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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颢|雨崩的一个雨天(下)

沈颢 天使望故乡
2024-09-13
点击阅读:雨崩的一个雨天(上)

这时一道白光一闪而过,正门的门帘被撩起,走进来一位男士,素色衣服,身材瘦高,窄脸,眼神柔和有韧性,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发型,应该是长头发,在额头上方盘了一个髻,看上去像一只独角兽。

他手里拿了一把木工锯子,走到西南角落,那儿窗下有一张藏式长方形台子,台面凌乱,大大小小的木块、纸片,以及一个用玻璃罐头改成的茶杯,在一块黑色布面上,却整齐地放了一整套木雕刀具,看上去像是一个小型工作台。然后他拿起桌上一根木头横放在桌面,右脚踩上去,戴着劳保手套的左手按住前头,右手持着锯子,开始一本正经地锯起了木头,看样子,他想竖着把木头锯成两半。但在咖啡馆这样的场景里,他的行为却更像无声的表演。

这时有旅行者进来跟他打招呼,大意是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了他的照片。看来他是这个地方的一个标识。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到,小伙子来自北京,手工艺人,其它信息不详。在此后的几天,又见过他几次,行为与众不同,有一天中午,他戴着草帽在大太阳下练习击打陶鼓,还有一天凌晨,天刚刚亮时,我在草甸的溪边等待曙光,忽见他光着脚,手里拎着鞋子,披头散发地从旁边的森林中飞奔而出,顺着溪流跑去了寺庙边,然后在一束恰好刚刚落地的逆光中消失不见。不过,这都不属于这个雨天的故事,不再细述,否则我又要想起《暮光之城》了。

当我把目光收回藏式炉灶时,发现炉边又多了一个人,让我奇怪的是他的笑容,笑得满脸忧愁,像是武侠小说中的配角,马上就要离场了,而且也许在后面的小说中再也不被作者书写,作者可能忘了自己曾经塑造过这样一个人,所以,他的笑是一种没有故事的笑,尴尬却并不肤浅,这种本色表演很难由他人代替。我后来又见过他一次,在一个比较奇怪的场合,他正在做着一件奇怪却又合乎逻辑的事,让我直觉认为他其实是一个有着奇特故事的人,不过这也不属于这个雨天的事。

进进出出的人开始多起来,担心一会儿人更多,我就与析静商量试着在这儿采集一个镜头,就在东南角落,窗内窗外透视效果好,逆光与反光交织,该明则明,该暗则暗,明暗之间层次丰富,符合自然主义用光原则。窗框上边还有一条绿色窗帘帽,矮桌上有一个汽水瓶,瓶里插了一朵白杜鹃。

我试着让析静从左侧坐进去,靠在窗边,果然,是一幅我预想中的霍珀式的画面。

我仍然想要一个疏离的画面,于是想了一下,自己也从右侧走进了镜头。

她坐着,斜靠着窗,目光在窗外

他从右侧进来,有点紧张,在桌子边上站了一会儿,迅速平静下来

他也往窗外看了一阵子,目光掠过她的耳边

窗外下着雨,有一阵子两人的目光在同一个方向

或许雨中的同一件事物上

是那些呆立不动的存在主义的骡子吗

她的肩膀稍微往他的方向转了一下,很细微,但目光不变

他捕捉到了这个细节,于是

慢慢弯下腰,用左手搬开板凳,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双手放在膝盖上,面对面看着她

