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兵｜康定路的新年献辞

年纪轻的时候，幻想隐居，甚至觉得鲁滨孙都没必要回来，只有鲁智深才喜欢花花世界。

年纪大的时候，喜欢热闹，站在外公外婆静安区家里的阳台上，看着康定路川流不息的烟火气息，说，生活真伟大，把波士顿的大农村留给他妈特朗普吧。

读者君说，你讲的那些善和美，好多我们做不到，像小徐那种，高山仰止、望尘莫及。

今天要说的，一定一定在你身边，骗你是小狗。

康定路这儿去年开了个星巴克，户外马路边放了十来把椅子，说是说户外喝咖啡，观察了一下，主要以烟民为主，更像一个吸烟区。

我在波士顿不抽烟，也不能抽烟。我们租的那个大农村的房子，一座山都不可以抽烟，如果我在家抽烟，邻居投诉了，就会有200斤的警察用右手按门铃，左手放在腰间的手枪上。

但是回上海之后，偶尔也抽两根，惭愧。我看烟民还在网上说，烟的税交得多，“你不抽我不抽，航母坏了谁来修。”

这个吸烟的地方，人比较聚集，你坐下来抽一支烟，大约能听到一个故事，如果抽两支，搞不好能听到、或者看到一个事故。

12月31号的傍晚，老婆和女儿先回波士顿了，我在手机上看着飞机的航行路线，几乎没有睡觉，可怜天下老爸心老公心不？

31号很晚的时候，晃悠到星巴克门口，挺冷，哈着热气坐下来抽根烟，发现竟然还有另外三个人，一个遛狗的老头，还有两个年轻的姑娘，一个正在嚎啕大哭，另一个一直在劝她。

为了听清楚她俩说啥，老邱并没有抽两支烟……而是无耻地掏出了半包。

约摸过了二十分钟，大致听懂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女孩子是外地来上海跨年的，就住在旁边的酒店，用了不少钱，听下来是她俩今年的积蓄，去了外滩、陆家嘴、武康路、新天地，拍了不少美照。

今晚她俩定了一个网红餐厅吃饭，一个两千多的套餐，但是餐厅要翻台的，她俩是18:00-19:30这一档。

还没开始吃的时候，两个人相互拍照，我怀疑搞了很多剪刀手那种，她俩旁边一桌，是一个四口之家，父母带着两个小孩，也是来庆祝新年的。

问题很快发生了，小孩的妈妈注意到两个姑娘拍照的时候，似乎把她的两个孩子也拍进去了，提出不能拍他们，而且最好让他们检查一下，如果拍到了小孩，应该当面删除。

尽管一万个不愿意，检查还是进行了，结果，确实有好多张拍到了小孩子，两个姑娘开始建议由她们把小孩的图像修掉，但是妈妈没有同意，坚持让她俩彻底删除。

事情本该由此告一段落。但是孩子妈妈重新落坐后的一句话又点燃了战火，这个妈妈对两个孩子说：

“坐坐好，吃饭就吃饭，别跟小网红似的，钱没几个，就为了拍个照片晒朋友圈炫耀。”

这句话把哭的姑娘惹毛了，双方大吵起来，一吵吵了一个小时。

等到坐下来开始吃，已经7点了，菜像连珠炮一样，一个接一个，半个小时之后，服务员说，后面的客人已经到了，只能再给他们延长一刻钟。

听下来双方一起又和餐厅闹了一下，都认为自己是受害者，不过，由于后面的客人已经等着，6个人也只能离开。

最终俩姑娘去酒店旁边喝了好多酒，到这儿来醒酒。

遛狗的老头已经冷成哈尔滨了，说：

“小姑娘，勿要哭了，迭格事体双方都有责任，么啥好哭额。”

老头的狗还嗅了嗅俩女生，作嫌弃状，走了。

老邱像喜欢女文艺青年的老作家一样，又掏出一支烟，说：

“别哭了，不要看我们老了，你们喜欢的我们还是能理解的，马上就新年了，要笑着迎接新年。”

哭女孩对我说：“你理解个屁。”

我说，不能这么说。我太太前些日子去弄头发，做头发的女孩子说现在生意不好，收入也少了好多。不过，女孩喜欢的歌手，一个叫张什么的小伙子在成都开演唱会，她还是花了7000多块买了两张黄牛票，还要坐飞机去看。我太太说，她就不大能理解她们这个消费行为，不过她也对女孩说，开心最重要。

我说，我能理解，三十多年前要是齐秦来开演唱会的话，我饿一个礼拜肚子也会去听。

两个女孩子居然都不响了。

我说，大叔我冷死了，祝你们新年快乐，另外，我有一个小问题，我对着一直劝对方的姑娘说：“你为啥没哭。”

没有哭的姑娘说：“6个人一起乘电梯下楼，对方的两个小孩子说了几句话，我差点背过气去。孩子说，妈妈，别生气了，姐姐不是坏人，拍到我们也没关系的。”

“姐姐，新年快乐！”

没哭的姑娘接着说：“ 4个大人像傻x一样懵了，彻底懵x了，我们这干的都他妈什么傻x事儿啊。”

