭。他为新技能总结的秘诀有两条:一是要有汤汁,二是不要回避鸡精。
陈叔叔的饭是好吃的。他告诉我们的真相是天使爱故乡,你爱盖浇饭。你热爱乡愁,你怀念过去的好风景,那就是鸡精的味道。
伊险峰
一直做媒体,也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