似乎又不像是看着她,而在看一件与她无关的东西

动作很慢很慢,似乎生怕打扰了她,又怕没有引起她足够注意

时间似乎静止了一段

她也慢慢转过来,先是身体,再是脑袋,最后把脸转向他

她把全部的力量靠在墙面上,脸终于面向了他,但目光下垂,在她手上

持续了一会儿,三秒?五秒?半分钟?他伸出了右手

伸向了桌面的汽水瓶,但目光并没有离开她

她稍稍抬了抬头,但还是很低,目光也落在了汽水瓶上

不落在汽水瓶里的那枝白杜鹃花上

他犹豫了一下,把汽水瓶往左推,瓶底与桌面摩擦,发出了“嘶——”的声音,然后停住

她的目光也跟着那枝白杜鹃在移动

他看在眼里,稍停片刻,又把汽水瓶往右推

瓶底与桌面再次发出“嘶——”的摩擦声,然后停住

她的目光也再次跟着白杜鹃在移动,然后停止

他又把汽水瓶往中间移动,并不停留,拐个弯,又往自己胸口方向移动

当白杜鹃接近并完全挡住自己脸部时,他停止了

可能是拐弯的原因,汽水瓶与桌面发出了与之前不太一样的摩擦声

她的目光仍然跟随着白杜鹃,现在,与他只隔着一朵花的距离

然后他迅速移走了汽水瓶,并不与桌面摩擦,像是一个魔术表演

两人目光相遇

该是怎样的目光呢

拍完后,发现福利又不见了。不过餐厅里人已经不少,还有人点了菜在旁边一桌吃了起来,菜品似乎不错。我问析静饿吗,她说不饿,并提醒我包里还有半个馕呢。

不过我也不饿。于是我们续了酥油茶,等福利回来,析静低着头在看手机回微信,我想起了刚才在工地废墟上的那段视频,翻出来重看,还是很喜欢,就开始在手机上进行剪辑。

没多久,福利就进来了,而我也刚剪辑完毕。我把剪辑完毕的视频给他俩看,他俩也觉得特别好,完成度挺高。我说要不要试着放一段独白呢?

析静忽然说起她刚才正好在手机上读了一篇分析文章,关于俄罗斯戏剧中最优秀的独白,其中介绍普希金的长篇诗剧《叶夫盖尼·奥涅金》。

“哦,奥涅金,这个剧我也很熟呢。”

我有点意外。我大概是在初中一年级寒假时读过这部诗剧,是父亲给我借的一堆书中的一本。那堆书中,还有一本至今令我印象深刻,那就是叶赛宁诗选。

在那个冬天,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天气寒冷,因为翻书,我的手指长了冻疮。但奥涅金的形象一直回荡在我脑海中,以至于我把他与普希金混同了起来。这是我读过的第一部普希金作品,也因此对他产生了好感。

“那么,是哪一段呢?”

“你还记得塔季扬娜吗?”

“记得。”

我大概知道是哪一段了。少女时期的塔季扬娜爱上奥涅金,并写情书表白,但遭到拒绝。她后来嫁给一位将军,多年后两人再次相遇,奥涅金这才发现塔季扬娜如此之美,并爱上了她,跪在她面前表白,这时的塔季扬娜有一段著名的独白。

“那我们试试那一段?”

“好,那你把足本发我,我先删减到我们视频的长度,你来念吧,博士。”

“哈哈,什么时候?”

这个时候福利冒出来插话了,“就现在吧,你们看,外面雨越下越大了,我们暂时还出不去。”

我望向窗外,雨真的有点大了,雨中又传来拖拉机的声音,以及骡子和马的嘶叫,天光有点灰暗下来,但又不是夜色的那种暗。外面应该有些寒气,但坐在炉灶边的我没有感觉到。

自从我坐下的那一刻,有一只橘猫就跳上来,躺在我双腿上,怎么也不肯走,有时它站起来,我以为它要跳走了,但它转了个身又躺了下来。

这是一只独眼猫,它的左眼受伤后瞎掉了,只有一个灰白球体,没有眼眸。第一次见它的时候,析静还有点不适反应,本能地掉过了头,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受惊,或者厌恶,不过一瞬间她又转过身来,一边抚摸着猫的脖子,一边用异常温柔的口气对它说:

“小家伙,你好可爱,只有一只眼睛也没有关系的,我们还是会喜欢你的。”