“所以，我没哭，她一直哭，她哭啥，谁知道……”

1号的上午，阳光很好，吃完外婆的早餐，决定又去吸烟点混一会，反正女儿还没到，感觉，很多退休花老头就是这么找乐子的。

这一回，不得了，马路边上围了一堆的人。老邱叼着烟一直往里面挤，嘴里说：

“让一让，让一让。”

一个看热闹看得聚精会神的死老头子说：

“侬册那警察啊，让一让让一让……”

一个上海话中年男，比较胖，倒在地上，助动车歪在一边，一个快递小哥模样的年轻人在和他讨论价格。

死老头子介绍如下，中年男正常行驶，速度较快，小哥逆向，撞没撞到没看见，遗憾！但是，肯定是吓到了，然后，中年摔倒了，现在讲左腿可能伤了，不让小哥走，开价是赔5000。

我说，不能站起来谈吗？这么躺地上多少冷哪？

死老头子说，侬x样子哈戆，站起来还谈个屁，搬只沙发给你捏捏脚谈好伐？

小哥长得挺端正，一脸忠厚样，说，我知道是我的错，也跟你道歉了，但是5000块实在太多了。

中年男躺在地上，实话说看上去也是个正常人，戴着眼镜，穿着比邱总还要朴素的厚衣服，手里拿着电话报警。

警察叔叔很快就到了，一口地道的上海话，上来先让我们散了散了，跟你们勿搭介，有啥好看的，都没事干是伐？

死老头子说，是么啥事体做。

所以也没几个人散，包括年轻有为的老邱。

警察叔叔两面情况都了解清楚了，表示5000能接受不？小哥哥说不能，问地上的中年，说就是要5000。

警察叔叔立即叫了120，验伤。

120一会就到了，上海这效率，杠杠滴，救护车下来4个人，打头一个“说话不容反驳”的说，伤在啥地方？

中年男说，左腿！右腿没问题。

“不容反驳”说，来，弯，再抬，再伸直，痛不？

说：不痛。

又问：想呕吐不？

说：不想。

“不容反驳”说，初步判断没啥大问题，没谈好？要验伤？

回答：要验。

“不容反驳”一声喊，中年男已经被6只手抬到了救护车的推车上，老邱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地上真的太冷了。“不容反驳”又一声喊，来，静中心，推上车。

中年男突然问，我的车怎么办，车上还有东西呢？

“不容反驳”说，我们只管人，不管车。

人群一阵骚动，“侬到底想去医院伐？人家小哥哥也不容易，少要点嘛算了，躺了半小时，要是骨折的话侬还会嘎活络？”

中年男突然坐起来，带着哭腔说，自己是真的摔了，速度很快，很疼，不是装的，我车上的东西也是值钱的，看上去破，也是买来的，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人群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死老头子对我说，格种事体侬晓得到底是啥原因伐，一个字：穷！

中年男子说，2000块，我也不去医院了。

小哥哥说，1000块，我现在就转给你。

中年人说，1000块钱，但你要把救护车的钱付了。

救护车的钱要不要付，我不懂，怎么付，我也不知道，总之，“不容反驳”他们一眨眼就消失了。

签好字，警察叔叔问小哥，你买过保险吧？这些钱理论上是可以进保的。但是进保的话，可能要对你逆向行驶罚款，最高罚款要5000块，所以，这个要你自己拿主意。

小哥哥一直在那犹豫……

老邱终于已经不想看了，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感冒还没好，眼睛疼，疼到要流下眼泪。

我们这个年纪的人，看热闹老是想看出个是非来，看出好人坏人来。

新年第一天看到的这一幕，以及，跨年夜的那一幕，一个坏人都没看到，看了那么久，就看到两个字：辛酸。

很多时候，我们喜爱高尚的谎话，胜过喜爱许许多多的真理。

我的跨年就是这么度过的，接着我就睡了一整天，把2023年欠的觉都补了回来，我在2024年的第一天做了好多梦，梦到两个姑娘在检查照片时加了小孩妈妈的微信，她们在后来的某一天问候说，孩子读书好吗？身体健康吗？我梦到快递小哥在转钱的时候也加了中年男的微信，未来的某一天，他收到微信说，小伙子，你好不，辛苦了，多保重。

当然，这只是一个白日梦，或者说，是一条上海的普通马路，康定路的一句新年献辞。

恰好一百年前，1924年，一个执着地相信善良和爱的年轻人盖茨比，在美国的大萧条时期，没有等到最好的结局，等到了死亡以及被人无情遗忘的结局。

一个叫菲茨杰拉德的美国人，他在岁月的漂流瓶中为我们留下一张便笺，叫作《了不起的盖茨比》，他说：

“盖茨比一生的信念就寄托在黛茜家的这盏绿灯上，这个一年一年在我们眼前渐渐远去的极乐未来。它曾经从我们身边溜走，不过没有关系——明天我们会跑得更快，手臂伸得更远……总有一个美好的清晨——

于是我们逆水行舟，奋力前行，不断被推回到往昔的岁月。”

邱兵

重庆巴南人，李植芳老师的儿子