有一阵子橘猫跳下来,把房间里每个人都嗅了一遍,用尾巴蹭了蹭每个人,然后就再次跳上了我的大腿。我就任由它,自顾自地在手机上剪辑,修改文字。一会儿,它就在我腿上睡着了。

它醒来过几次,弓了个懒腰,转过身,又睡着了。每次它睡着的时候,总是把坏了眼睛的左脸埋在下面,而把右脸露在上面。最后一次醒来时,终于从我腿上跳了下来,而我也正好把文字改完,发给了他俩。

“然而,在哪儿录呢?”析静问。

“就去外面那个帐篷里面吧。”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地方,把门帘拉上,里面就是个比较独立的小空间。

“雨打帐篷的声音会影响吗?”

“那可能更好。”我说。

于是我们打着伞走去帐篷。析静坐在简易折叠椅上,手里举着她的手机,上面有那段文字,福利用他的手机在录,而我在剪辑软件里直接打开了那段视频,点击了录音按键。

够了

您请起来吧

我应该坦白地跟您谈谈

奥涅金,当时我年轻

看起来比现在讨人喜欢

我也曾爱过您,可是怎么样

得到了什么回应?只有冷淡

不是吗?一个温顺少女的爱

对于您又有什么稀罕

天啊,只要我想起

您冷漠的目光和那篇教训

就不寒而栗‍‍‍‍

而如今

您为何又来追求我

我宁愿听到您刻薄的笑骂

和您那些冷酷的话语

而不愿看到您这令人

难堪的热情、眼泪和书信

多么荒唐

您怎会成为卑微感情的奴隶

枉有这样的心灵和才智

对于我,奥涅金,这种阔气

这令人厌恶的荣华富贵

我在社交旋风中的成功

这时髦的邸宅和晚会

又算得了什么?我乐于放弃

这豪华、喧闹、乌烟瘴气的场所

去换取一柜书或荒芜的花园

去换取我那寒伧的田庄

去换取那偏僻的乡间,奥涅金

我第一次看见您的地方

还有换取那幽静的坟场

如今十字架和树枝的阴影

正庇护我那可怜的奶娘

那时幸福似乎已经在望

它就在眼前——可我的命运

早就已经注定

于是我出嫁了

我真心请求您

请您离开我,让我安静

我知道,在您心里有的是

自尊心,您懂得爱惜名声

我爱你,这何必掩饰

但我已嫁给了别人

我将一辈子对他忠实

析静的第一遍念白就很不错,时间也卡得刚刚好。不过她仍然坚持要求录了第二遍。唯一的问题是风吹帐篷而出现的风噪声,和狭小空间导致的一点回音。

雨仍在下着。福利说干脆去池塘边再录一遍吧,那儿有流水的声音,再加雨声与风声,人声会更加自然。于是我们干脆走进了雨里,离客栈不远就是池塘,池塘里的雪山倒影正被波纹一遍一遍地撕裂。以同样的姿势蹲在那儿,又录了两遍。回放最后一遍时,大家都觉得非常满意。

“好吧,算是完成一件作品,或副产品,献给这个无所事事的雨天。”

然后我们往回走,按照来时的路线,我又忙着拍废墟、钢构、骨架、那些隐秘角落里的梯子。

走到村子正中央的金顶寺庙时,路灯亮了起来,给淡蓝色的雨中黄昏增添了一丝暖色,而从小斜坡往下走时,就碰到了她。

析静说她是一匹怀孕的母马。三天前的清晨,我们曾在去往神瀑的森林入口处遇到过她,我们往里走,她却在往外走,肚子滚圆,动作缓慢。我跟她打了招呼,她头也不回地从我身边缓缓走过。为了吃到最新鲜的嫩草,天刚刚亮时,她就走进了森林地带了。

而现在,她就静静地站在雨中,横在路上,沉默不语,纹丝不动,像是入定的禅师,路过的人都侧着身子从她身边经过。

我走到她面前,心生一种异样的感触,只想触摸一下她剪得整整齐齐的鬃毛、鼻梁、下巴、尖起的耳朵,而我也这样做了,轻轻地,她并不拒绝,似乎我也是一个马语者。

外人可能并不看得出来,但我的手能明显地感受到她轻微的回应,从茫然、拒绝,到慢慢顺从,最后她的整个头部在顺着我的手势轻轻起伏摇摆。

轻抚她的左脸,我慢慢地蹲了下来,双眼平视她的左眼,我们在同一个视觉高度上,那巨大的左眼,像一个鱼眼镜头,倒映着变形了的我的脸。我很好奇于马真实的视觉感受,由于鼻梁的阻挡,它们分立两边的眼睛,看到的世界分成两部分,是否像世界地图上的两个半球一样并列呢?

接着我又平视她的右眼,她很配合,一动不动,也瞪着我,脸上的表情难以解读,大概没有人曾经这么好奇地打量她。她的眼睛那么大,我感觉自己几乎要把脑袋都要伸进眼框去了。我站起,弯下身子,低头把自己的前额贴在她的额头上,那一刻很安静,只听见雨淅沥沥的声音。

最后我挥了挥手,与她告别。告别时她仍然静止不动。我转身而去。

从事后福利的视频记录上,我看到她在我转身后呆立了几秒,似乎在犹豫什么,然后她抬起头,身体轻轻抖动,扬起蹄子在我身后跟着移动。

我听到雨中马蹄声的时候,她已经从我身后赶了上来,她走在我左侧,陪着我,我们并排前行,像是一对朋友。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兴奋,似乎因她明白了我想对她表达的意思而有些自负。

一定是这样的,不是吗?跨越物种间的情感交流,会让人感受到冥冥中真的有造物主的存在,并意识到万物平等能带给人快乐。

快到坡底的分叉路口了,我的客栈也在不远处,视野可及。我拍拍她的脸,示意她停下,她很顺从,抖了抖鬃毛,就此别过。

离客栈只有二三百米的路,中间要经过两个转弯。雨越下越大,我走在最前面,当我拐第二个弯的时候,看到雨中站着三匹骡子,以阴郁的眼神打量着我们,但我并没有停留,继续往前,想早点回到客栈,而福利停了下来,用镜头去靠近它们的脸。

一会儿,听见福利的呼喊声,他大声地叫着“析静,析静”,带着一丝慌乱。析静转身,朝他走去,我则继续往前。雨更大了。没过一会儿,我又听见析静在叫我的名字,紧张中夹杂着无法抑制的好笑。

我回头,这时天开始暗下来了,雨水还闪着朦朦胧胧的光。在那个拐弯的篱笆边上,三匹骡子合站成一个三角形,把身材瘦长的福利紧紧地围在中间,就像三个劫匪正在打劫一个可怜的路人。

为了防水,刚才在神瀑咖啡馆,福利要了两个红色的塑料袋,套在运动鞋外面。显然,是这发出窸窸窣窣声音的红色塑料袋引起了骡子们的好奇,它们把福利逼到角落,然后轮流低头用嘴去撕咬他的脚。

析静大声吆喝着什么,在雨中也听不清楚,骡子们显然被她怔住了,围拢之势产生了缝隙,福利得以狼狈的姿势从中逃脱。

然后我们就在雨中狂笑,一直笑得疲倦。觉得笑够了,才想起该回去晚餐了。

刚进到客栈餐厅,就听见厨师在厨房里大声歌唱,我说你们放心地点菜吧,我回房间一下。

回到房间,拉开窗帘,窗外远处雪山山谷只有茫茫一片白色,雨仍未停止。我打开刚才录音的视频,慢慢沉浸在制作的愉悦之中。

不到半小时,制作完成,我看了几遍,觉得完成度挺高。于是下楼吃饭,天气有点冷,我又加了一件抓绒衫。

今晚他俩点了鱼香肉丝、手撕包菜、尖椒豆干,味道都不错。更难得的是,今天餐厅人很多,所以我们被允许就在壁炉边的沙发座位上用餐。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视频给他俩看。“别人一定认为这是我们事先策划好的。”

“但偏偏不是。”

饭后我们开了老挝啤酒喝。烤着炉火,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有点昏昏欲睡之感。

于是福利又去打桌球。桌球台边已经站了一对年轻的男女,在以徒步背包客为主的客人里,他俩显得有点特别,甚至有点格格不入。

男生穿了一套黑色礼服,黑色的紧身立领丝绸衬衫,宽大的黑色灯笼裤,远远看去,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刚从印度穿越过来的。女生长长的头发,一身纯红色的连衣裙。男生正在教女生打桌球,两人的距离有时亲密,但有时又刻意保持距离。听他们说话的语气,应该是刚认识没几分钟。

和我们一起坐在壁炉边沙发上的,还有一位中年男士,穿着正式的衬衫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和我们一样,也在喝着啤酒。他的面前有两个酒杯,倒满了酒,他的神情有点焦虑,但又刻意要让自己表现得无所谓,不停地举杯,放到嘴边后经常是湿一下嘴唇又马上放下了,倒像是陷入中年危机的男人的某种不自觉的行为艺术。他有时正襟危坐,但眼角的目光时刻不离桌球台边那位年轻漂亮的穿红色连衣裙的女生,但又没有直视她,似乎有所忌惮。两人年龄相差有点大,让我想起亨伯特与洛丽塔。

他又时不时地朝那女生重复喊一句话:‍

“来喝一口吧。”此话是想亮明她名花有主,但又小心翼翼。

“哎哟,讨厌,又打歪忒了一个球。”

女生用上海话惊呼一声,刻意地看也不看他一眼,也没有直接回话。明显表示了拒绝,但口气里又充满了上海话特有的酥软之味,表明了两人是有亲密交流的,既是征服者,又是被征服者。

每次受到训斥,中年男人的右嘴角上就会浮现出一丝满足的笑意。

一种充满了情欲却又寻求克制的表情,仿佛两人都在内心里进行以谁为主的交锋。或许,这两位就是昨晚在隔壁房间滚床单的情侣吧,但说话的声音有些不同,可能也是刻意为之。当然,也可能是福利隔壁房间的那对。

仿佛是对自己想像力的补充,我的脑海中自动地响起了《可可西海牧羊人》。

好在几秒钟后就灭了。

今天一整天的氛围都有些奇怪,也不由让人产生好奇,我请析静看一下当日的星盘。或许,那能提供一些对偶然性的不必要解释。

05:13    月亮拱智神

09:50    太阳合水星

17:31    北交刑智神

18:30    水星进金牛

19:01    月亮六合莉莉丝

22:02    金星拱人龙

22:56    月亮拱海王

看来,是三颗小行星描画了今日“上天的剧本”的底色:智神、莉莉丝、人龙。

而月亮的相位丰富,先后拱了智神星和海王星,又六合莉莉丝星。月亮主导内在感受,所以,这是适合诗人的一天。说的大概就是我吧,但更准确地理解,诗人是指产生了内在诗意的任何人,而不是写诗的人。荷尔德林说,任何人都可以在内心的诗意中栖居,不必有神。

海王星的梦幻、迷醉;智神星的圣洁与理智,它的代表是雅典娜,那位在情欲恣意的希腊神国发誓独身的处女神;莉莉丝的放纵、媚惑。它们共同作用于今天的月亮,使得人的内在感受充满张力,复杂而难以解读。

雅典娜与莉莉丝,两个截然相反的女性,同时和月亮拉着手,互不相让,挑战式地问着她:

“圣洁与情欲是否可以共存?”

海王星支持着月亮,也许在说,这种融合可能存在于梦幻中,诗或戏剧或电影。海王星也是一个“故事讲述者”。

作为朱庇特最宠爱的女儿,艺术与智慧女神雅典娜虽是处女神,同时也是战争女神。她身披长袍,头戴战盔,目光温柔,仪态万方,又意志坚强,实力强大。她的美貌平静而超然,不带有丝毫肉欲,理性的缰绳始终驾驶着激情的野马。她是“男人世界中的女人”,在男人世界中以女性的方式成功,她从未失败过。

而莉莉丝,是雅典娜的反面。她是亚当的前妻,他俩都是神用泥土创造的。这个在男欢女爱中不愿屈居下位的女人,坚决要求和亚当平起平坐,遭到了亚当的拒绝。

她嘲笑这个男人,连同造出此等蠢物的神也一并蔑视,愤怒中竟喊叫了神那“不可称呼之名”,得罪了神,之后弃亚当而去。

亚当向神投诉。神从亚当身上抽出一根肋骨,造了夏娃给他,夏娃出自于亚当,并服从于他。同时,神命令天使去寻找莉莉丝。

莉莉丝正与魔鬼情人在红血之海中纵情享乐,面对天使带来的神的命令,她嗤之以鼻,对于天使的威胁,她也毫不留情地反击,恶毒诅咒亚当和夏娃的孩子们。她离经叛道的代价是,每天死去一百个孩子。

于是,莉莉丝和她妖媚的女儿们总在深夜去偷取人类的婴儿,顶替自己的孩子,她们也潜入到男子们的梦中,蛊惑他们的情欲......

当心那摄人心魄的长发,

莉莉丝若看上哪个男子,

可不会轻易放过他。

歌德在《浮士德》里如是说。我最爱的纳博科夫在《洛丽塔》中也埋进了一句话:

“亨伯特完全有能力跟夏娃交欢,但他渴望的是莉莉丝。”

看吧,今天海王星如何整合雅典娜与莉莉丝的故事。09:50,太阳与水星合相,18:30,水星进入金牛座,与理性相关的能量加持了雅典娜。太阳与水星的合相,使得“表达”成为可能。

人龙星,一位半人马,他明智而温和,受酒神狄奥尼索斯之托看管陈年美酒,那些美酒需要四个世代之后才能打开。他的父亲塞利纳斯,是叙述众神故事之神。所以人龙星也是“游吟诗人”的象征。

在一次半人马之间的混战中,爱神佛洛斯因好奇心驱使,拿起沾有九头蛇血的箭却不小心掉在自己脚上,意外而亡。它因而也成为人生转折点的象征,代表着对过去的超越,是大事件的触发器,像一个从瓶口冒出来的精灵。

深夜,22:02,金星和人龙形成拱相,或许会打开一瓶若干世代的陈年之爱:一种前生前世的间离感,一种累生累生的亲密感,一种猝不及防的惊慌感,一种游吟诗人的忧郁感,一种终将失去的悲伤感……

都有可能。

看起来这不应该是“容易”的一天。这是诗意爆裂的一天。上天的剧本是这么写的,它有一种必然性。

上天患了一种你看不见的强迫症。

看完星盘,分析完,已过了“月亮拱海王”的时刻。

我和析静又陷入无事可做,但都不想回去休息,总觉得可以聊点什么,但暂时又都不想开口说话。外面雨还在下,气温在下降,而壁炉的柴火烧得很旺,析静往炉火里添了一块大木头。那块木头方方正正,靠在墙边,我本以为那是用来做家具的材料。她先把炉子的铁门关上一阵,等火更旺后,又用铁钳把门拉开,热气一下子涌了出来。

靠近壁炉的区域空气滚烫。

我在想像那块木头,想像它曾经属于一棵怎样的参天大树,长在这附近的哪个雪山山谷,有些怎样的飞鸟松鼠曾经在它身上栖息,它又是怎样被人发现,电锯如何锯进它的身体,它倒下的时候发出了怎样的巨响,它是在多久之后才彻底丧失了生命的气息的,它的巨大的根部还留在原地吗,扎进了黑暗的泥土中到底有多深,它的巨大的树干又是如何被运出山谷的,当它被切割后,另外那些木头又去了哪里,变成一根柱子了吗,或是一把椅子、一个梯子、一个柜子,或者早已葬身火海?

“这块木头一定可以烧到半夜吧。”

我一定要等到它燃烧成为灰烬的最后一刻,在它死亡的最后一瞬间,跟它告别。我想。

想起带了自己的书,《万水千山》,就很想在火光照耀下读一段。

就像用这种方式去跟木头告别。

我翻到了书中记录的暴风雨的那一段,我和朋友高歌从五千多米的班德山上下来时遇见风暴。这里摘录几节:

凭这几天的观察,知道高原的雷雨是连锁反应,一个方向有狂风雷暴,四面八方的天气都会骤变,让人感觉如同世界末日。这正如幼儿园的教室,一个孩子哭泣时,往往会引起全体小孩大哭,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小孩子有一种未曾被外界破坏的同情心,特别敏感,容易产生同情,这种现象,自然界大概也有。

行走在雷暴的高原上是非常危险的,意识到这一点,我感到紧张。一开始还在欣赏乌云笼罩下旷野的苍茫与荒凉,感叹自然的鬼斧神工,走在前面的穿红色帽衫的高歌仿佛是我的一个分身,我看着他仿佛是看着另一个自己。

他走在白色的草坡上,如此渺小,脚下茅草随风成浪,似流动的河流。有时他抬头看看乌云,乌云近得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撕下一块。云层正在从班德湖上空向我们涌来,速度之快难以置信;而另一阵狂风突然又从我们右侧袭来。我们要从前方低垂的云层与白茅草飘扬的山坡之间的缝隙中穿过去,而这夹缝似乎越来越窄。

我开始闻到冰雹的气息。不过有那么一瞬间,高歌坐在坡地上唱着歌等我,而乌云漏下几束彩色的光,正好打在他的面前;风很大,我举起手机把他拍下来,仿佛那真的是一个分身在等我,仿佛他很快就要被风带走,这个时候,还有谁听见他唱歌吗?

火苗噼啪作响,析静坐在对面,很认真地听着。我读完一段后,她说也想读一段,我便推荐了一段,记得我翻了很久才找到,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居然想不起来读的是哪一段,是“一条浮在半空的直线形彩虹”,还是“那是一头孤独而可怜的独狼”?或是其它什么?

想着想着居然想起来了,她读了《呜的故事》,在书中也是一篇引文,是我在高墙下写给儿子的一份礼物。如果在这里再次引用的话,就是引文的引文,能超越引文大师本雅明吗?还是摘一小段吧。

所有人都已沉入梦乡,月亮也已升上山顶,星星们发出最亮的光芒,篝火中的松枝噼啪作响,发出松脂特有的香味。

少年从低头沉思中抬头望天,望向松林高处,听到了松涛的阵阵响声。

少年举起右手,卷起手掌,放在嘴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发出一阵奇异的呼啸,刚开始时如泉水汪汪,一会儿变成溪流潺潺,再一会儿如大江滚滚,最后变成持续盘旋的怪声,如巨兽怒吼,如松涛澎湃中奇异的呼唤,那声音之前谁也没有听见过。

呜—

呜——

呜———

呜————

这声音并没有把村民惊醒,相反,梦中的村民看见了大海。

我们轮流读着。仿佛那木头永远燃烧不尽,而这本书也永远读不完。直到福利打完球走过来,他说:

“我给你们看一段塔可夫斯基嘎。”

于是他打开手提电脑,我们又开始看起了《伊凡的童年》,不知道已是第几次观看那几个最著名的镜头。讨论了一下老塔电影的运镜风格后,福利又回到了他永恒的话题:

“最后,我们再看一段戈达尔嘎。”

于是我们又看起了戈达尔的电影《已婚女人》。

这部片子中有很多半祼镜头。看着看着,我感觉背后有些异样。回头一看,刚才打球的人、喝酒的人,还有在餐厅另一端打牌的人,连同餐厅厨师,齐刷刷地站在我们沙发后面,津津有味地盯着手提电脑屏幕,一起看电影。

因为电影中有美丽的女人。是上帝创造了她们,而不是导演。

外面还在下着雨,但餐厅里壁炉边的这个场景,倒是非常戈达尔。

看完了片断,大家陆陆续续地回去休息。析静也困了,道声晚安就走了。壁炉里那块大木头正在用力释放最后的火焰,我忽然觉得可惜,一棵树长到这个样子,至少要上百年吧,刚才应该拍一段这块木头燃烧的延时镜头的。

不过,现在拍段视频也还来得及吧。

于是我掏出手机,对着最后的火焰,停留两分钟,然后慢慢推远,右转,转向沙发中间茶几上一大捧粉色杜鹃,那是盛放中的亮叶杜鹃,它的树叶和花都带有微微的毒性,像刚才电影中那些美丽的女人。它在火光的照耀下忽明忽暗,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向着这捧鲜花靠近,心想,它几天前还孤独地盛开在附近的山谷里吧。

镜头中,花瓣越来越大,直到占领了整个画面,而那跳跃的火光已脱离了炉中的火苗,像是这捧鲜花放射出来的。

这时才发现柜台那边正在打烊,柜台上的留声机里一直在自动循环播放一首熟悉的曲子,仿佛乐此不疲。

但我并不能听懂它的歌词,那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塔吉克语原版《古丽碧塔》,独特的变音神秘莫测,哀怨低沉,像极了这午夜的雨天。那原版的歌词和后来改版有什么不一样吗,我顺便查了一下。

笑容甜蜜的古丽碧塔

最好的蜂蜜呀比不上你

不论是布哈拉还是遥远的喀布尔

漫长的道路呀我不畏惧

帅气的客栈老板离开的时候,大厅里只剩我和福利,老板走到柱子边,指着一排电灯开关说,你们走时关掉这盏,关掉那盏,打开壁炉前那盏最暗的灯,让它亮着就可以了。然后他就走了。

好吧。几分钟后,壁炉熄灭,木头终于化成了暗红色灰烬,像宇宙飞船终于跃入了无尽的黑暗。我们也准备撤了,福利走到安装了那排开关的柱子边,一盏一盏熄灭餐厅的灯,但就是再也找不回那盏最暗的灯的开关。

只好再次打开所有的灯,再一盏一盏地熄灭,仍然找不到老板口中那盏最暗的灯。

于是就算了,就让所有的灯都沉浸在黑暗中吧。为什么要留下最暗的灯呢?

我们转身离开,上二楼,走上吱嘎作响的二楼阳台木板走廊,析静在二零二,我在二零五,福利在二零八。时间刚过十二点。

雨已经停了,也许就在火焰熄灭的那一刻停的。

但我仍然能听见风马旗的声音猎猎作响,来自阳台下的玛尼堆,也可能不是,来自更遥远的地方。

忽然想起析静说起的凌晨时分黑暗中的骷髅舞,以及她飞溅的眼泪,那形象特别鲜明,仿佛正有某个转世的灵魂正在此时的山谷里盘旋,在跃入下一个肉身之前,它仍是自由的。

盘旋着,盘旋着,有几个句子落进了我的脑海。

不用拉开窗帘,雪山就在外面

不用开灯,她不需要外在之光

那个跳骷髅舞的女孩

被一种内在的节奏牢牢控制


每一条神经都沉浸恐惧之中

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栗中喜悦

啊,不厌其烦地反复练习

仿佛死亡也可以是一位爱神


黑暗中她的眼泪不停地飞

随着灵魂在旋转中眩晕

而献给时空大神的梵音唱颂

在她跃起时抽离了时光之轴

沈颢‍‍‍‍

一个不爱说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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